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第二年,菲勒蒙才发现,老法院大学的春天来得格外迟。
意识到这一点的并非只有菲勒蒙一人,大学里流传着不少前任教授和学生们对此提出的奇闻轶事。
其中最令菲勒蒙感兴趣的,是一首融合了地质学和人文学的形而上学派诗歌。诗人以极其激昂的语气,絮絮叨叨地描述了大学还是修道院时期发生过多少流血事件和火灾,最后得出结论:土地中积聚的灰烬导致了长期的土壤恶化,这才使得春天姗姗来迟。
无论真正的原因是什么,大学的草坪和野花的确比别处开得晚。因此,菲勒蒙每周二、周五上坡去上班时,总有种时光倒流的感觉。
但这并不意味着菲勒蒙的生活也在倒退。恰恰相反,春天到来后,仅仅一两个月的时间,他的生活就发生了许多变化。关于这些变化,他会慢慢道来。
在此之前,菲勒蒙不得不承认一个让他有些羞愧的事实。众所周知,过去几年里,他的生活每时每刻都充满了变故,自然而然地,他与阅读渐行渐远。
因此,即使再次踏进图书馆,他也无法集中精神阅读。或许是习惯了报纸、信件之类的短篇文字,那些印刷字体在他看来就像一个个齿轮无法咬合,每翻过一页,都像是经历了一场痛苦的摩擦。如果是机器,还可以加点润滑油,但生锈的大脑却无药可救。
最终,菲勒蒙以换气的名义,把大部分时间都花在了散步上。
与其说是漫步在花草树木之间,不如说是穿梭于一排排紧密排列的,经过压制、脱水和干燥处理的书籍之间。
亨利八世学院的图书馆在大学有限的土地上占据了相当大的面积,但这对于一位四十多岁的中年绅士来说,还是不够宽敞。
因此,菲勒蒙在图书馆的角落里发现一个熟悉的身影,也并非偶然。
这个人,曾经他每周都能见到,而现在,即使一个月见一次也并非易事。
“爱丽丝。”
菲勒蒙话音刚落,爱丽丝就像受惊的兔子一样,猛地跳了起来。那动静之大,菲勒蒙甚至以为她要摔倒了。好在千钧一发之际,她稳住了身形。然后,她就像短跑运动员一样,抱着怀中一大堆不知是书还是其他什么东西,飞奔而去。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菲勒蒙只来得及捕捉到她飞扬的黑色发梢。
菲勒蒙保持着刚才打招呼的姿势愣了一会儿,然后尴尬地走到爱丽丝刚才坐的地方,故作随意地和旁边一个学生搭话。
“你知道她为什么跑吗?”
那个女生和爱丽丝一样,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但她比爱丽丝更有礼貌,给了他一个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委婉地表达了不想被打扰的意思。
总之,这件事很奇怪。
爱丽丝的古怪行为并非一朝一夕,但自从她的头发颜色改变后,她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变得稳重、知书达理,换句话说,她变得通情达理了,再也没有出现过这种情况。
更何况,她已经忘记了地下发生的事情,以及所有与学会相关的事情,现在对菲勒蒙也如同陌生人般客气。所以,她刚才的举动,实在不像她会做的事情。
或许,她并非有意失礼。
菲勒蒙又想了想,突然想到,她会不会是假装没听到?爱丽丝一向是行动笨拙,想到就做,刚才离开前那奇怪的踉跄,或许就是装出来的。
但如果真是这样,她又为什么要假装没听到,刻意躲避他呢?菲勒蒙走到爱丽丝刚才坐的地方,发现地上有一张掉落的纸,便捡了起来。
虽然有些不绅士,但菲勒蒙有个习惯,捡到什么东西都会当场阅读。然而,纸上的文字,他再熟悉不过了。
那不是爱丽丝的笔迹。菲勒蒙收到过无数封爱丽丝的信,对她的笔迹了如指掌。但这陌生的字体却让他感到异常熟悉。他继续读下去,很快就明白了原因。
那是他自己的笔迹。第一句话赫然写着:
