炽热的火焰穿过圣殿,那些自以为投降就有活路的哗变者还未来得及在打开大门后哀求上一句,便被一拥而入的圣佑军给乱刀剁成了肉馅。聚集在大厅里的上百人试图逃离,有的奔向中殿尽头的大门,有的冲到支离破碎的长凳下躲避。但逃脱是不可能的,那些狞笑的魔鬼无处不在。在人群绝望逃离的过程中,火盆、灯和蜡烛都被掀翻在地。火焰不断侵蚀着墙壁,在一系列的打击下,全能之主的雕像开始猛烈摇晃,无数燃烧的黑色碎片自雕像上剥离后掉落下来。
“放下屠刀,离开这里!”老神父张开双臂,试图庇护伤员和平民,但侵略者充耳不闻。
他们享受着待宰羔羊恐惧的呼喊,并扬起武器,以惊人的速度开启了杀戮的盛宴。转瞬之间,鲜血溅满了墙壁,战吼和撕心裂肺的惨叫淹没了利刃切割肉体的闷响。
保罗神父自祭坛之上取下了钉锤,那东西曾是圣徒伯纳生前使用的武器。老神父不知道在场究竟有多少魔鬼,但他知道现在自己必须和他们以死相搏,于是他朝着最近的模糊轮廓猛扑过去。
“以全能之父的名义,在此惩戒尔等!”他怒吼着高举沉重的战锤狠狠地朝那魔鬼砸去。伴随着钢铁碰撞飞溅的火花,鲜血自魔鬼的颅骨上喷涌而出。气喘吁吁的老神父抬起头,还沉浸在破戒杀人的震撼中。他看到一片片火焰撕裂着圣殿,饥渴地吞噬着大厅中的一切,信众、伤员、长凳与那些旗帜,无一幸免。此时魔鬼们看到了他,纷纷将武器对准了他。虽然老神父清楚的知道自己绝不会是正规士兵的对手,但此时此刻自身的性命早已无关紧要,重要的是眼前这些邪恶的人形畜牲要为它们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为此,他发起了绝望冲锋。
“滚出去!”他大声咆哮着:“你们这群魔鬼!休想再亵渎全能天父脚下的伊甸!”
那些稳据上风的魔鬼们像是被他的幽默逗乐了。他们不急着杀他,反而纷纷避开他的钉锤,让他眼睁睁看着他们是如何屠宰祂的羔羊。保罗神父像个疯疯癫癫的牧童在驱赶狼群一样,奋力挥舞着钉锤,可惜他太老了,动作也太迟钝了,有所防备的敌人只是轻轻闪身便躲过了他的全力挥击。他只能看着那些熟悉的面孔定格在永恒的痛苦瞬间,被鲜血与泪水浸透,被寒冷与黑暗拖回地狱之中。保罗神父痛哭不已,他嘴里念叨着那些陈词滥调的祷词,麻木地挥舞着钉锤。但此时同为全能之主信徒的圣佑军们早已不愿想起任何教条与箴言,老神父眼中的怜悯与绝望更是激怒了他们。一个圣佑军端起火盆里燃烧的鲸油,将那烈火无情地泼在他身上。刹那间,油料已裹住神父的皮肤和头发,长袍被烈焰点燃,把他变成了一个活体火炬。内心熊熊燃烧的愤怒在极度的痛苦面前被熄灭了,他开始奔跑,然后满地打滚。即使已经神智不清,他的四肢依然在自我保护的本能下动弹,带着他穿过大厅,通向洞开的大门。他感到小腿的肌肉已经脱落,脸上的皮肤也在无法熄灭的无情烈焰中开始剥落。他守护了一辈子的圣殿在他身后燃烧着,但现在的他除了解脱之外别无他念,而单单这一点就难以达成。
