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做,天在看。”
李灵运看着乡老,说出了这六个字之后,就不再搭理他。
乡老自知今日是保住了颜面,对着李灵运千恩万谢之后,灰溜溜走了。
失去了依仗,胡桐也不敢作妖。
她紧紧攥着张煦的手,好像这样才能给她带来些许安全感。
周围的村民看到乡老离开,再结合李灵运先前所言,顿时也明白过来什么。
他们看向张煦夫妇的眼神立刻就有了变化。
人性就是这样。
李灵运并未当场揭破,但这反而更能激起旁人一探究竟的想法。
至于要相信谁,这根本不用犹豫的。
且不说历代剑池主人积累下来的威望,已经世世代代根植于村民的心中。
再者,如今朱平安的明教做大。
许多村里人的晚辈都在朱平安手底下讨口饭吃,那是活命之恩。
更是不能得罪。
反观张煦。
他是前途无量不假,可今日这般触怒了剑池主人,只怕杏花村日后是再难有他的立足之地了。
李灵运对张煦已经死心了,这时也懒得与他说教什么,扶着黄三丫就要回屋。
身后的张煦扶着胡桐,看样子就要跟进来。
这也是胡桐的授意。
她比张煦想得更多,知道今日若是进不得家门,让这一幕给村民传出去,明日一早张煦得罪剑池的事情就会传到镇上。
以胡秀才的身份与地位都兜不住。
自己一家肯定会被指着脊梁骨骂。
她的这点小心思瞒不得人,李灵运更不可能叫她如愿。
他转过身,看向张煦:“你既然已经是胡家的女婿了,往后就别进黄家的院子了。你我过往的师徒情分,往后就不作数了。”
嘭——
门帘一开一闭,这院子仿佛变得更加空落了。
张煦脸上的笑容凝固在当场。
“大先生……”
他看着闭上的大门,面前忽然出现了年少时的自己。
每次偷跑出门,玩得天昏地暗了回来,又担心娘会生自己的气,只敢躲在门外偷看。
这种时候,娘常会坐在靠窗的位置,她手中编着竹篾与草鞋,有时用外祖父留下的工具做木工,全是为了家计。
眼睛因为常年的劳累,天黑就不怎么看得清东西。
张煦还能记得,自己当初立下过誓言,一定要让娘过上好日子,他会成为娘的骄傲……
可自己又是什么时候起,变成了这副模样。
张煦转过头,看到抱着孩子的胡桐,本来还想要说些什么,但全部咽了回去。
胡桐用手暗暗推他,还想让张煦再跟上去。
今天舍不下面子,未来就会有丢不完的脸。
她最是清楚那位婆婆的性格。
只要张煦不放弃,总是能有机会的。
但张煦这次拒绝了她。
他深吸了口气,挽住胡桐的手:“我们走。”
“你这人……”
胡桐气恼不已,可是面对忽然犯了倔的张煦,竟然也无能为力。
……
到了半夜。
黄三丫这才缓缓醒来,觉得脑袋的痛感有所散去。
她看着四面。
这还是自己的屋子,烛台上点着火,黄晕的灯光照亮了家徒四壁,还有一个人趴在她身旁。
浓密的黑发用道冠竖起,但是已经能看到几撮白发。
黄三丫刚经历过了这辈子,她觉得最大的背叛,正处于生命中的低谷。
可是低谷之后,忽然又见到了最想见到的人……
不,准确地说。
他一直都没有离开过,而是站在自己看不见的角落,直到她需要的时候才会出来。
黄三丫盯着李灵运,看着看着……这眼眶就不受控制变得通红了起来。
她嘴唇微张,像是要说些什么,又怕惊扰了美梦。
但从变化的嘴型可以看出。
这话的原意是:有你在,真好。
黄三丫想起了当天的夜晚,自己装睡时听到的那一句,“我是真的懊悔了”。
她现在也很想说,自己也懊悔了。
苦心多年,好不容易为独子操持好了人生大事。
这本就是她孤身一人活在这世上的牵挂。
可是一转头。
她却找不到自己的位置了。
黄三丫的眼眶泛红。
这一刻不仅是为了过去,同样也是为了年老色衰的自己。
知道了心意又如何。
正是因你千万般的好,才让这样残破的我,更加不忍以这蒲柳之身来污浊你。
就在这时,有一只手将湿巾递过来。
说是湿巾,但是因为用手攥得太久,早就已经干了。
不过用来擦泪水还是够的。
黄三丫愣了一下,然后才发现李灵运不知何时醒来,正背对着他。
“擦擦吧,你本就身体不好,更是经不住这样的大喜大悲。”
“好。”
接下来又是短暂的沉默。
李灵运没有转身,因为他不清楚以黄三丫的个性,愿不愿意旁人看到她的狼狈。
他看着桌上的烛台,以一种尽可能平静的事情将白日的经历说出。
完事之后,李灵运又用玩笑的口吻问道。
“我这般做是不是太僭越了。”
“不会。”
话音落下,李灵运就感到自己的肩膀被一双手勾住,黄三丫整个人小心翼翼贴着他的后背。
“李小先生,我想借你的背靠一靠,就一会儿。”
“嗯。”
李灵运轻轻应下,心中有种不易察觉的喜意,像是年少时的遗憾又被补上了。
他这才发现。
自己在这世上的牵挂还有很多,可他就是不希望让自己的离去,有朝一日也成为旁人难以释怀的牵挂。
“得道……”
李灵运执念上身,又是忘了时间。
回过神来,才发觉背上的人不知何时又睡去了。
他把人重新扶着躺了回去,然后走到桌前,吹灭了尚未燃尽的烛火。
披上外袍,他独自走到月光下的庭院。
直至大雾再起,人影消失在山道。
仿佛从未出现过一样。
李灵运刚走不久,有一道红衣人影从阴暗中走出,大红的裙边勾勒着花朵,玉足踏在泥泞的土壤上,却丝毫没有沾上泥土。
从白皙的脚踝,一直沿着裙摆往上。
这是一个美到能让人窒息的女子。
她的五官像是天地精雕细琢的。
若李灵运在场,定会觉得这张脸有些熟悉。
她是燕云歌,不过看上去更像是燕云歌彻底长开时的模样。
“一个寿元无多,一个心存死志。”
“若非亲眼所见,只怕也没人相信,这世上竟然还有这样的苦命鸳鸯。”
女子轻吟过后,赤足沿着村道行走。
一步一步走得并不快。
可是再回首,她已然不见了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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