伍文成眼底似乎轻轻波动了一下。
见他没吭声,姜落落又问,“今早出门时,你与宝儿怎么说的?宝儿知道你会一去不回吗?”
“你去过我家?”伍文成神色提起。
“上午与你兄弟二人在县衙分开后,我与舅舅去了趟才溪乡。”姜落落承认。
“呵呵……呵呵呵……”伍文成干笑两声,脸上那些劳苦的皱纹像是一条条干裂的口子,“我知道,迟早躲不过一命还一命,可没想到会这么快,我还没有与娘子告别,还没有安顿好宝儿……”
马车突然停下,段义掀开车帘,“落落姑娘,怎么让他开口?万一他——”
段义说着,又谨慎地朝车厢外张望。
“他不会大喊大闹的。段大哥,你只管驾车好了。”姜落落道。
段义见姜落落神色笃定,又想着伍文成被绑个结实,倒也不怕他出手做什么,便放下车帘,转去继续驾车。
姜落落的目光再次回到伍文成的脸上,“告诉我邓知县在哪里,我便告诉你我是如何怀疑到伍家。你一定想知道,知道的多些,你便可更好做打算。”
伍文成似乎怔了一下,唇角动了动,没做声。
“你不知道?”姜落落问。
盯着伍文成,不放过他神色中任何微小的变化。
“我不会说的。”伍文成合上了眼。
这个年轻姑娘的目光像一根刺。
“不说?我想你是不知道。”姜落落道,“你之前甚至对邓知县遗体失踪这件事都有所怀疑,你怕这是官府布的局。”
伍文成眼皮微颤。
“即便你此时知道此事为真,你也不愿多说?”
“我没什么可说。即便告诉你们邓知县下落,我也是难逃一死。既然被抓了,等着为邓知县偿命便是,我再没其他可想。”
闭着双目的伍文成说话声音很轻,轻的像是快要睡去一般。
身上的疲倦将他紧紧包裹,仿佛就此沉睡不醒,方得解脱。
“我知道了。”姜落落不再多问。
马车抵达上杭县衙时,天已蒙了一层黑。
听说将谋害邓知县的凶手人赃俱获,胡知州马上坐堂审问。
二堂点亮烛火。
见被抓来的竟是上午刚来县衙做过证的伍文成,胡知州与张主簿都不敢相信。
“有没有弄错?怎么会是伍文成?”
“回大人,此人对狗行凶时被卑职等当场捕获。这是投毒之物。”
段义将草纸包着的鸡腿呈上。
胡知州让崔仵作当堂检验,鸡腿上果然沾了不少砒霜。
接着,段义又将如何在七里铺守株待兔等一一禀明。
“原来罗星河保证两日之内必有结果是借了此招!”
胡知州这才知道,自己当真让人去鞍马店借狗其实是个笑话!
更何况,他能信以为真,为什么就没有想到案犯会朝那只狗动手?
而让人最恼怒的是鞍马店中也没人与官府说实话!
见胡知州脸色不好,候在堂侧的姜落落上前福了个身,“谢大人,民女原本只想着让舅舅私下找两个人把事情办了,不料大人会出手帮忙。有了大人的态度,鞍马店的人会更用心配合,此计也更易成功。”
闻言,不好承认自己是被骗到的胡知州顺阶而下,“有官府正经出面,自然更好假戏真做。你们年轻人以后做事不要总那么自以为是!”
“是民女见识浅薄,阻挠舅舅与大人禀报。民女以为这等玩闹把戏,不足以让官府出面,免得落为笑柄。”
“只要能够骗到案犯,便是好计策。本官可不是迂腐之辈!”
否则,他胡知州不就是被一个玩闹把戏给愚弄了吗?
自然是好计策,他胡知州才有了好配合。
如此,胡知州也不好再去找鞍马店的人质问。
鞍马店的人没与官府多说,那是人家以为胡知州是知道的,即便胡知州不派衙差去,原本罗星河也是要以官差的名义去鞍马店走一趟的。
“是,胡大人英明。”
姜落落见此事这么揭过,恭维一句,又退至一旁。
啪!
