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天气不是很好。从阴沉的猩红平原吹来的大风把厚厚的云层吹向了东北方,东方的地平线上堆满了乌云,在远处的边境村落上方倾泻着沉重的雨幕。大雨正在离开西境,而寒潮不会很快来临。
布兰德带领的地行龙骑士集结在斯杜季昂齐防线东部的开阔地带。通常情况下,一支车队想要从这里进入西境是非常迅速的。这里的路面平坦干燥,没有隘口和林地,非常方便做生意的商人们来自由之城送金币。现在,没有哪个商人敢从这条路进入西境做生意了,因为没谁想承受莱特商会不计代价的报复打击。布兰德不耐烦地摩挲着手中的老旧怀表,每当他这样做的时候,他的手下们便会识趣地保持安静,尽量不去打搅他悼念已经长眠的恋人。然而已经两个钟头过去了,东边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这不对劲,所有人都意识到车队一定是出了什么问题,但没有布兰德的命令,没有人敢说些什么,做些什么。这就是一支精锐部队的基本素养,永远等待命令,永远不怀疑命令。
太久了。怀表的外壳在布兰德烦躁的把玩下发出了一声微弱的呻吟。于是布兰德赶紧从胡思乱想中清醒过来,小心翼翼地抚摸着怀表上每一道岁月留下的痕迹。也许该去看看车队到哪里了,他想着,从胸前的口袋里掏出了一块精致的丝绒手帕,把怀表重新包裹起来。为了保险起见,他又把裹着手帕的怀表装进了一个古色古香的小木盒。当他神经兮兮地确认完怀表被锁在木盒里,放在身上最安全的地方后,他清清嗓子,刚打算下令,就听见了卡琳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你还留着那块怀表吗?”
有那么一瞬间,愤怒几乎烧尽了他的理智,但也只是一瞬间。布兰德憋了口气,然后闭上眼睛,慢慢将胸中夹带着怒火的废气呼出。
“有事?”他冷冷地问。
“凡妮莎的事,我很抱歉。”
“我不想说第二遍,夜枭。别提她的名字,这会让我无法抑制杀了你的冲动。”
“知道了。”卡琳的语气微微柔和了一些,“但那孩子不会想看到你这副表情的。”
“到底有什么事?”布兰德及时调整了自己的情绪。
卡琳似乎在思考该用什么口吻来提出请求,但布兰德已经很不耐烦了,他敷衍地说道:“如果不是公爵的直接命令,那我得先失陪了。”
“‘守护者’还没回来?”卡琳也从周围骑士的脸上猜到了一些问题。
“是。”布兰德随手拿出了地图和笔记本。在开始行动前,他会做好每一步规划,但这事很熬人,这也是他讨厌突发状况的理由之一。
“至今为止,还没有见到一个人回来?”
