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一整夜的杀戮,秩序随晨曦第一缕血色微光的降临而重新回归了这座死寂的城市。大规模暴乱所散播的恐惧与疯狂,让无数民众都陷入了深深的怀疑与迷茫中。许多叛军和暴徒被杀死,但一夜的疯狂劫掠与屠杀足以让他们付出的伤亡变得微不足道——有整整一千三百栋民宅在大火中化为灰烬,而民众的伤亡人数至今仍未得到确切统计。一百七十家商铺与庄园遭到洗劫,二十七位拥有采邑的贵族死去,另外六十二人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惊吓,上百个贵妇已经疯了,她们神智不清,对任何风吹草动都噤若寒蝉。但这些远不是最糟糕的,塞连的使者团和护卫圣女的圣殿骑士尽数遇害,这让约克公爵不得不暂时封锁了三位王室成员死于暴乱的消息,专心处理更紧急的外交事故。

    与后备军一起,民兵团和城防军拯救了王宫在内的整片贵族街区,让无数贵族老爷及其家属免遭暴徒残害。这些在动乱中挺身而出的战士被暂时安顿在城外,领到了一份格外丰盛的午餐外加一杯口感醇厚的啤酒,过了半天充满希望的好日子。但当有人从城里带回了一些令人不安的传闻后,他们才意识到自己的生活只会越来越糟——有了一个军团哗变的前车之鉴,他们现在不被任何人信任,而接下来的日子远比之前的更加难熬。

    “兄弟们听我说!”一个脸被鲸油烧掉一半的士兵对围坐在一起喝闷酒的同僚们大声喊道:“我有个在王宫里当差的兄弟,他告诉我宫里出大事了,咱们又要和塞连人打仗!而这次,教会不可能再帮咱们。我不干了,这群老爷整出来的乱子让他们自己去收拾吧,有没有人想…”

    “让他闭嘴。”一个军官沉着脸,命令手下把这个喋喋不休的家伙绑起来带走。

    “好啊,我说错什么了?又做错什么了?”那士兵向前几步,愤怒地扯下胸前的英勇勋章,将它用力掷在地上,大声质问道:“为了阻挡塞连人的追击,我的两个兄弟都死在了前线。因为昨晚那道该死的命令,我的妻子和不到五岁的女儿被那帮畜生逼到角落里生吞了!就因为我服从了那该死的命令,去进攻埃里森大道!告诉我,我为老爷们付出的还不够多吗?说啊,你这狼心狗肺的,保护一家老爷们经常光顾的珠宝店,比保护我一家人的命还重要吗?”

    军官看着更多士兵都站了起来,坚定地挡在他面前,不由得拧紧了眉头。他知道的,军部高层下达的命令蠢透了,他们在计算出每个城区的价值后,把士兵们一股脑派到价值最高的城区送死。士兵们迎着漫天箭雨,躲过被点燃的鲸油和陷阱,奋力爬上街垒,与斗志高昂的成群敌人战斗…想到这,军官自己都开始怀疑,他一直追寻的荣耀,到底值不值得用如此之多的鲜血换取。

    “因为现在咱们是‘非常重要’的财产,所以老爷们才让咱们吃顿饱饭,好有劲为他们继续卖命!”那士兵看军官一时语塞,便更加大声地喊道:“你们没和塞连人打过仗,但我打过!一个万人军团,不到一个小时就死光了。一块制式盾牌,被塞连人的斧头砍上三下就烂得用不成了。那场战斗还没结束,地上的尸体铺开都已经比一座城市还大了!到处都是脊骨、内脏、人头…你们根本不知道,眼看着你的兄弟一个接一个倒在烂泥里是什么感觉。我不想再看着每天都有新兵入伍,还没来得及记住他们的名字就得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去送死。我受够了!我要离开这,去哪都好。去他的战争吧,那是老爷们的事,我保护的也只是他们的财产,他们的土地,让他们自己想办法对付塞连人去吧!”

    “第三项军规,不得在任何情况下动摇军心。”军官终于做了决定,他拔出佩剑,指向那个满眼血红的可怜士兵,尽可能冷漠地说道:“按照军法,你将被就地处决。”

    一阵骚动后,十几个士兵凑了过来,将武器对准了军官和他的手下。

    他们都是兰斯人,其中有半数都来自不同的行省,但此刻,他们将缺乏维护的武器举起,对准了同胞。

    “他说得没错!”

    “对,我也不想再给那些老爷卖命了!”

    “我们不是牲口,也不是货币,我们是人!”

