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
菲勒蒙在房间里待了一整天,直到傍晚才出来。厨房飘来的饭菜香味吸引着他,他破天荒地走下楼,来到餐桌旁。
餐桌上,热气腾腾的土豆浓汤、白面包和刚出炉的烤火鸡散发着诱人的香味。菲勒蒙一出现,早已落座的布朗夫妇便齐刷刷地看向他。
“嗯?”菲勒蒙疑惑地应了一声。
“没,没什么。”布朗慌忙否认,并将身旁的椅子往后挪了挪。菲勒蒙微微点头示意,算是表达谢意,然后坐了下来。
看着自己面前的盘子里盛满了香喷喷的火鸡肉,菲勒蒙突然想起一件事,便开口问道:“珍妮呢?”
“今天让她早点回去了。”布朗太太语气一如既往地生硬。
“这种天气……”菲勒蒙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将目光转向厨房的窗户。窗外,原本就昏暗的夜色被漫天飞雪衬托得更加模糊不清。窗台上已经积了厚厚一层雪,菲勒蒙看着窗外,点了点头,“也是。”
三人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享用着丰盛的晚餐。酒足饭饱之后,菲勒蒙感到一阵腹胀,他缓缓起身,准备回房。
“等等,菲勒蒙。”布朗叫住了他。
“嗯?”
“圣诞快乐!”
菲勒蒙愣了一下,不解地看着布朗。
“什么?”
“啊……今天是圣诞节,不是吗?”似乎是菲勒蒙的反应让他有些不安,布朗支支吾吾地解释道。然而,让菲勒蒙感到惊讶的并不是布朗的反应。
“今天已经是圣诞节了吗?”菲勒蒙喃喃自语。
“你不知道吗?”布朗太太语气不善地反问道。
菲勒蒙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在别人看来有多么怪异。他平时从不下楼吃饭,偏偏在圣诞节这种食物丰盛的日子里突然出现,难免会让人多想。
“不,我真的不知道,今天已经是圣诞节了。”菲勒蒙连忙解释,为了掩饰尴尬,他匆匆忙忙地跑回了自己的房间。
那天凌晨,窗外寒风呼啸,如同一个怨妇在低声哭泣,令人毛骨悚然。菲勒蒙思绪烦乱,再也无心学习,便吹灭了蜡烛,准备休息。
就在这时,窗户突然传来“砰”的一声响。
像是有什么东西被风吹来,撞到了窗户上。菲勒蒙正准备躺下,不再理会,却又一次听到了“砰”的一声。这一次,他确信这不是偶然。
房子周围并没有高到足以触碰到二楼窗户的树木。
菲勒蒙拿起放在一旁的左轮手枪,谨慎地靠近窗户。
借着雪地的反光,他看到一个娇小的身影站在街道中央。那人似乎是一位女性,身穿斗篷,头戴丽金西式女帽,颇有几分古典气质。就在菲勒蒙疑惑她想做什么的时候,只见她弯下腰,将地上的积雪拢成一团,朝窗户的方向扔去。
“砰!”
原来这就是声音的来源。菲勒蒙打开窗户,年久失修的窗枢在寒风中发出“吱呀吱呀”的响声,雪花夹杂着寒风涌入房间,令他睁不开眼。
“先生,是我。”
“玛丽?等等,别动,我马上下来。”
菲勒蒙大吃一惊,连忙关上窗户,胡乱地穿上衣服,蹑手蹑脚地走下楼梯,生怕吵醒了其他人。
他打开房门,看到玛丽站在雪中,抬头望着他。
“突然看到您的房间熄灯了,还以为您睡了,所以过来看看。”
近距离观察,玛丽身上的衣服并没有在远处看起来那么光鲜亮丽,依然是那套洗得发白的旧衣服。虽然都说夜晚和白雪能为女人增添魅力,但菲勒蒙怎么也没想到,连衣服看起来都会有所不同。
“是伯爵让我来的。”
“亚瑟?”
