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伦斯站在窗边注视着远方的天空,片刻后看向废墟,又转头看向贝利尼,最终视线又回到天空。他想起死于奥菲莉亚之手的父亲曾对自己说过,贵族既是万民之上,也是万人之下,绝不能任性妄为,哪怕是早上醒来很想吃冰糕也不行,万一吃坏了肚子,是会耽误大事的。
那时的他还是个少爷脾气的任性屁孩,听不懂这蹩脚的劝告,还一大早赌气吃了三块冰糕,拉了一整天肚子。
而现在他是亚当家族的最后一人了。
于是他戴上面具,成了猩红大公的代理人,如同桑丘跟着他的唐吉柯德,踏上征途。
整座城市都在祈求猩红大公的拯救,百万民众齐声高呼“拯救我们”,声如洪钟,宛若神谕。
但奥兰多没有拯救他们。联军所过之处,遍地疮痍,到处都是神棍和被神棍迫害的其他人。艾瑟尔的守军不得不时刻绷紧神经,握紧武器,随时投入战斗,一场接一场,去救人。
救下了很多,救不下的更多。
劳伦斯想,这个被烟熏得焦黑的废墟正适合他的心情。他一直小心翼翼地确保自己不要表现得太聪明,但很快他就不用再演戏了。超过半数守军被编入突击队,而剩下的内城守卫大多都被安排在城墙上,相信如此刻意的安排并不会给敌人的行动制造什么麻烦。
昏暗的房间里有一种明显的恐惧。劳伦斯拉拢的为数不多的权贵们带着明显的不信任神色注视着其他的贵族。两群人很快就在被拖进大厅的几张桌子周围形成了相互对峙的孤岛。就连全副武装的守卫们也很紧张,考虑到目前的局势和之前的溃败,这是可以理解的。但劳伦斯只是站在窗边慢慢品尝着来自莫尼克县的上等佳酿,没有采取任何行动来减轻他们的不安。
终于,贝利尼端起他肘边的高脚杯,慢慢地喝了一口,示意他的盟友们也可以这样做。有些人犹豫了,无疑是害怕中毒,但无人有勇气违抗他,拒绝他的命令。劳伦斯观察,等待。没过多久,酒精带来的暖意提振了在场之人的精神,使气氛稍稍缓和了一些。不一会,谈话时的窃窃私语的紧张的低沉笑声在人群中回响。
当劳伦斯坐回主座时,声音立刻安静下来。
“那么,诸位…”劳伦斯尽可能可怜巴巴地说,他的指尖轻敲酒杯。“我们所谓的救赎在现在看来已经遥不可及,现在我们必须自己想办法生存了。”
他停顿了好一阵,望着房间里的阴暗角落,满怀期待。唯一能听到的声音是人们在吸气和吞咽口水的声音。劳伦斯耸耸肩,继续等待,但他的目光仍在来回移动,期待着演员们的表现。他们在听,他知道。
“也就是说,秘法之地已经对我们宣战,这不是谣言,对吗?”
贝利尼的提问不是他想要的,劳伦斯懊丧地皱了皱眉,开始陈述他的故事。
“相信你们都知道,我的首席魔法顾问——传奇大师梅菲斯托已经离开了我。没错,他离开是因为魔法委员会对他下达了最后通牒,所以我秉承着贵族的体面送他离开了。说实话,如果他还在为我效力,现在我能更有底气地开出条件收买你们的忠诚;假如我们能击退敌人,我也很乐意兑现自己的承诺——我甚至愿意把猩红大公的权杖让出,以换取一个活下去的机会。”
劳伦斯端起他的高脚杯,喝了起来,他发现用抑扬顿挫的贵族腔讲话比他预期的更让人口渴。他一边喝酒,一边用余光透过窗户向天空张望。在那里,最后一道微弱的阳光正把云层底部染成一种瑰丽的粉红色。云层之下,正在废墟里与敌人争夺街垒的突击队是一条摇曳的银线。不用亲临现场,劳伦斯的鼻子也能闻到一股新鲜血液的铜味,混合着内脏溢出的粪臭。
“我毫不怀疑,猩红大公终将战胜强敌,但恐怕我无法亲眼看到胜利的曙光。我听很多傲慢无知或盲目乐观的人说,哪怕群山崩塌,万象陨灭,艾瑟尔依然会屹立不倒,但这不是事实。”劳伦斯干脆把身子斜靠在椅背上继续说道:“事实上,我们的防线已经千疮百孔,有些墙早就被破坏了,有些战士被遗忘,有些高贵精神更是被封存了百年之久。在攻防最激烈的时刻,一台战争傀儡出厂后的平均寿命仅有九个小时,而更多士兵在前线的生存时间不超过五个钟头。没错,尽管很艰难,我们还是挺过来了。但千星团和巨鹰大队已经在路上了,更多塞连人也在路上。而我们孤立无援,弹尽粮绝。我毫不怀疑,这里很快就会什么都不剩。”
即使这般挑衅也没有像劳伦斯预期的那样引起强烈回应。大多数贵族天生就是的战争游戏的旁观者,这一点他很清楚。但他们应该理解他道出的真相和真相背后的残忍未来。劳伦斯原以为他们会忍不住反对他对当前局势的解读。他再次环顾四周,看着衣冠楚楚的老鼠们,他们都恐惧地注视着他,不知道该做什么,而卫兵们都捏着早已磨损的剑柄,随时准备行动。也许只是时机未到。劳伦斯又喝了一口,酝酿着他的故事,继续努力把它们讲出来。