“发生了意外,热气球坠毁了。”
后面的内容,即使不看他也知道。
这是去年这个时候,他乘坐热气球前往地下时写的探险日志。当时情况紧急,后来归还热气球时,他怎么也找不到这份日志,便以为是丢在地下了。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这份日志一直在爱丽丝手里。
不,仔细想想,这也很正常。正因为他把探险日志和热气球丢在地下,爱丽丝才会追着他来到地下。所以,日志在她手里也理所当然。
但她为什么还留着这份日志,又为什么随身携带呢?她不是已经忘记了所有的事情吗?就算她看了,也不可能理解其中的内容。
自从野兽消失后,菲勒蒙的感官在几个月平静的生活中变得迟钝。
但不知为何,当他捡起这张纸时,心脏又开始不规律地跳动。一种预感油然而生,某个他不知道的地方,正在发生另一件不寻常的事情。空气变得潮湿,皮肤也开始隐隐作痛……
那天,菲勒蒙比平时更早回家。
虽然他最终也没弄清楚伊丽莎白女王式和洛可可式家具的区别,但至少找到了一些判断依据,也算小有收获。
总之,1897年的春天来了。
一个季节,一年过去了。正如之前所说,菲勒蒙的生活发生了许多巨大的变化,其中最大的变化莫过于此。
他走了一条与以往不同的回家路,在一栋位于僻静街道的房子前停下了脚步。房子里传来孩子们嬉闹的声音,这在如今的伦敦市区已经很少听到了。菲勒蒙站在那里,静静地听着。
“……但是,大脑会融化……”
“……那些事情我会处理……”
“……嘘,有人来了……”
然后,对话声消失在灌木丛中。或者,也可能,是消失在下水道里。
菲勒蒙走向那栋房子。虽然不在市中心,但在伦敦也算得上是一栋不错的房子,带有一个小院子。他把钥匙插进门锁里。
无需隐瞒,这就是他新搬的家。国王路138号a栋。
对于菲勒蒙这种一辈子与富裕无缘的人来说,这还是他第一次住这么大的房子。事实上,以他微薄的薪水,根本不可能负担得起这样的房子。正因如此,他不得不承担一些额外的,令人心烦的工作。这也是春天到来后,他生活改变的一部分。
总之,闲话少说。菲勒蒙走进了房子。
考虑到此刻已是傍晚,走廊里显得有些昏暗。菲勒蒙等了一会儿,却没有人出来迎接他,他只好自己脱下外套,走了进去。
“玛丽。”
“不行。”
菲勒蒙吓了一跳,后退了几步。声音来自他的脚下,确切地说,是一个蜷缩在玄关附近架子角落里的男孩。菲勒蒙努力回忆着他的名字。
“弗雷迪。”
“您回来了,老爷。”
男孩用一种与其出身格格不入的优雅语气向他问好。考虑到他和亚瑟相处了一年,这也不足为奇。曾经脏兮兮的小脸上,如今也泛着光泽。
然而,菲勒蒙并不喜欢被孩子们称为“老爷”。这大概是玛丽教他们的,但考虑到这样称呼更容易跟邻居解释,菲勒蒙也就没有刻意纠正。
“什么不行?”
“现在不能打扰玛丽。”
“好吧。”
菲勒蒙漫不经心地回答,然后走进了自己的房间。由于腿脚不便,他的房间在一楼。
当菲勒蒙把玛丽和五个孤儿带回家时,他就感觉到,玛丽比她自己想象的更受孩子们的爱戴。不过,说孩子们躲着她,也不算完全错。
菲勒蒙很少看到玛丽和孩子们直接交流。尽管如此,他们的关系看起来却很融洽,这是一种很奇特的相处模式。
总之,孩子们比他更在意玛丽,这并不是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事情。
菲勒蒙一边想着,一边把脱下来的外套扔在床上。
但是,“不能打扰”这种说法,却很奇怪。一旦产生了疑问,菲勒蒙就越发觉得不对劲。玛丽能有什么事情是他不能打扰的?无非就是做家务而已。
如果玛丽在睡觉,孩子们应该会说“不要吵醒她”;如果玛丽在用火,厨房里应该会有热气,但房子里却冷冰冰的。
菲勒蒙觉得有必要去找玛丽,他解开腰带,又重新系上,走了出去。或者说,他正打算这么做。
“你,在那里干什么?”
