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中的兰斯王宫内,菲利普刚送走眉头紧锁的福熙将军,便让侍从们马上去再取一桶鲁姆庄园佳酿。这一晚,他还和约克公爵约了一场私人酒会。
不管菲利普六世如何掩饰,他疲惫的眼神和愁眉苦脸的样子都已经决定了这场酒会的性质并不单纯。
如果不是因为最近出了许多大事,这场酒会本该有潇洒碰杯的场面,精致可口的糕点,以及轻柔舒缓的音乐。但思前想后,菲利普觉得如果酒会的准备过于充分,会让约克公爵认为自己没有励精图治的决心。
所以就这样吧,先熬过这段日子再说。
约克公爵身着盛装如约而至,捻着他精致漂亮的小胡子,丝毫不在意没有音乐迎接自己的到来。他不紧不慢地向国王行礼,随手召来侍从,让他拿走了自己的熊皮大衣。
菲利普的脸上分明写着一个大大的“惨”字,约克公爵却视若无睹。他自然地坐在了国王对面的宽被皮椅上,将双手放在酒桌上,摩挲着戴在拇指上的宝石戒指。这姿态是一个再明显不过的暗示。菲利普沉着脸对侍从挥了挥手,他忠诚的仆人们便将一个沉甸甸的橡木酒桶抬了上来。早有其他侍从在一旁准备好了托盘和两只银酒杯,待晶莹的深红酒液倒好,菲利普又抬了抬下巴,示意侍从先将酒端给坐在他对面的来宾。
“陛下,能请您打开窗户吗?毕竟这场酒会没有音乐,如果再没有月光作陪的话,两人在王宫中对饮的场面会略显寂寥。”
无聊的试探。菲利普没有说话,冲侍从点了点头。当侍从按照要求打开窗户后他就后悔了。即使春天已经来临,从窗口溜进来的风还是带着瑟瑟凉意,而顺着风吹来的方向望去,只有浸没在中庭湖泊中摇曳的微弱月光。这只让略显突兀的会面变得更加尴尬。
菲利普开始祈祷约克公爵无法在二十尺外的酒桌对面看清他脸上颤抖的肥肉,否则那只把察言观色练做本能的狐狸一定会猜出他现在心中在想什么。
“陛下真是慷慨,时隔多年,能再次品尝到王室特供的鲁姆佳酿,真让我受宠若惊。”公爵摇晃着酒杯,嗅着令人迷醉的香气,语气平静地说着恭维的客套话。他是个浪漫且富有绅士风度的男人,是每个兰斯男性贵族的楷模,所以他不介意保持从容不迫的举止,以此消磨菲利普的耐心。
果然,菲利普烦躁地将酒一饮而尽,先进入了正题。
“你怎么还有心情品酒?”他咆哮着,“塞连杂碎正骑在我头上跳舞!我的人民在看我的笑话!所有贵族都在沉默!你!身为三位护国公之一,为什么还能心安理得地坐在那品酒!?”
可惜了,他根本就是在糟蹋这美酒,约克公爵看菲利普气急败坏的样子叹了口气。他突然觉得好笑,兰斯明明只有一位真正的护国公——奥兰多公爵,除了这个被挤出权力中心,几乎可以算自立为王的公爵外,约克公爵既没有立法权,也没有军事权。至于那位只有护国公头衔的美第奇公爵就更惨了,他既没有封地,也没有行政权,再过两代恐怕就要从兰斯贵族中除名了。现在才想起来我是护国公?那为什么当初你祖父为了收回权力的时候要说‘不需要你们过分操心政务’呢?
想归想,约克公爵还是耐着性子说道:“陛下,关于对塞连作战的事宜应该由福熙将军负责才是,假如我表现得太过热心,他岂不是要怀疑我居心不良?”
“我…”菲利普顿了一下,继续吼道:“我说的是那帮神棍!凭什么要让他们…”
“陛下,这是无奈之举。”公爵放下酒杯,脸沉了下来,“十位教会使者身后是在边境外摩拳擦掌的五万圣佑军和整支圣殿骑士团,一旦他们找到开战的借口,我们将腹背受敌。”
“啊,是啊。多亏你提醒,我才知道现在的处境有多艰难。”肥胖的国王冷哼一声,质问道:“现在正是需要你们为王国出力的时候,就算和教会打仗不需要你操心,但军饷呢?铸造的军备呢?征收的物资和劳力呢?这些事也与你无关?我知道,皮耶男爵、贝斯托克伯爵,还有鲁斯侯爵,那些狡猾的狐狸唯你是从,所以别用什么‘领地人手紧缺、政务缠身’之类的说辞敷衍我!”