卡琳的提问激怒了布兰德,他朝卡琳的脚边啐了口吐沫,不高兴地咆哮道:“没错,但这关你什么事?我们就要出发去接应他们了,不用想也知道‘守护者’肯定遇到了麻烦。现在回去做你自己的事,别给我添乱。”
“你真以为自己成了龙骑士就无所不能了?”卡琳毫不退让,“你个白痴该不会以为只要找到‘守护者’,向可能存在的追兵发起一次冲锋,然后等敌人掉头逃走就能完成任务了吧?相信我,这事没这么简单。”
布兰德确信自己不想听卡琳再说一句话了,但他还是继续听了,因为他隐约察觉到自己好像确实因为熬了夜而忽略了某个重要信息。
“‘守护者’,也就是自由之城第二民兵团,他们有一千多人。”她说道:“他们是一支军队,这才是重点。在两天前这一千多人被派去劫掠物资,到现在,他们没有一个人回来,没有一个人。这听起来是不是有点难以理解?他们不是年轻气盛的新兵,也不是浮躁的,迫切希望在激烈战斗中赢得荣誉和金钱的佣兵。也就是说,如果他们被困在了某处,这些人就知道该派出一小队人回来求援,但他们没有一个人回来!你还不理解出了什么事吗?大战略家,你不仅仅该思考他们有没有成功夺取物资。”
布兰德感觉口干舌燥,他想说点什么来回击卡琳那咄咄逼人的姿态,但他什么也说不出来。如果她说的没错…芒刺在背的感觉让他非常不安。他几乎都忘了,哪怕那些边境的城镇再怎么破落,在跨过斯杜季昂齐防线后,他们也已经踏入教会的地界了。他抬头眺望远方的寒冷群山,下意识舔了舔嘴唇。风在耳边呻吟着,发出挑衅的回声,仿佛在嘲笑他们是如此迟钝,到现在才意识到大事不妙。
“所有人,备战。”布兰德终于吐出了命令,“侦查队,搜索二十里以内的所有土地。有任何发现,第一时间向我汇报。”
说完,布兰德就垂下头,用力揉了揉胀痛的额角。在他沉默地自我检讨时,卡琳仍站在原地,轻轻抿着嘴唇。不安的情绪正在人群中扩散,士兵们正在逐渐感受到卡琳警告中的全部分量,一些骑士开始不耐烦地旋转骑枪,更多的步兵则在小声交流。不管他们做什么,其根本目的都是为了缓解不安。开阔地生长着几颗孤零零的树木,它们的叶子也在风中不停地沙沙作响,这种持续的白噪音加深了人们的不安,哪怕是最有经验的骑士也开始感到紧张。
一段时间后,侦察兵回来了。在一百码之外,布兰德就知道了失踪友军的下落,因为侦察兵们眼中的阴沉和悲伤说明了一切。
“长官,我们找到了…”
“敌人的位置?”布兰德已经坐不住了,他不想听侦察兵再报告一遍他已经知道的事。
“敌人不见踪影,我们没有发现任何蛛丝马迹。”侦察兵说着,用苦涩的语调说道:“长官,有一些…奇怪的状况,您应该来看看。”
“克鲁格,巴德,德维特,带上你们的副手,跟我来,其他人原地待命。布里茨,替我指挥。”布兰德毫不犹豫地调转龙头,就要往侦察兵们来时的方向骑去。但他犹豫了一下,最后冷冷对卡琳说道:“感兴趣的话,就来看看吧。在场的所有人之中,只有你最了解我们的敌人。”
“我不了解现在的教会。”卡琳为难地皱了皱眉头,最终还是接受了布兰德的邀请,“但作为公爵的耳目,我的确有必要去看看。”
……
大约走了七八里路之后,卡琳才注意到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她抽了抽鼻子,厌恶地摇了摇头。“闻起来就像有群食人魔刚刚在前面大吃了一顿。”
不久,布兰德就明白了她的意思。一种熟悉的死亡气息从他们面前的缓坡下飘来。对于那些常年和死人打交道的老兵来说,血腥味就像劣质酒精和汗臭味一样平常。但如此浓厚的死亡气息还是让骑士们心跳加速,脸色灰白。
从缓坡的一侧到坡底,尸横遍野,他们扭曲地躺在冰冷的土地上。血迹斑斑的石头无声地见证了整场屠杀。剑和长矛还散落在死者身旁,一些盾牌和弓箭则被毁坏得相当彻底。这里唯一伫立的东西是一面印有公爵家族徽章的战旗,残破的旗帜在风中飘扬,上面用血潦草地写着难以辨认的警告与诅咒。
大多数尸体都不完整,有些被残忍地撕成碎片,有些则被斩断了四肢,有些人的脑袋和心脏像被丢掉的玩具一样散落在屠宰场边缘的树梢上。虽然这些尸体都是新鲜的,但腐肉的恶臭却无处不在。卡琳面无表情地观察着现场,她的鼻子在腐烂的味道中皱了起来。
看来这就是他们的下场,全军覆没,无人生还。更诡异的是,那些失去了马匹牵引的物资车,却原封不动地停在路上,孤独地等待着主人归来。
“你有什么看法?”