听到这句话,菲勒蒙心中顿时升起一股无名火。
亚瑟明明知道让玛丽独自一人在城里穿梭有多么危险,尤其是在今天这种人迹罕至的日子里,一个不小心就会出大事。
也可能,他就是故意选在今天……不,亚瑟那家伙精明得很,不可能想不到这一点。从玛丽帽檐上厚厚的积雪就能看出,她已经在外面奔波了很久。
“路上冷吗?”
“您也知道我这样的人是不怕冷的。”玛丽有些羞涩地回答道。
“也是。”菲勒蒙语气生硬地回答道。
“总之,他让你来做什么?”
“伯爵说,他需要您帮忙调查一件事。听说这附近住着一位非常富有的商人,他今天早上给好几家慈善机构开出了巨额的期票。”
“这是好事啊,应该不只是为了通知我这件事吧?”
玛丽摇了摇头。
“我一开始也这么想,但这件事在上流社会引起了轩然大波,大家都说,那位先生可不是什么乐善好施的人。而且,其中一家慈善机构和弗兰克伯爵正在调查的一家公司有关,好像是叫什么黄色外墙公司的子公司,我也不太清楚。”
这件事的确有些蹊跷。
“原来如此,所以他才急着让你在这个时候跑一趟。毕竟,等新年假期结束,银行恢复营业,期票就会进入结算流程了。他应该是想让你在那之前查清楚这件事吧。不过,如果只是为了通知我这件事,他完全可以自己来一趟。”菲勒蒙烦躁地抱怨着亚瑟的种种不是。
“总之,我先带您过去吧。”玛丽说完,便率先朝前走去。
“你是在说我坏话吗?”
“没有。”
菲勒蒙带着几分不悦,快步跟了上去。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在雪地里。
也许是因为今天是圣诞节的凌晨,也许是因为风雪太大,路上空无一人。雪地上没有留下任何足迹,回头望去,只有他们两人身后留下一串长长的脚印。
菲勒蒙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便随手指了指前方一个岔路口,“我以前就住在那附近。”
“嗯。”玛丽应了一声。
“搬到公寓之前,我一直住在那边的一间阁楼里。后来因为这条腿,我才不得不搬走。”
“这样啊。”玛丽的语气依然平淡无奇,仿佛对这件事毫无兴趣。
“那应该是六年前的事了。”
“是吗?”虽然话题没有改变,但这一次,玛丽的语气明显积极了不少。
“您不记得了吗?那一年,我遇到了您。”
“是吗?”菲勒蒙努力回想,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您,您忘了?”
玛丽的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菲勒蒙连忙找借口解释道:“不是,我这个年纪,记性不太好,很多事都不记得了。”
“您是说,我们相遇这件事,对您来说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我可没这么说。”菲勒蒙连忙转移话题,“我想起来了,你刚来的时候,我的那位朋友说,我一个人住在大房子里,怪可怜的,就自作主张地把你带了过来。他说,反正你在他们家也学会干活了,应该能帮上我的忙。”
话音刚落,一阵狂风突然袭来,白茫茫的雪花瞬间遮蔽了菲勒蒙的视线。两人连忙压低帽檐,抵御着强劲的风雪。
“您还记得她叫什么名字吗?”
“嗯,让我想想,叫雪莉·玛丽,对吧,先生?”
