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父之杖”营地,西境外围防线,第一次讨逆圣战,进军前28小时。

    桌上的一封封密信和地图上的一个个记号,使孔代感到一种衰老肉体无法承受的疲惫,让他心烦意乱。每一封密信都是潜伏在西境各处的间谍赌上性命送出的,一条又一条不为孔代所知的信息。

    他现在得孤身一人说服六个奥菲利亚亲选的军官。这六人等距地分散在书桌的边缘处,像雕塑似的站在那里,一言不发,唯一运动的只有眼球。他们的眼球随着孔代的来回踱步旋转着,让人下意识联想到锁定猎物的狼犬。

    “你们说得没错,我能推断出隐藏起来的敌军分布。”孔代憋着一口气大声说道。相较于早年兰斯部下的各种怀疑和疑问,这六人的缄默对孔代来说是一种变相的鼓励。“我对猩红大公了如指掌,通过过往战例与眼下的情报对比,我可以毫不费力地判明未知的防御工事和守军营地。”

    他紧盯着地图上的一个圆圈——那个圆圈位于自由之城东南方,与周边的城镇构成了西境第二道防线的核心。这便是孔代的推断,仿佛他仅凭经验和预判,就摸清了猩红大公的想法。

    “那仅仅是你的猜测,不一定是真实的情况。”

    如孔代所料,一个急性子的军官已经上钩了。

    “没错,眼见为实。”孔代毫不意外地笑笑,自嘲道:“连没上过战场的年轻人都知道这么简单的道理,怎么我就没想到呢?”

    他意有所指,于是另外三位军官悻悻地别过了头,不再催促孔代马上下达出击命令。即使奥菲利亚给了孔代讨逆联军指挥官的头衔,并宣称这位其貌不扬的老人绝非普通兰斯贵族,他的思想和战略乃是撕开西境防线的利刃,但仍有许多人对孔代的能力持怀疑态度。他们不信任兰斯人,对此孔代并不意外。

    地图上的敌军标识虽然散布于四方,但却于猩红平原东南部和西北部额外部署了重兵。卡库鲁野战军于艾瑟尔城外聚集了所有兵力。前天中午,一队圣殿骑士在艾瑟尔高地附近与敌人的民兵团打了场遭遇战,虽逃过一劫,但伤亡甚重。由此教会对那支战斗力媲美重步兵的民兵团有了新的认识。

    地行龙骑士的行踪飘忽不定。为了支援摇摇欲坠的外围防线,他们曾以大队规模向孔代坐镇的“全父之杖”发起了两次冲锋。但随后北部战场的报告称他们也受到了龙骑士的骚扰。龙骑士们的确切行踪是一个需要重点考虑的因素,因为教会目前没有能与之正面抗衡的骑士。

    孔代随手拿起笔,在地图上写写画画,完全不在意那六人的眼神。他得标记出所有不确定的危险因素,这样,哪怕这六人中的某人违抗他的命令率兵出击,也能在被击溃后从地图上找到撤退路线。

    老实说他对这几人的印象仅限于一腔热血的白痴。他们虽虔诚坚定,不惧牺牲,却也很难做到随机应变,灵活指挥。地图在孔代的描绘下变得更加抽象;上面写满了一系列表示兵力、部队类型、估计当前士气的数字和符号,没有相当的战术素养,任谁看这张地图都像是疯子的涂鸦。

    此外还有更多军力被他用只有自己能看懂的记号标了出来。那都是教会的大军——圣佑军,圣殿骑士,战斗牧师和隐修会的修士修女们,以及服下圣血的守夜者——而他才刚刚开始研究他们的力量。

    还有他的兰斯同胞们。他们身处北方边境,半只脚尚伫立于防线外,而另一只脚已经踏于库兰城下。领导他们的阿蒂略伯爵虽出身于军人世家,却无法控制急躁,仍在尝试用现有兵力把库兰外围村落里的守军赶进城内。奥菲莉亚派来的两名贴身护卫尚未亲自出阵,在孔代的命令下,他们领导兰斯籍的圣佑军转向南方,配合黑荆棘修会蚕食西境外围的村落和据点。内森男爵,孔代眼中最不值得信任的马屁精,正带领两千私兵在艾瑟尔南部平原与敌人交战,目前为止未能取得任何突破。

    所有联军都在西境外围踌躇不前,被整个战争中最难以捉摸的变数——猩红大公所阻挡。

    有太多难题了,以至于孔代一时间几乎想不起来还有哪些问题,更别说去解决它们了。比如几十年前的种种疑问,还有他发誓效忠奥菲莉亚时起,就一直在仔细斟酌的策略和决定。

    为什么猩红大公会毫不犹豫地表明自己无意插手王位争夺的立场?为什么他会如此果断地背叛自己的兄弟?这些问题现在都不重要了,剩下的问题仅仅是如何攻破奥兰多的堡垒。如果孔代不能证明自己的作用,那他就会让奥菲莉亚失望,从而永远地丧失亲自复仇的机会。