卡琳没有马上回答,她努力辨认了一下战旗上的血字,又数了数大概有多少死者失去了心脏。然后,她捧起一颗面目全非的头颅,用力嗅了嗅。她闻到了恐惧,还有惊骇与痛苦,但唯独没有愤怒与疯狂,这不正常。
“可以确定,是教会的秘密部队。”卡琳把头颅轻轻放在地上,重新望向布兰德和他的战士们。她能感受到这些身强力壮的战士在害怕得发抖,尽管他们自以为掩饰的很好。头盔可以掩盖他们苍白的脸和紧绷的面部肌肉,但无法隐藏一双双蓝色眼睛里的恐惧。他们骑在龙背上,看起来沮丧而疲惫,因为骄傲的骑枪和佩剑现在毫无用武之地。
“理由呢?”布兰德的声音很闷。
“因为对全能之主的信徒来说,剖心是最可怕的死法,比斩首或分尸要糟糕一万倍。失去心脏,就意味着死者会沉到比“背叛”地狱更可怕的地方,在那里他的灵魂会被永世奴役。他们不再有机会转生轮回,不会有获得救赎的机会,就连他们的家人、亲朋,也会一并失去升上神国的资格。”
“去他的吧!”布兰德愤怒地吼道:“巴德,找些嘴巴严实的人来,把他们埋了,再把那些物资带走,我们得换条运输路线了。”
卡琳冷冷地挑了挑眉毛。
“你觉得我说的都是废话?再好好看看,战略大师,想想你漏掉了什么东西。”
这已经不是布兰德第一次怀疑自己是否有能力指挥部队了,但他下意识地觉得卡琳应该不会在这种场合消遣他。于是他默默跳下龙背,跟卡琳一起,站在了一堆破碎的尸体旁。要多看一会这样的景象是很令人不快的,尤其在恋人死后,他愈加无法忍受看死人看得太久。然而,渐渐地,他似乎理解卡琳在暗示什么了。
所有死者都穿着民兵团的制服,他们中没有佣兵,没有兰斯其他行省的部队。布兰德的眼睛快速掠过这片死寂的屠宰场,他的怀疑得到了证实。这里没有属于敌人的尸体,所有死者都是西境的部队,这完全不符合常识。
即使在最惨无人道的一边倒的屠杀中,优势方也不可能毫发无伤。该怎么解释眼前的景象?仿佛是被自己荒谬的猜想给吓到了,他那刚稳定下来的心跳又一次加速。这是一种他从未遇到过的无声恐惧。如果是一位神明抬起手指,碾碎了整支军队,那他们还有什么希望?西境的所有军队还来不及向神明的走狗射出一箭就会全军覆没。
他们还活着,但已经离死不远了。就像这些躺在他们面前的人一样。死去的战士并未瞑目,他们的眼睛上还粘着尘土和沙砾。凝固在瞳孔中的阴影好像在说,公爵的任务未完,但他们职责已尽。
布兰德能感受到在场其他人的脑子里也酝酿着和他一样不安的想法。恐惧在下级军官们的队伍里蔓延,这很不妙。
“他们遭到了伏击,敌人很可能早就潜伏在人群中。”卡琳冷冷地公布了自己的推测,“应该是间谍制造了一连串的混乱,杀伤了指挥官并重创了阵型,而后面的追兵封锁了他们的退路,然后就是一边倒的屠杀。如果你认为他们死于某种复仇的怨灵之手,那现在就给我忘记这个荒唐的想法。这些人的确不是被刀剑和弓弩杀死的,但他们的敌人并非不可战胜。战场被打扫过,他们这样做就是为了使你们感到恐惧。别让他们如愿以偿,你是万里挑一的龙骑士,别丢掉你的勇气。”
“如果真是你说的这样,那敌人为什么没对我们故技重施?”