他不知道自己燃烧了多久,但他还能依稀听到那些恐惧的尖叫,看到闪耀的灯火。被困于生死之间的喜悦与痛苦交错之感浸透了他的躯体,那是一种超乎想象,湮灭理智的痛苦。直到最后,他的眼前一片黑暗,只有一个渴望的念头在驱使着他:睡觉、睡觉,什么也不想知道:只想休息、安宁,最好永远不要醒来。唉,多么不公平的世界啊,被夺走一切的人仍然不得解脱,饱尝苦难的人还要继续受折磨。他的心已经麻木,力气如渐熄的火焰般微弱,为什么全能之主还不愿给予他解脱?他的灵魂已经僵死,神志彻底迷失,为什么这个时候还要求他虔信神爱世人?不,他现在只想睡觉,像牲口一般浑浑噩噩,忘却一切,什么也不要想。
但他听见了赞美诗,它好陌生,好像他从未听到过它。当有人开始唱“在天上的父”时,他的嘴巴也不知不觉地张开了,和合唱队一声唱着。接下来,多声部合唱迸发出排山倒海的气势,让他的心都开始震颤。这特殊的巨流激荡着他的身体,让他能泪流满面地站起身来,以便能随着这“赞美全父”的合唱声,离全能之主的天国更近一步。那些正在烧杀抢掠的魔鬼被他不屈的身姿震撼,纷纷停了下来。他们愣住了,趁此机会一些伤员和残兵纷纷退回偏厅,并堵住了房门。保罗神父痴痴地向前走,他感觉那股凭空涌出的力量正在消逝,所有的一切:此时此刻他心中的各种感情;他在礼拜上、斋戒时听到的各种话语;对暴力的厌恶;对故土的忧虑;对羔羊的怜悯;对信仰的终极梦想——顿时都汇集到一起。
“我宽恕愚者。予你们解脱。”他倒了下去,最后的遗言宛若天启。那是一首咏叹调、进行曲、骄傲的凯歌、哀悼的悲歌。和所有庸碌无为了大半辈子的神职人员一样,保罗神父也没料到自己在某天能像个梦游者一般在偶然降临的神明的指引下完成什么伟业。他——一个天真得让人觉得可怜的老古板在死前打心眼里感到高兴,因为魔鬼为他的牺牲惊骇,这让许多本该死去的人得到了一丝喘息之机。怀着一种小人物的小小虚荣心,想在天国竭力显耀这项微不足道的成就,他的心脏停止了跳动,在这一刻,他意识到自己终于理解了救赎的真谛。
……
在混沌的火光中,爱丽丝望向不远处的街垒,勉强能看到上面的黑影。守军早已不见踪影,街垒前只有一堆手无寸铁的平民尸体。爱丽丝招呼布鲁诺上前看看,后者不情愿地照做了。尽管火光摇曳,但布鲁诺还是看清了那伙人。与他想的一样,那是塞连人的部队,数量有上百人,他们既未扬起旗帜,也未结阵推进,更未统一制服,不过他们身上的装备倒是十分精良。
“我们得穿过去,向撤退的守军求助。”爱丽丝说。
“不行!”布鲁诺一把拽住了爱丽丝了胳膊,“你还是赶紧逃吧。那帮塞连人虽然名义上是我们的盟友,但听说他们比强盗还凶残。现在只有我一人,你又是个…咳,他们会杀了我,然后把你剥光衣服带走,卖给贩奴人。”
“你以为逃跑就安全了?”爱丽丝急得跺脚,“现在哪里还有安全的地方?”
她说得对,律法早已在战争中崩坏,那些曾闪烁着人性光芒的秩序被武力至上的丛林法则取代。而孔代许下的承诺让任何暴行和恶意都无需付出代价。
布鲁诺摇了摇头。擅自离队,通敌,这罪名一旦成立足够他喝一壶的。他都自身难保了,还指望爱丽丝能安全逃走?