    战争傀儡。孔代提醒自己,他需要那些庞大的战争机器来打破僵局。只是他目前还不知道,西境在得到了战争傀儡的原型机以后也在加紧生产钢铁巨兽,也许用不了多久,他们也会拥有一支庞大的钢铁军团。

    部队的问题已经得到了解决,现在该考虑下一个问题了。孔代后退两步,使自己能更全面地审视地图。他眯起眼睛,手指对着虚空比划,好一阵他才勾勾手,示意那六人靠近些。

    “只有一个破绽。”他说,并把指头按在茶花领,一直划到普拉尔森林。这里的防御既是整个西境最薄弱的地方,也是最坚固的地方。如果在那投入过多兵力,很可能会惊扰到堕落深渊里的恶魔,假如那些可憎的东西横插一脚,那引发的混乱和政治问题就不只是一场全面战争那么简单了,这也是孔代最大的顾忌。但如果茶花领被攻陷,南方的缺口将让除自由之城外的所有城市和堡垒都变得不堪一击,那么问题来了,如何才能在恶魔眼皮底下攻陷茶花领呢?假如恶魔参战,任何胆敢踏足沃河下游的战士都将死无葬身之地。

    “将军,那地方离恶魔的老巢太近了。”一个军官还未道出所有顾虑,便被孔代抬手打断。

    “的确有风险,或许他笃定我不敢冒险才故意留下了这个破绽。但他忘了,再坚固的锁也会被合适的钥匙打开。”孔代说着,拿起笔画了一条歪歪扭扭的进攻路线。它是那么长,以至于横跨了半张地图。唯一让孔代感到不悦的便是失去了茶花领的大部分情报源,他无法得到自己想要的所有信息。不过这并无大碍,他对自己的计划很有信心。

    进攻部队将绕过三个堡垒和一个军团,从茶花领北方发起攻击。另一队人马会从普拉尔森林进入沃河下游,分散守军的注意力。一旦失败,军团将损失惨重,虽然胜利所要付出的代价也不会小到哪里去。最后一次传来的情报表明,茶花领的规模已经是一座小城市了,一个由城墙、重型城防武器和上千士兵所保护着的环形城市,没有攻城武器的帮助,仅凭血肉之躯很难啃下那块骨头。

    任何头脑正常的指挥官都不会试图在战争初期对敌军腹地发起直接攻击,这无异于把拳头伸进猛兽的嘴里,除了孔代。因为他是塞连人的噩梦,菲利普的重锤,在他面前,没有不破之壁,即使是在国王都无法掌控的土地上,即便是面对罗兰·杜·奥兰多亲自规划的防线。奥兰多曾在上个时代的战争中亲身教导过他,尽管他在战略部署上永远达不到猩红大公的高度,但他也绝对算当代最有才华的指挥官之一了。

    “雷蒙斯,罗特希尔德。”孔代说。

    被指名的两位军官向前一步,握拳捶胸致敬。

    “将军,最虔诚的驱魔修会请求您的…”

    “现在不是你登场的时候。”孔代鄙夷地笑着,这个狂信者的请战不过是对兰斯旧日的光辉与孔代曾为之不懈奋斗的理想的侮辱或嘲讽。见过越多失去理智的狂信徒,他就愈发深刻地体会到这种讽刺——他们的主人厌恶流血,而这些自称祂忠仆的凡人却想靠献上鲜血获得救赎,不论这鲜血是异端的,还是他们自己的。

    狂信者被孔代泼了盆冷水,不忿地转身,想要离开军营,却迎面撞上了得胜归来的圣殿骑士团长柯恩。这个浑身被血浸透的男人只是站在门前,就让狂信者汗如雨下,大气都不敢出。察觉到营帐中的气氛有些微妙,柯恩抬眼扫视着六名军官,表情阴冷而严酷。

    “有人想违抗军令?”柯恩把手指放在剑柄上,表情变得更加阴沉。

    “并没有,柯恩团长。”孔代笑了笑,“我只是给他们下达了一些不太…合乎常理的命令。雷蒙斯,罗特希尔德,你们两人将各领三千人携带战争傀儡从这两路攻下茶花领,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问题,指挥官。”两名军官打量着柯恩,又看了看地图,毫不犹豫地接受了命令。他们了解孔代的性子,这个兰斯老将一定会私下交代更多细节的,而现在,他们得先踩着孔代给的台阶,安全走出营帐。

    “很好。”柯恩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服从命令,只许胜利,不准失败。”

    “现在说胜利还为时过早,团长。”孔代慢慢地摇着头,“我们会知道奥兰多的弱点在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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