经验丰富的约克公爵立马就想通了前因后果——无非是一些尚未站队的贵族们在用拖延战术和福熙较劲,一来谁都不想让出本该属于自己的利益,二来整个宫廷中,私下收过约克公爵的好处,反感福熙将军的人也不在少数。
虽然约克公爵本人并不想用这么直白的方式与福熙对抗,但不管怎么说,既然国王陛下已经表态,那他也只能在私人场合暗示那些主动挑起事端的家伙表现得老实点。
菲利普能怎么办?像个傻子似的跳出来指着那些拖拖拉拉的贵族破口大骂?还是要以王冠的分量严惩那些消极备战的家伙?约克公爵很快就猜到了国王的心思。他没有马上给出答复,只是端起杯子轻轻抿了一口酒,待细细品尝完口中所有醇厚的酸甜苦味后,他向侍从要了一块乳酪(乳酪和红酒的搭配会让味蕾感受到更丰富的味道),然后摆出一副一筹莫展的样子耸了耸肩,真正放松下来。
“陛下,您太多虑了。那些绅士们只是和我志同道合,所以我们才经常聚在一起狩猎、欣赏歌剧。您也知道,我只负责管理牧场和矿区,而且已经尽家族所能,毫无保留地为兰斯献出了所有力量,甚至我的长子也加入了军团,打算上前线报效祖国。”约克公爵说完,颇为伤感地问道:“陛下,难不成您在怀疑我的忠诚?”
菲利普不情愿地摇了摇头,长叹一口气。
“陛下,虽说此事与我无关,但请允许我为您分担一些烦恼。我会劝说朋友们尽快行动起来,但请给他们一点时间。”还没等菲利普开口,公爵就主动站起身来,诚恳地说道:“因为据我所知,他们正在调查一些异常之事,所以请您给他们一些时间。”
“哦?”
“咳,说来此事又和教会有关。前些日子塔里克商会收购了许多余粮,全部转手卖给了教会。关于此事,教会给出的答复是他们的土地遭受了诸多自然灾害,粮食减产严重,为了救济饥饿的流民和信徒,才不得已要大量购买粮食。”
“放屁!那群神棍什么时候安过好心?”菲利普忍不住骂道:“如果真是因为饥荒缺少粮食,他们怎么不派使者来找我?宁愿花高价从商会手中购粮,也不愿欠我一个人情,我看这帮满脑子都是教典和圣言的家伙就是不愿正眼瞧我!他们肯定在筹划什么见不得光的阴谋!”
约克公爵的脸抽了一下,陛下的发言恰好比公爵预想中蠢那么一点,倒也算合情合理。虽说公爵对菲利普天真的推断嗤之以鼻,但他认同国王得出的结论。确实,教会的说辞也太过牵强,撇开外交关系不谈,假如教会真是诚心收购粮食,那他们为什么不直接从各地领主们那里购买呢?公爵相信有不少富庶的贵族会为了得到教会的友谊而免费将粮食送给他们。
“现在还很难下定论。”公爵摇了摇头,“塔里克商会收购的粮食,充其量也只有国库余粮的三成,而且都是些不值钱的粗麦糙糠。如今我国与神国关系紧张,假如短时间内查不出什么端倪,这等小事最好还是不要深究。”
菲利普是个庸人,但并不傻,他很快就从公爵微皱的眉眼中看出了些许暗示。他对侍从比了个手势,王宫大门便随着一声令人生畏的铿锵声而紧闭起来。
“我只能肯定一点——教会不会主动向兰斯宣战的。”公爵低沉的声音在空旷的大厅中显得格外嘹亮,“教会想对我们宣战,就得撕毁圣格里高利立下的古老誓约。如果他们背信弃义,就会名声扫地,这对信仰全能之主的信徒们是无比沉重的打击。况且,只要他们的脑子还算正常就能想到,与兵力强于他们的兰斯较劲,只会让他们先流尽最后一滴血。哪怕他们想和塞连帝国夹击我们,我们依然可以收缩防线,在芬尔和洛伦拖住他们的进攻。相信我,陛下。即使是像我这种对战争一无所知的人也明白,没有那两座堡垒作补给点,他们便无法深入腹地,围攻任何一座大型城镇。想要攻陷那两座建在高地上的堡垒,他们就要付出无比高昂的代价。另外,以上推演结果还是建立在我们不向堡垒增派任何援兵的前提下。”
“也就是说,我已经给了教会使者治外法权,完全可以高枕无忧?”
“是的,陛下。为了让您可以真正的高枕无忧,接下来的问题,就交给我吧。我会巧妙地警告那些只在乎私人利益的保守集团,现在不是和军官们撕扯一点点利益的时刻。塞连人带来的战火已经成了最紧迫的威胁,而他们如果想站在更大的利益光芒下瓜分敌人的财富,就得暂时放下成见,团结起来——要么全部夺走,要么空手而归。要么战胜敌人,要么一无所有。”
听公爵完全理解了自己的想法,菲利普也总算长出一口气,欣慰地点了点头。他相信自己会在战争结束后回归奢侈糜烂的生活,直到他寿终正寝。
“那么就交给你了。天佑兰斯。”他愉快地笑着,下意识举起了空酒杯,又皱了皱眉。
“续杯!”他冲那些笨手笨脚的侍从们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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