“跟我来。”爱丽丝趁他不备,抽身便向那伙人跑去。布鲁诺咬咬牙,最后还是跟了上去。
走近一些,爱丽丝才注意到那些人手持火把和提灯,正从他们死去的圣佑军盟友身上搜刮财物,齐和几个女人已被五花大绑放在了马车上,她一见到爱丽丝,便呜呜着挣扎起来。那些塞连人面色阴沉、不苟言笑,亮出武器警戒着四周,身上的胸甲和皮坎肩绘有特定的标志,以示其效忠于哪一位领主将官。爱丽丝怕得要命,但她还是一边祈祷一边走了上来。
那群塞连人一见到她,明显大惊失色。他们没想到猎物会主动送上门,她的出现把他们一时震懵了。这一刻甚为关键,得抓住机会。
他们之中一定少不了军官,爱丽丝想着,放慢脚步。虽然她对塞连人知之甚少,但只要是军队,就总会有一套指挥体系。
全能之父,保佑我吧…她深吸了一口气。此时布鲁诺拎着矛跟了上来,他似乎很惊讶。
“赞美全能天父,原来你们在这!”爱丽丝对这群人大喊,“我万分需要你们的帮助。”
塞连兵团只是直愣愣地盯着她。
“有强盗!”爱丽丝说,“他们正在三条街开外的地方抢劫我们的教堂,杀得实在惨不忍睹!我跟神父说我曾在这附近见过一队训练有素的战士,但没人相信。拜托了,你们可得出手搭救啊。”
他们仍傻瞪着她。怎么形容呢,有点像只溜进狼穴里讨食吃的兔子…她想。良久后,这群人总算不自在地挪了挪步子,转身面向站在中央的军官。他是个满脸胡须的高个子,脸上有一道明显的刀疤。
“你是说,有强盗?”那人应了一句,语气空洞。
爱丽丝鼓起勇气,无视了躺在车厢里呜咽的女人,向那人走近,大块头布鲁诺默默无语地捏着矛,没有跟上。人群见状纷纷退开,他们面露不善,蓬头垢面,已有许久没擦脸或剃须了。不过,在火把的映照下,他们的武器锃亮如新,身上的胸甲也打磨得寒光可鉴,映出她的人影。
她定睛一瞧,胸甲上映出的那个人长得高挑大气,与爱丽丝自身的形象十分不符。此女飘扬的头发丝毫不乱,褴褛的修女裙被一袭镀金华服所取代,开裂的指甲经过了精心修剪,脖子上更是多出了一串闪耀着圣洁光芒的项链。她双手合十,朝那伙人的头领走去。
“修女。”那人说,“我们不是你想的那种人。”
“不,”爱丽丝应道,“你们不是自己想的那种人。”
在火光之中,那群士兵将她团团围住,正用饥渴难耐的目光注视着她。她打了个激灵,浑身寒毛直立。她的确是入了狼穴,可体内的炙热鞭策她行动,鼓励她壮胆。
军官翕动嘴唇,似是要下令。爱丽丝当机立断,抢先插话道:“你叫什么?”
“弗兰克。”那人扭头看了看手下。“至于怎么处置你,还待稍后定夺。巴泽尔,拿下这个——”
“为了抹去过去的劣迹,”爱丽丝高声道,“你会怎么做,弗兰克?”
他回头望了她一眼,半张脸被火把照亮。
“假如有选择,你肯不肯放弃杀生,转而保护他人?”爱丽丝问,“假如能重头来过,你肯不肯就此摆手,转而拯救他人?在我们谈话的当口,无辜的人们死到临头了,而你可以阻止那些强盗。”
“算了吧,孩子。”他的蓝眼睛看似毫无生气。“我们不能改变过去。”
“我能改变你们的未来!”
“我是你们的敌人。”
“没错,但谁又规定敌人必须是十恶不赦的罪人?我想雇佣你们,这样你们就有机会衣锦还乡了。跟我走吧,教堂里有金制的器皿和价值连城的艺术品,你可以拿走它们。不需要抢劫,不需要背负罪恶,我会还你们一个全新的人生,而第一步就是不杀生、多救人。”
弗兰克轻蔑地哼了一声,阴影把他的脸衬得很不真切,宛如一张素描。“教会的人也许诺过我们能一夜暴富,但那些渣滓辜负了我们。”
“听啊,”爱丽丝哀求道:“听听那些叫声。”
凄惨的呼救声从她身后的废墟里传来,久久萦绕在人们心头,命悬一线的男男女女都在扯嗓尖叫。
“你们何不给自己一个机会?当个好人,带着谢礼回家。”爱丽丝小声说:“如果你们去救人,我会拿出教堂里所有的珍宝作为酬谢。我以个人信誉和全能之主的名义起誓,我会保证你们过上富有的生活。而且,最重要的是,你们可以抛弃所有罪名,以英雄的身份荣归故里。”
弗兰克直勾勾地凝视着她。此人就如顽石般执迷不悟、毫不动摇。她可以想见这样的结果,于是心一沉,肆虐于经络间的火焰渐渐熄灭,她的恐惧陡然升级。我在做什么蠢事?简直是疯了!