    越来越多的人站了起来,与军官的手下对峙着。他们沉默着,既不叫嚣,也不表露敌意,只是挡在军官面前,无声地抗议着。

    就在两拨人剑拔弩张的时候,营地外传来了一阵骚动,本来就有些心虚的军官派手下去查看。是一群传教士在城门前布施,没什么好奇怪的。教会的每个宗教仪式都像是无人不知的公开秘密,不是什么新鲜事,也不是什么烂事。

    可惜的是,兰斯人始终没搞懂布施的意义,也鲜有人真正了解过它。更没人知道,为什么在奥拉神国,每年都会有成千上万的普通人为了追随全能之主的光芒而前赴后继。

    信仰,和兰斯人眼中的迷信与愚昧,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概念。

    布施台前的观众是无数衣衫褴褛的平民——行尸走肉般的商贩、铁匠、屠夫、侍从和流浪汉。他们眼巴巴地盯着传教士们身后满载救济粮的马车,却不敢上前,讨要一口果腹之食。他们依然对全能之主的教诲敬而远之,且不敢与这些陌生的外乡人过多接触。

    “新法令!奥菲利亚殿下宣布每个朗诵《教典》的人都能得到救赎,并领取一袋面粉!”领头的传教士将手中古朴厚重的《教典》放在做工粗糙的矮桌上,并适时地补充道:“无论身份高低,无论血统贵贱,每个朗诵者都能获得救济,不论他是不是来自斯托姆·兰斯!”

    “你们不记恨我们吗?”人群中一个怯怯地声音响起:“我听说圣女大人在昨夜的暴乱中受了伤,而她的护卫都死在了叛乱分子手中…”

    “问得好。”那传教士的笑容无比慈祥和蔼,他环顾四周,观察着神色各异的人们,酝酿了片刻情绪才回复道:“的确,我们在昨夜的动乱中遭受突然袭击,伤亡惨重。但奥菲利亚殿下始终相信,该受惩罚的只有那些犯下滔天罪行的暴徒,而不是同为受害者的兰斯民众。是的,不要再对她的慈悲视而不见了。你们当中的许多人都在昨夜受到了圣佑军的庇护,是奥菲利亚殿下,她要求圣佑军优先保护人口密度最高的平民区!为此,她被暴徒的刀剑所伤,十四位英勇的圣殿骑士为保护她而牺牲。尽管如此,她依然在其他人抛弃你们时愿意对你们伸出援手!歌颂主的荣光吧,赞美祂的恩典吧,只有发自真心地祈祷,才能使你们真正理解主的博爱,沐浴在祂的光芒下,脱胎换骨!”

    传教士不标准的兰斯语调让他的演讲听起来格外别扭,但经过一个多月的折腾,身心俱疲的兰斯人已经不在乎发音不标准这种小事到底算不算什么令人痛心疾首的暴行了。他们的三观在经历了战败和暴乱后变得千疮百孔,麻木和悲哀占据了他们的灵魂。他们对未来感到迷茫、恐惧。没人关心教会为什么在这时发放救济粮,他们只关心能否领到救济粮。

    现在围观者都不敢上前,或许他们需要一个人先站出来做个表率。

    “我需要朗诵哪个章节才能拿到食物?”那名毁容的士兵拨开人群,站了出来。心灰意冷的他已经什么都不怕了,所以才如此爽快的成了第一个尝试者。

    “随便哪章都可以。”传教士微微点头,对鼓起勇气的先驱者献上敬意,“如果你能朗诵盖伊书第十四章十五节的话,就再好不过了。”

    尽管意识到这并不是要求,士兵还是从矮桌上拿起《教典》,皱着眉头翻开了它。

    “明亮之星,晨曦之子啊,你何竟从天坠落?你这攻败列国的,何竟被砍倒在地上?你心里曾说:‘我要升到天上,我要高举我的宝座在神与众星之上;我要坐在聚会的山上,在北方的极点;我要升到高云之上,我要与至上者同等。’然而你必坠落阴间,到坑中极深之处…”

    这一刻,一些围观者好像找到了某种宁静。传教士将一袋面粉拎在手中,眼睛盯着朗诵者,等待他将这个章节读完。但士兵被书中描述的光与影所震撼到了,当然,谁不会呢?士兵读完了一节,却没有停下,好奇战胜了怠惰,让他像个愈发贪婪的瘾君子似的,迫不及待地翻开了下一页继续读了下去。

