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空下的黑暗毫无光泽,绵绵细雨敲打在植物枝叶上的声音几乎盖过了河水奔流之声。劳伦斯听西境的原住民说,原先他脚下的普拉尔森林是没有路的,传说这个绿色的小世界曾是精灵的家园。当然,劳伦斯暂时没有兴趣求证这个传说的真实性,他来这里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普拉尔森林是神圣的,除了那条通往茶花领的狭窄老路外,这里到处都是常绿植物,森林密布。在这里人们总能感受到森林之间存在着某种神秘而陌生的静谧,尤其是天黑后,这种感觉尤为明显。
贝克·马修打了个哈欠,他扭了扭脖子,慢慢活动着无比僵硬的四肢和酸痛的眼睛,然后换了个姿势重新半蹲在地上,让靴子和膝盖继续浸泡在灰色的烂泥里。
似乎是他发出的声音有点大,躲藏在灌木后的唐纳德回过头来狠狠瞪了他一眼。
“保持安静!”唐纳德小声训斥道:“把你们谈论女人时的精神拿出来,别打瞌睡。”
令马修厌烦的并不是唐纳德的斥责,而是雨滴的节奏。这节奏完全是乱的,毫无规律。马修是个二十岁出头的青年,他出生在摩纳领一间小酒馆里。据他在酒馆当侍女的母亲说,他的父亲是个帅气迷人的吟游诗人,披着忧郁诗人标志性的破旧大衣,梳着一副浓密又蓬松的性感胡子,并且像个真正的贵族一样,很有绅士风度。好吧,马修得承认,除了艺术天赋,他没从素未谋面的父亲那继承半点有用的正面特质,他不善言谈,整天愁眉苦脸,唉声叹气。如果不是因为酒馆的生意日渐萧条,他是绝不会想入伍谋生的。和他的同僚一样,他花大价钱买通了某个军官,才获得进入第七军团服役的资格。只是谁也没想到,兰斯转眼间就战败了,他甚至没来得及从死人身上捞回本钱,就变成了身无分文的战俘。迫于无奈,他只好带上母亲随唐纳德一同前往劳伦斯的领地讨生活。总之,他一直都不是个合格的士兵,来到这里后的高强度训练只给了他牛一样强壮的身体,却不能改变他得过且过的心态。
“恕我直言,长官。”马修抿抿嘴唇,“兄弟们已经等了半个晚上,我不觉得继续在这傻等能等来什么东西。”
“命令就是命令。”唐纳德平日里表现得性格随和,不拘小节,但关键时刻他也毫不马虎,“现在闭嘴,保持安静,不然回去就让你一个人打扫茅坑。”
“我只想知道我们来这里要做什么。”马修不甘心地说道:“头儿,我觉得我们有权知道这些。”
“别问了,我也不知道。”
这不是唐纳德的气话,他的确不清楚原因。劳伦斯只说这是公爵的安排,却没交代任何缘由。优秀的士兵不会质疑命令,但唐纳德多少是有些不快的。他把劳伦斯当成兄弟,劳伦斯却不愿坦诚相告。不过他是个明事理的人,劳伦斯不愿意说他也就没追问,只是奉命行事。
又过了半个小时,黑色的夜空变成了暗灰色。某一瞬间,黎明突然带着沉闷的红色光芒如匕首般刺破了灰色的天幕。雨依然在有气无力地下着,让黄褐色的微光始终无法隔绝阴冷和潮湿。借着难得的光线,士兵们在灌木里,土坡后,树梢上检查着自己的武器,抹去上面的雨水。这没什么特别的意义,因为离开军营前,每一把武器都被打磨的无比锋利,而梅菲斯托改良的附魔技术也赋予了它们远超普通武器的坚固和耐久,然而在无事可做又不许聊天的时候,检查武器就是士兵们打发无聊时光的唯一手段了。
还是没有任何动静。唐纳德不满地咕哝了一声,想了想,还是没有下达就地用餐的命令。虽然被雨淋了半宿还不能通过进食来缓解疲劳很让人沮丧,但考虑到可能出现的突发状况,唐纳德就把已经卡在喉咙里的命令给咽了回去。
毕竟,饭后的剧烈运动会让士兵们的战斗力大打折扣,如果因为这种事害手下丢了性命,那唐纳德这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的。
“马修,劳恩,拉哈德,麦罗,去换岗。”唐纳德终于说道。
马修知道唐纳德不是随口点的名。唐纳德了解每个士兵的长处和短处,知道谁最适合去侦查,去传令,去组织一次冲锋或领导一个方阵。他是天生的领导者,更可贵的是,他会因他们在战场上所具备的不同天赋而珍惜每个士兵。这也正是他能获得士兵们爱戴的重要原因之一,虽然唐纳德并未在真正意义上指挥他们打赢过一场战斗,但士兵们有理由相信,一个会因人而异地调遣士兵的将军,哪怕没有任何指挥经验,也比那些只会在血战里不停派士兵往绞肉机里填的常胜将军强得多。
“马修,你耳朵聋了?”唐纳德严肃地拍了正在发呆的马修后脑勺一巴掌,“快去换岗!”
