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离开了书房。
菲勒蒙的外表看起来和进去之前没什么两样,但如果有人用钢锯切开他的头骨,观察他脑髓上方漂浮的灰质,就会发现那密密麻麻的神经之间,正绽放着绚丽的烟花。
神经元与神经元之间的连接处,每时每刻都在传递着剧烈的电信号,如同火星般跳跃闪烁;被加热的脑髓,像滚烫的油脂般沸腾翻滚。
弗兰克旧部。
听到这个词后,菲勒蒙心中涌起了一股莫名的不安。
他和亚瑟原本希望通过弗兰克学会,窥探到世界的另一面。然而,随着线索越来越多,他们逐渐意识到,自己曾经以为的深渊,不过是井底之蛙眼中的小小洞穴。
无数黑色的巨人,早已跨越了他们的领域,潜伏在黑暗的角落,酝酿着各自的阴谋。皇家学会、老法院大学、黄色外墙公司……菲勒蒙甚至无法想象,这些组织究竟在图谋些什么。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外套内侧的口袋。
那把钥匙就静静地躺在里面,轻若无物,却占据了他全部的思绪。菲勒蒙不认为这把钥匙能够扭转乾坤,但他现在已经别无选择。
“到了。”
老管家的声音打断了菲勒蒙的思绪。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不知不觉走到了目的地。
他们走进客厅,玛丽和孩子们正在里面等着他们。
如果此时此刻,有哪位艺术家目睹了眼前的景象,他一定会成为世界上第一个现代主义画家。因为客厅里的景象,实在是太过超现实了。
玛丽依然是那副令人毛骨悚然的模样,她坐在原地,面朝着墙壁,听到开门声后,缓缓转过头,仿佛午夜梦魇中走出的幽魂。
而孩子们则蜷缩在一起在宽敞的客厅角落,一个个愁眉苦脸,仿佛承受了世间所有的苦难。这样的场景在伦敦并不罕见,但问题是,孩子们和玛丽共处一室,这画面怎么看怎么诡异。
如果菲勒蒙只是一个局外人,他现在肯定已经文思泉涌,写出一篇精彩绝伦的恐怖小说了。
可惜的是,他知道玛丽和孩子们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玛丽之所以面壁思过,大概是因为孩子们害怕她,所以她才故意躲起来,不想吓到他们。虽然菲勒蒙觉得这样做毫无意义,但还是对玛丽的体贴感到一丝欣慰。
玛丽就像一幅被油画颜料覆盖的水彩画,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透着一股怪异和不协调。
玛丽看到菲勒蒙后,立刻站起身,朝他走了过来。
“老爷,我觉得这样不太妥当。”
“哪里不妥?”
玛丽欲言又止,摇了摇头。
“我也没办法,在我找到住的地方之前,只能先委屈你们了。这段时间里,这里是最安全的。”
听到菲勒蒙的回答后,玛丽的肩膀无力地垂了下来,似乎有些失望。
她虽然行动自如,但表情却始终保持着僵硬,这让她的动作看起来有些滑稽,像是在表演默剧或者木偶戏。
“而且,我觉得他做饭应该很难吃。”菲勒蒙指着老管家说道。
“你说得没错。”玛丽点头附和道。
“所以,你留下来照顾孩子们吧,至少让他们吃点像样的东西。”
玛丽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对了,我让你保管的东西呢?”
玛丽走到房间的另一个角落,拿起菲勒蒙的包,递给了他。菲勒蒙接过包,转头看向老管家。
“铁锹和修枝剪在哪儿?”
“在花园的仓库里。”
“能帮我一下吗?你也知道,我的腿不适合干体力活。”
“当然可以,请跟我来。”
老管家爽快地答应了,转身朝门外走去。菲勒蒙刚想跟上去,突然听到玛丽的声音。
“您是要去挖坟墓吗?”
玛丽真是心思敏锐。菲勒蒙点了点头。
“没错。”
“虽然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有资格过问您的私事,但这里毕竟是您朋友的庄园……”
“等他醒了,你自己跟他说。以亚瑟那古怪的癖好,说不定他巴不得在自己的花园里多几座坟墓呢。”
“那我做什么?”
菲勒蒙沉吟片刻。
“除了留在这里,你还能做什么?”
“您明知道我想说什么,为什么还要问我?”玛丽的语气中透着一丝不满。
“待会儿再叫你。”
玛丽面无表情地翻了个白眼。
……
他们在太阳升到头顶的时候,结束了工作。
“这样可以了吗?”
“可以了,辛苦你了。”
老管家把铁锹插入在地上。
他们的旁边,是一座新堆起的土堆,没有墓碑,只有一堆潮湿的泥土,仿佛隔开了生与死的冥河。
“他是谁?”