卡琳摇了摇头,试图避免自己沾染上布兰德的愚蠢。
“如果是我,我也会选择在夜晚进行伏击,这时的军队会格外脆弱。也许敌人没把握全歼一队龙骑士,毕竟这地方离防线太近了。”
“假如我能早点赶到就好了。”布兰德痛苦地叹了口气,他的脸上写满了悲伤。
卡琳瞥了他一眼。他的精神很糟,友军在眼皮底下被全歼对他打击很大。也许指望他今天继续指挥已经不太现实了,这个人的勇气和信心已经被磨没了。
“鼓起勇气,骑士们,打起精神。”卡琳严厉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愤怒,“这些曾守卫自由之城的好汉已经完成了他们的使命,他们应该得到比这更好的结局,而不是就这么躺在冷冰冰的坟场上。现在,搜寻一切线索,然后让他们入土为安。”
骑士们默认了卡琳的指挥,有三个人回去传令了,其他人则跳下龙背,轻手轻脚地走入坟场,带着厌恶之情,在尸堆中搜寻有用的信息。但战场已经被打扫过了,敌人带走了大多数有价值的东西,并掩饰了自己的行踪,但由于他们的战果是如此惊人,所以骑士们还是发现了一些不同寻常的东西。
“女士,我发现了这个。”一个骑士粗声粗气地报告。
他手里拿着一颗断裂的獠牙,大约有八寸长,像一把细长的弯刀。卡琳接过它端详了一阵,然后把它递给了布兰德。
“我应该和它们交过手,在兰斯的王宫里。”卡琳若有所思地拧起了眉头,“如果他们在黑暗中遭遇了那种野兽的伏击,那为何没能留下敌人的尸体也就不难理解了。现在可以肯定的是,杀死他们的不是人类。那些怪物可能臣服于教会,但…”她停了一下,似乎对自己得出的结论没有把握。“我不是很确定。如果放在几十年前,我可以慢条斯理地告诉你,教会的每个部门和每个重要成员都负责什么工作,背地里又有哪些见不得人的小秘密。现在我有点没自信了,我只能猜测这是教会近些年驯服的某种野兽,但我以前从来没听说过类似的东西。”
卡琳在说话时眼神飘忽不定,几个骑士很快就意识到监管者没把她所知的一切都说出来。几人对视了一下,心照不宣地没有继续提问。如果卡琳想守护她的秘密,那别管用什么办法也不可能从她嘴里撬出半根毛来。先这样吧,如果战争要持续很久,一切最终都会水落石出的。
“不管具体情况如何,至少我们确定了一点:有一群致命的野兽正在边境徘徊,他们有很强的夜间作战能力,而且隐蔽性极强。我不想说丧气话,但如果它们想在夜间对任何一处防线进行渗透和破坏,现阶段我们拿不出高效的防范和反制措施。我会尽快将这件事报告给公爵,希望还来得及。”
“公爵会有办法吗?”布兰德问。
“你什么时候见过公爵会对哪个问题束手无策?”卡琳反问了一句,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像这种重要情报,她必须以最快速度向公爵报告。
布兰德望着尸横遍野的景象,不由得舔了舔嘴唇。得是什么样的敌人才会有这种力量啊,仅凭蛮力和简单的阴谋就轻松猎杀了一支军队。一想到这事,他就脊背发凉。
它们不是无敌的。布兰德心想,至少它们留下了痕迹。
就在他这么想的时候,布兰德发现自己的勇气似乎并不能抵消恐惧。他越了解这些看不见的敌人,就越感到不安。它们会在什么时候再次出现呢?这是它们在利用恐惧折磨敌人吗?布兰德扪心自问,如果是自己带队突袭一支千人规模的军队,能做到不放跑一个人全歼他们吗?非常难。如果这场战斗还发生在夜间呢?这就是件不可能完成的事。但敌人做到了,这说明他们的夜战能力一定很强,强到令人瞠目结舌。
来吧。布兰德简单地闭眼冷静了一会,他决定在运送物资的路上再思考敌人的事。这是个被诅咒的地方,他们越早离开这片死地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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