“遵命,长官。”马修轻轻搓了搓手以促进血液循环,“我这就去。”
马修和另外三个人艰难地在烂泥里走着,来到老路附近某个黑暗隐蔽的角落,拍了拍那几个睡眼朦胧的哨兵。正在与睡魔斗争的哨兵吓得一激灵,回头才意识到是换班的人来了。于是他们终于松了口气,小声开着玩笑,嚼着树叶回去休息了。夜班哨兵是鬼见愁的苦差事,因为实在是太熬人了。
饿死鬼劳恩从贴身的口袋里抓了一把咖啡豆塞进嘴里嚼。不管是什么时候,他总会随身带些零食,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这个矮小而敦实的少年好像长了一副巨魔的胃袋,不管什么时候他的胃口都好得出奇。看着劳恩咂吧嘴,马修也咽了口吐沫。
“分我一点那玩意,劳恩。”
劳恩抿抿嘴唇,露出一种似笑非笑的表情。
“这是我花五个铜子从科贝克他老爹那买的。所以,你为啥不直接管科贝克要呢?”
“该死的,分我一把,现在。一会我替你去树上放哨。”
“成交。”劳恩递给马修几颗歪瓜裂枣的咖啡豆,便不再理他了。
马修握着豆子,突然感觉自己好像做了笔亏本买卖。那豆子都被雨水泡湿了,粘乎乎的,还散发着一股辛辣的臭味。
“呸,真他棒极了。”马修把豆子扔进了嘴里,避开另外两人幸灾乐祸的凝视。这玩意的味道真的很糟糕。
“安静!”劳恩的脸突然绷了起来,“好像有什么声音。”
好像是?马修也打起精神来,他也听到了什么不寻常的动静。
“是骑兵,很多骑兵!我看不清他们的旗帜!”率先爬到树顶的拉哈德大喊道:“快回去报告!”
马修咒骂着,拎起长矛就往主力部队的方向跑。
“长官,长官!”马修边跑边喊:“天呐,他们真的来了,来了很多人…不,很多骑兵,我们该怎么办?”
唐纳德还没发话,劳伦斯就从灌木丛里钻了出来。他现在完美的穿着骑士板甲,戴着厚重的战盔,奥兰多公爵赐给他的黑鬃披风挂在两侧的肩膀上。他一手抓着长剑,另一只手拎着链锤,俨然一副穷凶极恶的杀神打扮。尤其是那锤头晃动起来拽着锁链发出的金属呻吟声,让马修感到格外恐惧。
“保持隐蔽,随时准备接战,如果没收到进一步命令,就等敌人冲过缓坡再打。”虽然隔着面甲看不到劳伦斯的脸,但从他冷静又坚定的语气中不难想象,劳伦斯此刻的脸上一定写满了胜利的荣光。
太好了。一阵欣喜在马修的心中迸发。领主与他们同在,这意味着无论如何他们都会胜利。马修见过劳伦斯在战场上逞凶的模样,能在后面目睹领主身先士卒,在敌群中大杀四方,这比什么口号都鼓舞人心。
“时候到了,兄弟们。”唐纳德说:“我希望在领主大人冲锋的时候,我勇敢的兄弟们能和他站在同一阵线。”
“我们与你同在,大人!”
“胜利!”
“与您并肩作战是我们的荣幸!”