“一位绅士,一位比我更加优秀的绅士。”
老管家沉思片刻,缓缓说道。
“能装进高尔夫球袋里,看来他生前一定很矮小吧。”
菲勒蒙参加过很多次葬礼,在伦敦,除了殡仪员和神父之外,恐怕没有人比他参加的葬礼更多了。
然而,他从未见过如此简陋的葬礼。
简陋的坟墓,很快就会被荆棘覆盖,再也无人问津。他们甚至没有棺材,只能将尸体装在高尔夫球袋里,草草埋葬。
伦敦的天空万里无云,阳光明媚,仿佛对这场死亡漠不关心。
“把孩子们和玛丽叫过来吧,我们该举行葬礼了。”
老管家一反常态地没有立刻答应,而是走到菲勒蒙身边,压低声音说道:
“还有别的办法。”
他的语气像恶魔的低语,充满了诱惑。
“我知道您因为某些原因,对他的死感到自责。但与其如此,不如当做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别胡说八道了。”菲勒蒙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覆水难收,你这是在问我,能不能把泼出去的水收回来。死亡,就是如此不可逆转。”
“您真是虚伪,明明心里难受,却还要装作若无其事。”老管家毫不留情地嘲讽道。
“我真没想到,您居然会说出这种蠢话。破碎的陶器可以修复,断裂的丝线可以缝合,只要有弗兰肯斯坦博士在,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你到底想说什么?”菲勒蒙怒视着老管家。
“亚瑟在玛丽复活后,就一直主张将她杀死,因为他认为玛丽会危害人类。而您现在却要违背亚瑟的意愿,再次打破禁忌吗?”
老管家眼神闪烁,不敢与菲勒蒙对视。
“老爷他继承了父亲的血统,而我,则更多地继承了母亲的血统。或许,这就是我的夙愿吧。”
菲勒蒙没有追问老管家的夙愿是什么,但他对老管家的警告感到十分不快。
“我和亚瑟的想法,并不总是一致的。”
“请您记住这一点。”
……
老管家将庄园里的所有人,都叫到了花园里。菲勒蒙翻开圣经,主持了一场简短的葬礼。没有神父,也没有殡仪员,一切都只能由他来完成。
短短十几分钟后,葬礼结束了。
现场依然没有人哭泣。
……
一个星期过去了。
伦敦大火已经熄灭,亚瑟也已经下葬,但有一样东西,始终没有改变,那就是菲勒蒙引以为傲的老法院大学。
据说,火灾发生后,老法院大学的学生们自发组织起来,日夜守护着学校,滴水不漏的防御,让任何人都无法靠近。
老法院大学依山而建,封闭式的建筑结构,如同铜墙铁壁般坚不可摧。无论是无家可归的孤儿,还是疯狂的暴徒,甚至是军队,都无法轻易进入校园。因此,老法院大学奇迹般地躲过了这场浩劫,毫发无损。
当然,也不能说完全没有损失。学校里用来饲养家禽的小型养鸡场,在大火中被彻底烧毁了,这在学校里引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不过,除了十几只莱杭鸡被烧死,导致学生宿舍的菜单上少了鸡蛋之外,并没有造成其他损失。
所以说,老法院大学毫发无损,一点也不夸张。
菲勒蒙不知道,这些从未接受过军事训练的学生,是如何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建立起如此严密的防御体系的。但对他来说,最重要的是,他的收入没有受到任何影响。
在失去了住所和仆人之后,这无疑是对他最大的安慰。
冬季学期结束后,老法院大学迎来了新的学期,校园里比以往更加热闹。菲勒蒙从未想过,自己会用“热闹”这个词来形容老法院大学,但事实的确如此!
从家乡返回的学生们,挤满了狭小的校园,为这座阴森的中世纪石造建筑,增添了一丝生气。冬天里枯萎的草坪,也重新焕发了生机,为校园增添了一抹亮丽的色彩。
学生们对知识的渴望,一如既往地强烈,但在春暖花开的季节里,这种渴望也变得可爱起来。在满目疮痍的伦敦城中,老法院大学就像一座遗世独立的花园,显得格外美丽。
……
让我们回到现实中来。
菲勒蒙依然坐在校长办公室里。以前,他很少来这里,但现在,他已经离不开这里了。
作为代理校长,菲勒蒙迎来了上任以来最忙碌的一个学期。他要审阅教授们提交的课程内容,处理学生们提出的各种建议,还要为重建被烧毁的养鸡场而烦恼。
因此,他对伦敦大火、弗兰克旧部等超自然事件的调查,几乎毫无进展。
他甚至没有时间再去拜访威尔逊。
就这样,菲勒蒙从早上开始,就一直待在校长办公室里,埋头苦干。
……
笃、笃、笃。
一阵敲门声,打断了菲勒蒙的思绪。他抬起头,看向房间的另一头。校长办公室的门是厚重的木门,敲门声从门的另一边传来,在长长的房间里回荡。菲勒蒙掏出怀表,看了一眼。自从卡拉斯教授遇害后,校园里的六慧之钟就全部停止了,所以怀表成了必备物品。
下午五点。
这怎么可能?菲勒蒙又确认了一遍,时针已经指向了六点。短短一会儿工夫,时间就过去了一个小时?菲勒蒙感到一阵困惑,他把怀表塞进口袋。
我到底有多专注,才会没有注意到时间的流逝?就在菲勒蒙自怨自艾的时候,敲门声再次响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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