门口站着另一个孩子。菲勒蒙压下心中的惊讶,努力回忆着孩子的名字。沃尔特,对,最小的沃尔特。
“沃尔特?”
菲勒蒙叫了他的名字,孩子却没有回答,转身跑开了。毫无疑问,孩子们的举动很不寻常。菲勒蒙感觉自己像是在被监视,他走进了走廊。
“啊,老爷。”
玛丽正好从房间里出来,叫住了他。
“您什么时候回来的?”
“就刚才。”
玛丽的目光扫过菲勒蒙的肩膀。菲勒蒙本来就心烦意乱,被她这样审视的目光盯着,更加不自在,于是问道:
“怎么了?”
“我以为您又忘记拿外套了。”
“你把我当成老年痴呆了吗!”
菲勒蒙怒吼一声,然后清了清嗓子,旁敲侧击地问道:
“你在忙什么?”
“做点家务。”
“孩子们说不要打扰你。”
玛丽沉默了。菲勒蒙不得不承认,他之所以能察觉到玛丽的情绪变化,完全是因为他对她的行为举止、语气语调等习惯了如指掌。
当她像这样静静地站着不动时,就像一个没有生命的玩偶。
“他们对我的事情很感兴趣,毕竟现在是非常时期。”
玛丽说道。
“如果孩子们有什么异常,立刻告诉我。”
菲勒蒙说着,准备结束对话。但玛丽却站在原地没有动。菲勒蒙知道,玛丽向来直来直去,如果她有什么话想说,一定会直接说出来。直觉告诉他,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他挺直了身子。
“你有什么话要说吗?”
“老爷……”
玛丽斟酌了许久,才开口说道:
“他们好像……被欺负了。”
“谁?”
“孩子们。”
“被谁欺负?”
“附近的孩子。”
“为什么?”
菲勒蒙完全没有预料到会发生这种事,他像个傻瓜一样,不停地追问。玛丽一时语塞。这不是因为无知,而是因为知道真相而不知该如何开口。
“他们说,孩子们会生病。”
“什么病?”
“他们说,靠近我们家的孩子会得一种大脑会融化的热病。”
即使在对话的过程中,菲勒蒙也无法理解这句话的意思。
当然,他知道最近有传闻说有这种流行病,亚瑟也跟他提起过。但他怎么也想不到这会和孩子们扯上关系。孩子们现在看起来已经不像孤儿了,应该不会被人欺负才对。玛丽不安地搓着双手,艰难地说道:
“大概是因为我吧。”
“你为什么这么说?”
“我听孩子们说了,附近的人怎么称呼我们的房子。他们叫它‘幽灵宅邸’,因为我们总是拉着窗帘。”
“仅仅因为这个,别人不会那么说的。”
菲勒蒙语气不悦地提高了音量。玛丽摇了摇头。
“其实,不只是因为这个……好像有人看到我了,所以……”
菲勒蒙没想到最坏的情况会来得这么快。玛丽的声音越来越低,语速也越来越慢。菲勒蒙思忖片刻后,说道:
“让孩子们去锻炼身体吧。”
“啊?”
玛丽眨了眨眼睛。
“他们不是被欺负了吗?锻炼身体就能解决这个问题。他们有五个人,就算打群架也不会吃亏。”
菲勒蒙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但他一直以孩子们不方便、自己太累为借口,拖延至今。但现在问题已经摆在眼前,他无法再逃避了。
“嗯……可是,老爷您呢?”
“怎么,我不能教吗?”
“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
“行了,今天晚上就开始吧。先让他们吃饭,换衣服,然后集合。”
菲勒蒙像是想到了什么好主意似的,说完就想离开,但玛丽再次叫住了他。
“还有什么事情吗?”
“正好说到这个,朱丽叶没有衣服换。”
朱丽叶,菲勒蒙在心里默念着孩子们的名字。啊,对了,是最大的那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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