    “世上的君王都躺在他们富丽堂皇的坟墓里。可是你没有坟墓,你被抛弃在野地;你的尸首上面堆满了阵亡兵士的骸骨,一起落到深坑里,被人践踏。你不像其他君王,死后有人埋葬;因为你毁灭了自己的国家,杀戮自己的人民。你这作恶的一家都要灭亡,一个也不存留。你们准备去屠杀他的子孙吧!这是他们祖宗留下的罪债;他们当中不再有人统治这世界,也不能在这世上建立城市了。”

    “够了,孩子,已经够了。”传教士上前,亲吻胸前的十字架,将它取下交给了泣不成声的士兵。那士兵的声音已经嘶哑,眼泪汇成溪流淌过他脸上丑陋的疤痕,他无力地跪倒在传教士面前,不知是在为死去的家人哭泣,还是在为自己的黑暗命运感到悲哀。传教士自始至终都在微笑,他很热情,也很平静。

    许多研习历史的学者都明白,战争是人类的天性,但除了生存外,人们还会为何而战?士兵们的所思所想所作所为都与普通人没什么分别,他们会恐惧,也会感到悲伤。但当他们目睹更恢弘的事物,触及新的高度,见证一个更伟大的梦想,并坚信它能成为现实的时候,他们便会毫不犹豫地拿起武器,为了尚未诞生的光明未来而战死在至高无上的荣耀中。

    “抬起头来,因你的灵魂,已经获得新生。”传教士用手指轻轻抚摸士兵沾满泪水的脸颊。在围观者们的惊呼声中,一道微弱的光芒透过污垢与血痂,冲散了腐朽与悲伤,寻回了兰斯人抛弃已久的高贵优雅,光芒所铸造的新生皮肤在泪痕中闪烁着耀眼的光辉,让许多围观者都目瞪口呆。

    “我有罪,假如可以重来,我绝不会抛下战友逃走。我是个叛徒,一个被恐惧逼疯的懦夫…”

    士兵终于当众吐露出最真实的告解,他闭上双眼,随后如释重负地微笑起来。他仰起头,宛如一个终于从地牢里逃脱出来的死囚仰望着天空。围观的人们出现了一阵骚动,他们不敢相信那士兵脸上骇人的疤痕竟然消失了,而宣泄带来的净化让他彻底清醒过来。围观的人们终于意识到他们之前的悲观猜测有多么可笑,士兵越是忏悔自己的罪行,他眼中的虔诚便越是炙热。其他人也渴望宣泄情绪,渴望得到宽恕。因为这是他们亲眼所见的神迹,言辞是无法抹消伤疤的,但朗诵圣言,忏悔自己的罪孽可以。

    “我也想朗诵,但我不识字…”

    “还有我!”

    “我也是!”

    “我也不识字。”

    大多数平民是不识字的,他们既没有学习的途径,也付不起高昂的学费。但传教士早就料到了这种情况,他张开双臂,用厚重庄严的语气承诺道:“那就祷告吧,虔诚地忏悔吧。一颗向往光明的心脏会超脱于羸弱不堪的肉身,无论过去,现在,还是未来,全能之主都会赐予羔羊们救赎之道。祂可以同时注视千万人,亦可获知任何最虔诚的祈求…”

    军官和他的手下什么都没听见,当那获得新生的士兵拎着一袋面粉,轻吻着胸前的十字架起身时,某些他们一直深信不疑的东西被击碎了。士兵穿过人群时,他手下的士兵们就在一旁站着。少数人丢掉武器,跪在地上开始忏悔,大多数人则服从了命令,如雕塑般站在原地,保持缄默。但这也是他们身为士兵所能做到的极限了,没人试图阻止传教士布施,也没人愿意劝阻民众回头。不需要谁来预言,兰斯的未来黯淡无比,充满痛苦,他们没有剥夺同胞脱离苦难的权利。

    民众们跪在地上开始祈祷,尽管只有少部分人是出于虔诚与敬畏,而其他人只是在贪婪的驱使下这么做。领头的传教士从人们的眼中看到了一切,但他并不在乎,只是保持微笑,将救济粮不断递到人们手中,无论他们的祈祷是否虔诚。

    对于一些高级神职人员来说,他们能轻而易举的在这病态的城市探究过去发生的一切。只要他们愿意,每个人做过的每件事,都是可以被窥视的秘密。

    命运是不可违抗的。传教士很清楚,一切都在奥菲利亚殿下的预料之中。很快,兰斯便会诞生一批信仰坚定的狂信徒,紧接着是更多的泛信徒,以及自愿扞卫教会的警卫和士兵。

    这是黑暗时代仅凭刀剑为倚仗的任何征服者都无法完成的壮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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