乱糟糟的应和声让唐纳德无奈地耸了耸肩。也许该考虑在之后的训练里加上一项同步喊口号了,他想。
马蹄声渐渐变得清晰。在这长二十米,纵深四百步的伏击场上,茶花领第一团的士兵们瞪大眼睛,不住地咽着口水,等待着敌人的出现。地面开始震颤,就好像全世界的马都从东边的老路上跑来了,它们在一片混乱中横冲直撞,似乎只有把这片森林踏平才会停下来。
“别犹豫,别后退,放松…”马修小声告诫自己,这是一场必要的考验,只有通过考验,他才能过上衣食无忧的好日子。
显然不只是他一人在畏缩,当马修在小声给自己打气的时候,还有不少士兵在吞咽口水,暗自祈祷。这无可厚非,他们都上过战场,看过成群的同袍倒在敌人的刀剑下,看过上万名受害者的崩溃、死亡、溃烂。那些骇人的景象足以将普通人的脆弱神经扭成麻花。而他们之所以还有勇气待在这里等待敌人出现,则完全是因为军纪的束缚和某种希望——也许是为劳伦斯效忠的愉悦,也许是因为唐纳德极富感染力的演讲。
士兵们极力保持着沉默,所以他们渐渐从马蹄声中听到了一些别的声音。
那是一首激昂的战歌,气势恢弘。
“audi faa illi
s hostes ruit,
et patria servavit
audi faa illi
cucurrit aee tetigit destruens”(歌词大意:曾闻彼之传说,冲锋陷阵,救其故国。曾闻彼之传说,行于四海,摧其所及。感兴趣的读者可以搜歌词听一下原曲,很有气势的曲子,比较冷门。)
听到歌声的劳伦斯做了个手势,示意士兵们不要轻举妄动。一分钟后,伴随着马蹄的渐慢,一队骑士,大概七八十人,出现在了劳伦斯面前。
“赞美菲利普陛下。要来一杯麦酒吗?”劳伦斯大声喊道。
“酒已经发臭了,而且一杯可不够。”领头的骑士摘下了沾满凝固血浆的头盔,露出一张上了年纪的皱脸。他体态臃肿,胸前挂着不少和他一样上了年纪的勋章,底气十足的嗓音就好像在刻意强调他是个粗鲁而骄傲的战士,“一磅血和一磅肉,到底哪个更沉重?”
“一磅胜利最沉重。”劳伦斯毫不犹豫地答道。
骑士们似乎放松下来,领头的老骑士催马上前,仔细打量了劳伦斯一会,又瞥了那些埋伏在路旁的士兵们一眼。
“我是瓦尔·赫卡特,”老骑士向劳伦斯点头示意,“卡库鲁野战军的指挥官。你们就是‘亚当的幽灵’?天呐,你们只有这点人吗?”
“是的,这就是茶花领第一团的所有战士了。你们后面还有几队人?”
“没有了,我们就是唯一一队。唔…据说,茶花领第一团是见过血的坚强战士。”赫卡特勉强笑了一下,脸颊上的长疤也随之扭曲了一下,“希望你们能顺利完成任务。”
“是的,我们会完成任务,或者全军覆没。”
劳伦斯的回答让士兵们小幅骚动起来。赫卡特忧心忡忡地点了点头,然后对身边的骑士说道:“我们走。通知步兵团,时间有限,加快脚步,必要时允许他们舍弃一些次要物资。”
“最后一件事。”赫卡特说,“追兵的队伍里,有几个魔法师,小心应对。”
骑士们离开几分钟后,押送车队的步兵出现在道路尽头。他们行色匆匆,脸上写满了疲惫。一些人身上带着伤,正半倚半坐在满载货物的马车上休息,更多人则在吃力地奔行,甚至没有多余的精力去看为他们断后的同僚一眼。劳伦斯只能通过他们湿漉漉的盔甲和苍白的面色猜测,也许他们不久前经历了一场恶战,并成功脱离了战场。但这些坚韧的战士也已经是强弩之末了,在他们吃顿饱饭并好好睡上一觉之前,指望他们加入战斗是不现实的。
显然现在所有第一团的士兵都知道了,他们的任务就是掩护这支队伍成功撤回西境。但看样子这场阻击战会相当激烈,甚至有全军覆没的风险。于是等第一辆马车通过后,唐纳德便跑了过来。
“你刻意隐瞒了任务,因为有全军覆没的风险?”唐纳德揪着劳伦斯的胸甲小声质问道:“现在,跟我说实话,我们要面对什么?你已经让兄弟们失望了一次,再和我说无可奉告的话,我就打碎你的鼻梁。”
“第一团的所有人都在这里?包括后来招募的新兵?”劳伦斯问。
“对,所有人。大家陪你熬了一宿,所有人。”唐纳德回答道,“我们一整晚都在提心吊胆,而你只是睡了一觉,对了几句暗号,就要让我们去玩命。”
在通往沃河走廊的道路旁,劳伦斯犹豫了片刻,将一封皱皱巴巴的密信塞进了唐纳德手中。
“我们之中有内鬼。”他压低声音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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