弗兰克再度移开目光,她清楚自己没能感化他。他厉声命令手下将她生擒活捉。
可是无人行动。爱丽丝的话只是冲着他说的,并没有顾及其他士兵,但他们早已高举着火把凑了过来,一脸的坦诚,早前的邪念已所剩无几。他们听到远处的喊声,突然摇身一变,瞪大了眼睛,渴望有所作为。一些士兵拨弄起制服,抚摸着胸前的护身符,还有些人低头看了看手中染血的武器,面露难色。
“你们这帮傻真想按她说的办?”弗兰克有些恼火。
一个戴着眼罩的年轻男人点了点头。“我不介意钱是谁给的。”他喃喃道,“反正都是杀人,有钱拿就行。”
“我们就是为了赚更多钱才来的!”弗兰克怒吼道:“把这几个小妞卖了,再随便拿点什么,我们就能下半辈子衣食无忧。你们就这么想找人打一仗,然后赶紧把自己的小命送掉?”
“所以呢?我们把她们卖掉,拿着到手的钱买块地,或者弄几头牲口,之后安安心心过踏实日子。这很好,我承认,但我没法想象自己要一辈子忍受那种…不安。”一个秃顶男人指了指爱丽丝,“她是个修女,头儿,把她卖掉是要下地狱的。”
“我们已经干了那么多破事,现在你倒担心起自己会下地狱了,嗯?”
“我以前救过一个孩子的命,”一个站位靠后的老兵说,“之后的好几周我都飘飘然的,觉得自己是个人物,在酒馆里大家都向我敬酒,还有人送我东西。”
“所以呢?你们愿意替敌人出头,去对抗我们的盟友?”弗兰克说完,全场一片寂静,爱丽丝只能听见刺耳的哀嚎。
“我早就看那帮混蛋不顺眼了。”戴眼罩的年轻男人掂了掂手中的剑,“你们不想去就算了,反正我想多捞一笔。”
看有人带头,其余士兵也有了反应。近半数人迅速停下手上的动作,跟在眼罩男人身后。爱丽丝转过身,将紧扣的双手置于身前。那些决定出战的士兵举着火把,齐声唱着战歌,摇曳的火光照亮了布鲁诺。他满脸讶异地为队伍让出路来,而后犹豫片刻,有模有样地呼喝一声,高举着长矛,加入到队伍中去。
现在只剩下爱丽丝,弗兰克和另外几十个被眼前状况惊呆的塞连人。弗兰克抱着双臂,重重地叹了一声。“一群没脑子的蠢货,个个都活不了大岁数。”
他嗤之以鼻,细细地审视着爱丽丝,一阵惶恐突然袭过她的心头。就在刚才,他们准备把她卖掉,或许还有更坏的打算;现在,半数人已经不见,弗兰克的神情变得更加暴戾,尽管如此,他也没动她一根毫毛。
“你到底是什么人?”他问。
“见习修女爱丽丝。”
“那么,全能之主的小仆人,”他咬牙切齿地说,“我希望你能信守诺言,不然我会亲手挖出你的心脏。好了,伙计们,放那些女人走,我们去看看,别让那些蠢货白白送了命。”
弗兰克和滞留的士兵解开了束缚女囚的绳子,去往浓烟滚滚的圣伯纳教堂。爱丽丝独自站在黑暗中,轻轻地吐出一口气,其中不带丝毫热量,她已将其用尽了。虽然心中的大石终于放下,但她感到极度劳累,浑身乏力得就像一口干瘪的水袋。她走向马车,重重往上一靠,最后才坐到地上。
天穹仍然被滚滚浓烟笼罩,远处的哀嚎怒喝在废墟里反复回荡。他们能击退敌人吗?人数够不够?她不确定圣佑军的规模。
算了,不想了。爱丽丝紧闭双眼,默默祈祷,心想自己去了也是毫无作用,只会添乱。随后,她搀着浑身带伤的齐慢慢往回走。从远处飘来的厮杀声和将死者的悲鸣冲击着她的耳膜,她在胸前勾出一道寄托希望的祈祷符。
(祝各位观众老爷新年快乐,虽然这拜年多少有点晚了…在新的一年,祝愿各位心想事成,万事如意)
最近几天饭局不断,所以更新又被拖了拖,在此给大家道个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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