“不管怎样,我跑题了。”
他再次望向天空。云层之上,一只飞龙正慢慢飞向西方,强风使它的翼膜剧烈震颤着,下坠了几十米,随后再次爬升。劳伦斯看着它逐渐远去,直至变成一个黑点,终于长出一口气。
现在他是真正意义上的孤身一人了。菲丽丝,唐纳德,还有卡琳…即使他的亲朋万般抗拒,也终究在他强硬到不可理喻的命令下,搭乘最后一批能安全翱翔于天际的巨兽离开了艾瑟尔。
为了让倔强的卡琳离开,他软磨硬泡了整整三天,甚至差点和她有了关系。最终靠足以放倒一头牛的药物,她才被泪流满面的菲丽丝和骂不绝口的唐纳德给拖走。临走前,他和唐纳德对骂了半个钟头,又互捶了好几拳。为了让亲朋安心,劳伦斯保证打完这场仗,他会带着累累战功回去继承猩红大公的全部财产,让唐纳德担任茶花领的领主,并准备一场梦幻绝伦的婚礼迎娶菲丽丝。
那时他吐出的词汇好像有了生命,仿佛他只是随手扼着命运女神的咽喉,轻描淡写地诉说必然发生的未来。所以他们走得倒也痛快,让劳伦斯免去了不少折磨。
因为他多少有些愧疚。
奥秘之主的赐福让他能瞥见真正的未来。如果他们留在艾瑟尔,那菲丽丝会在他牺牲后服毒自尽,卡琳被当众枭首…只有唐纳德的未来他看不清(此处算个小伏笔),但模糊背景中的炙热火焰和撕裂灵魂的尖叫让劳伦斯明白,他也不能待在艾瑟尔。
祭品已经凑齐。
他会不惜一切代价保护他们,保护这个家。
他的头越来越痛,像有一只大手在里头加速搅动。越痛,模糊记忆里打捞出的碎片就越多。
平凡的高中,挥霍的大学,夭折的爱情,亲手丢进垃圾桶的奖杯,第一份失败的工作,第二份工作,冰冷城市看不到边的天际线,老旧到墙体剥落、露出里面水泥的破烂居民楼,十字路口,一场接一场的相亲,一根根烟,回不完的信息,母亲的确诊单,冷掉的泡面,一只突然冲出来对自己狂吠的比特犬,领导的吐沫,一场暴雨,油表闪红的破旧二手车,死机的电脑和小挂钟上的5:47,凌晨的冷风,风里未停的雨,楼上新婚夫妻的争吵声,一块从天而降被路灯照亮的玻璃,被玻璃折射的、如蝌蚪般逃窜的雨丝,漂亮的玻璃碎片和惊呼声。
还有,像标准三流西幻文中神明的模糊耳语。
以及,仿佛是故意迟疑了,没有躲开玻璃的自己。
后悔吗?
最后的质问响彻身心。
为什么后悔?从一个无名小卒,来到了权力的巅峰。虽然笼罩着他的迫近的死亡威胁令任何富足景象黯然失色,但他并不愚蠢,他知道要心怀感激。
似乎是看劳伦斯呆滞得过了头,贵族中有一人忘乎所以,竟敢催促。
“您认为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尊敬的猩红大公继承人?”
开口的年轻贵族小心翼翼地站在桌边,被一重又一重的卫兵包围。这是康威家族抛出的一个小测试,在场的每个人都知道。谁会愚蠢到怂恿劳伦斯做出决定呢?每个人都默默地希望他说些什么,但没人有勇气去尝试。劳伦斯的反常行为和眼含凝重的生面孔护卫,对任何人来说都意味着一定程度的危险。
似乎过了很久,劳伦斯终于抬起头来,扫视一圈周围那些神色各异的面孔。银翼骑士沉思的目光落在那个萌生退意的年轻人身上,他穿着比其他人更精致的衣服,配有高领,胡须精致。
“你。你是康威家族的成员,对吧?”
“我有此荣耀血脉,我的殿下,”那人小心翼翼地回答。“我在家族中担任书记官。如果有什么我能提供的帮助,以分担殿下的烦恼,我随时准备听从您的差遣。”
劳伦斯大笑起来,因为死神快要找上门时,康威家族还把最锋利的剑藏匿于一堆破铜烂铁中。他大摇大摆地起身,托着酒杯,洋洋得意地说道:“那就是你了。从今天起,由你负责内城的防卫工作。另外,你再挑选合适的人手,来管理宫殿守卫的防务。”
几乎不给其他人提问的时间,劳伦斯狂笑着冲出大厅,只留下少量护卫应付愤怒的人群。
他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这本是一场毫无胜算的仗,但预见了奥兰多全盘部署的劳伦斯知道,这是唯一可行的胜利方程——无信者和狂信徒之间的战争。卑劣虫豸不怀杀戮意图的互相攻击,将是点燃野兽热血最好的催化剂。
他已经把选择命运的权利交给他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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