“对,雪莉·玛丽……”菲勒蒙故意拖长了声音,在口中反复咀嚼着这个名字,努力为自己争取更多的时间,好思考接下来该说些什么。
他并非没有雇佣过仆人,但之前那些仆人大多是与他年纪相仿,甚至比他还年长的年轻人,他们懂得如何面对他冷漠的言语而不感到受伤。
然而,面对眼前这个动不动就流鼻涕的小女孩,他却不知该如何开口,更别提对她颐指气使了。
“我可以打扫房间吗?”最终,打破沉默的还是玛丽。她紧紧抓住菲勒蒙的衣角,仰着头问道。
“啊,可以,不过卧室就不用了,我已经收拾好了。”
“好的。”
虽然当时菲勒蒙是这么说的,但不到两年,他就把卧室的打扫工作也全权交给了玛丽。
风势渐渐减弱。
两人不约而同地抬起头,看向对方,仿佛在确认对方是否还在那里。
“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您看起来好可怕。”
“是啊,先生,您当时的样子真是吓坏我了。”玛丽说的话与菲勒蒙的猜测截然不同。
“是吗?”
“是啊,您一言不发地盯着我看,看了好久。”
这倒是出乎菲勒蒙的意料。不过仔细想想,这也合情合理。对他来说,那只是一次普通的见面,但对玛丽来说,她只是一个初来乍到的小女孩,突然被送到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中。
通常情况下,她面对的应该是和蔼的女主人或是管家,而他,一个高大沉默的男人,在当时那个年纪的玛丽眼中,或许真的……有些可怕。
他选择用沉默来掩饰尴尬,而玛丽则用工作来麻痹自己。
“您还和那位朋友有联系吗?”
“没有,后来就渐渐疏远了。”
那位朋友是典型的伦敦上流社会人士,在菲勒蒙出版了《民族与命运》之后,两人便自然而然地疏远了。那已经是玛丽被介绍给他之前的几个月了,或许,他能遇到玛丽,也算是一种幸运吧。
当然,对玛丽来说,这可不是什么幸运的事。
“我最近在找房子。”
“真的吗?”
“你不信吗?”
“您每次都这么说,但一年过去了,一点动静都没有。”玛丽的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满。
“这次是真的。”
“您是说,之前都是骗我的?”
菲勒蒙没有理会她的质问,自顾自地说道:“我认识了一个不错的房产经纪人,他应该很快就能帮我找到合适的房子。虽然不知道以我的经济实力,能不能买得起一栋可以容纳我和五个孩子的房子。”
“您真是异想天开,我还以为您对孩子不感兴趣呢。”
“什么?怎么会,我只是觉得,应该是孩子们先对我产生兴趣才对。”
两人沉默了片刻。
“他们会怕我的,毕竟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表现得那么可怕。而且,孩子们本来就不喜欢我。”
“那是因为您太古板了。”
菲勒蒙瞪了她一眼,但玛丽似乎没有注意到他的眼神,或者说,即使注意到了,也故意装作没看见,继续说道:“您到现在还认为抚养孩子只是一种义务和责任,对吧?”
玛丽的话仿佛看穿了他的内心。
细密的雪花越下越大,两人的双脚深深地陷进雪地里。菲勒蒙拖着沉重的步伐,机械地向前走着。
“您的客人好像变多了。”玛丽突然说道。她很少主动与菲勒蒙谈论工作以外的事情。
“是啊,烦死了。”
“您现在可是名侦探了。”
菲勒蒙皱了皱眉,但很快又舒展开来。这只是他思考时的习惯动作,但他知道,玛丽很害怕他露出这样的表情,所以他尽量克制自己。
“首先,我不是什么名侦探。其次,那些人也不是来找我这个‘名侦探’的。伦敦这个地方,人们总是需要一些消遣,而我,只不过是他们最新的消遣对象罢了。”
说着,菲勒蒙拿起桌上的报纸,递给玛丽。报纸上赫然印着“破解罗杰街马车失踪案的名侦探”这样令人尴尬的标题。
“您不是已经破案了吗?”
“准确地说,是他们小题大做,把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夸大了。”
玛丽接过报纸,像模像样地看了起来。
“你认字?”
“一点点。”
就在菲勒蒙想要追问“一点点”到底是多少的时候,玛丽抢先问道:“您都看完了吗?”
“嗯。”
“那我可以拿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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