胡知州一拍惊堂木,“伍文成,你与知县邓毅有何怨仇,为何行凶,还不速速从实招来!”
“你们只需知道犯民是凶手即可。”
跪在堂中的伍文成不愿多言。
一旁负责记录的书吏看看自己笔下的白纸。
虽然以猎犬寻马之计抓获此人,可若此人不松口,官府对案情几乎是不明所以,明日在大堂对众审案时,如何向百姓阐述,说清邓知县之死缘由,遏制各种不实谣言?
而邓知县下落未知,又如何呈交结案文书?
啪!
胡知州手中的惊堂木又一响,“伍文成,你胆敢嘴硬?!”
“大人,即便受刑,犯民也不会多说。”
伍文成弯垂的脊背好像强撑着一方即将支离破碎的巨石。
“我们怀疑张焕等人对邓知县怀恨报复,可是不论有意无意,火灾是因他们而起,赔偿受害者天经地义,他们凭什么恨?他们的恨岂能比得过伍家?比得上伍文成?是他的娘子,他的至亲至爱几乎命丧火海,侥幸存着一口气也得终日靠药物续命,备受伤痛折磨,悲惨至极!”
听着这道平静而直击自己心口的声音,伍文成转头,朝身后侧的姜落落看了一眼。
这个姑娘不仅直视自己的眼睛如锋芒利刺,说出的话也像是能够挑破他身上脓包的银针,疼而畅快。
“知道伍家受到伤害,所以邓毅判药圃重赔,也没有偏护谁。你若有恨,去杀祸首张焕,甚至把宋平夫妇一起杀掉泄愤,你为何反而对知县邓毅下毒手?”胡知州实在不知该从何推测。
若不是伍文成中计,虽然他家能够名正言顺搞到药草,又与伍文轩和邓毅都沾边,可无论怎么查,也都不会查到他的头上!
伍文成收回目光,依然默不作声。
姜落落看着他转过身的背影,淡淡地吐出三个字,“龙王庙。”
伍文成脊背微颤。
姜落落抬高声音,“凶手的犯案动机是,龙王庙。”
龙王庙?!
全堂寂静。
“姜落落,此话怎讲?”主簿张州珉率先问道,“你与罗星河查出了什么?罗星河呢?怎么不见他的影子?”
为抓到伍文成而惊讶的胡知州这才发觉,眼下少了罗星河。这姜落落是独自站在了堂上。
“舅舅说他还有些事去做,让我来衙门帮着回话。”姜落落道。
“那你说,龙王庙与伍文成行凶有何干系?”胡知州问。
“这要先从伍文成兄弟的是身世说起。据我所知,他兄弟二人,以及伍文成的娘子都是二十多年那场汀江水患的遇难者遗孤。”
伍文成的脊背似乎沉了沉。
“那场水患距今二十三年。”
每当提起这场水患,张州珉都心生感叹。
姜落落继续说道,“二十三年前,伍文成年幼,舅舅说伍文轩比他大概小两岁,如今便是二十三岁,那当年不过是个刚出生不久的襁褓婴儿。失去双亲的兄弟二人此后的成长一定无比艰难。一个襁褓婴儿,凭年幼的哥哥照顾,无母亲奶水喂养,能够长大成人可谓是个奇迹。”
伍文成的双肩颤了颤,“爹娘临死前嘱咐我,一定不要与弟弟分开,一定要带着弟弟活下去……不论多么艰辛……我终不负所托。”
“是,你是个好兄长,靠着当年官府分给难民的那点体恤,不仅养活了弟弟,小小年纪便担起成人之责,供弟弟读书,哪怕他已经二十多岁,仍没有考中举人,也依然没有放弃。后来,你与你那身受同样遭遇的娘子成了亲,日子虽然清苦,可身边多了个女主人,又多了孩子,让你兄弟二人终于又有了个像样的家。”
“十五年……我们兄弟二人相依为命十五年……我与娘子成了亲,我们决定,要把日子好好过下去,告慰各自爹娘的在天之灵……”伍文成的身子颤抖的更厉害,“哪成想,一场火,毁了我们一切,毁了我们一切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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