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楼中,寅时刚过,天色如墨。

    过了子时,就是显德七年的大年初二了,汴京城已经酣酣入睡,深巷之中,偶尔传来几声犬吠,还未来得及传开,就迅速淹没在料峭的冬寒中。

    二楼雅间,热闹褪去,只剩下赵匡胤一人,虽然经过半宿的推杯换盏,他却毫无醉意,仍手握酒壶自斟自饮。

    面前,摆放着一副十分完整的鲤鱼骨架,从头至尾,所有的肉都被细细地剔下,又长又硬的刺在烛光下,微微泛着寒光。

    此刻,赵匡胤的情绪复杂,脑海中不断浮现一幕幕人生过往,从出身将门的“赵香孩”,到驯服烈马的青葱少年,嫉恶如仇、惹尽麻烦,期间也曾受人冷落、人生失意,更能奋起抗争、浴血沙场,就这样一路成长、南征北战,人的心境不断变化,抱负也不断提升,如今而立之年又三,他已经接触到一个帝国的权力中心,只要再向前一步……

    一仰脖,赵匡胤将壶中酒干尽!

    男子汉大丈夫,岂能久居人下?千百年来,一条用无数人命铸就的真理,通往至高权力的道路,必然是充满血腥与残忍,必然是拥挤与孤独的!

    当然,历史大部分是猜测。即便以上帝视角去观察与分析,也没有人能够真正体会赵匡胤此时的心境,但可以肯定的一点是,面对伸手可得、近在咫尺的皇权,没有人能够抵挡住诱惑。或许在某一个时刻,赵匡胤内心会柔软一些,他想到了与周世宗郭荣的肝胆相照,想到了自己与“义社十兄弟”的亲密无间,想到与众将士的同仇敌忾。然而,很快他的雄心壮志就会压住这些柔软的情愫,他想到的,更多则是万里江山、天下一统。

    “宁教我负天下人,不教天下人负我,曹孟德所言极是!”赵匡胤略有醉态,缓步走到二楼的窗前。

    不知何时,天地之间已经飘起鹅毛大雪,庞大的汴梁城一片银装素裹,雪莹光灿、北风呼啸,很容易让人联想“山河破碎”“黎民多艰”的诗句。赵匡胤伸手接过一片雪花,在手心的温度烘烤下,转瞬就变成了冰冷的水珠。

    “鲤鱼,李煜,哼,江南此时,应该还是一片春色盎然吧!”

    跟随郭荣攻打南唐,算是自己发迹的。

    公元955年,周军在攻克后蜀秦州、阶州、成州、凤州四地之后,挥师南下,开始战况不利,郭荣决定亲征,赵匡胤幸运地被选中担任前锋,先后攻破皇甫晖、姚凤,经过浴血奋战,终于在六合之地击败李景达,扬州被收入囊中,更是斩杀唐军一万多人。战局结束之后,赵匡胤被提升为定国军节度使,同时担任殿前都指挥使。

    由于在征讨南唐战役中的优秀表现,第三次“周唐战争”中,郭荣直接破格封赵匡胤为检校太保,同时保留了殿前都指挥使的职务,也正因为这一场持久战争,让他牢牢掌控中八营禁军(一营五百人),三征南唐,夺得江南十四州之后,郭荣又封赵匡胤为水陆都部署,自此,他成为后周军队中炙手可热的人物,与张永德、符彦卿、李重进、李筠等人不相上下。

    做人要有始有终,既然以南唐发迹,就要彻底灭掉南唐,成就大业。

    想到这里,赵匡胤不经意或“本能地”露出一个笑容,南唐?李煜?听说这个李六郎已经成为太子,行使监国之职,蝼蚁而已,待我坐上那个位置,第一个就灭掉你。

    “咚咚咚!”

    思绪无序之时,楼板上传来阵阵脚步,听上去,像是在一边走、一边跺脚,抖落身上的积雪。

    赵匡胤关上窗户,回头之时,见石守信已经去而复返,身后还跟着一个人,正是自己的二弟赵匡义。

    “大哥,人已送走。”

    石守信口中的“人已送走”,自然是指赴宴的众人。

    赵匡胤没有接话茬,而是直接问到:“匡义,你怎么来了?”

    扔掉斗篷,赵匡义露出脸来,面如冠玉、五官英俊,单看肤色,很难想象他是一名沙场宿将,更像是一个读书人,身姿挺拔,相较赵匡胤也不差,只是眉眼有些凶恶,似乎总用眼角去乜人,笑起来也给人一种假惺惺的感觉。

    “自然是来给大哥道喜!”

    “哦,喜从何来。”

    赵匡义变戏法一样从怀中掏出一瓶酒,白玉磁质、红泥封存,一看就是酒中极品。

    “自然是恭喜大哥要更进一步,届时,我赵家门庭,也将加一个皇字。”

    说着,就要倒酒,赵匡胤一把夺过来,厉声问道:“你胡说什么?!”

    石守信有些不知所措,他以为,起兵之事,赵匡义必然是知道的,毕竟比起自己,人家可是亲兄弟。

    赵匡义倒也不急,缓缓坐下,说道:“大哥,这就是你不对了。俗话说,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难道这掉脑袋的勾当,大哥打算瞒着我?”

    “守信!”

    赵匡胤一脸愠怒,伸手去抽石守信,没错,肯定是这小子说漏了嘴!赵匡义伸手拦截,一把攥着兄长的手腕,两人一较劲,旗鼓相当。

    “大哥,何必为难石大哥,此事瞒得住别人,岂能瞒得住我!”

    “你作何打算?”

    “自然是跟随兄长,成就大事!”说着,以君臣之礼,向赵匡胤跪下。

    震怒平息,赵匡胤无奈地将他扶起来,说道:“你性格急躁,此事原本计划开始之后,再行通知于你。我问你,匡美可知道此事?母亲可知道此事?”

    “大哥放心,一概不知。”

    问答之间,赵匡义脸上的表情始终如一,但内心却波澜起伏,什么叫“再行通知”,不过是想把我排除在外,省的沾你的光罢了。

    事实上,赵匡义有些小人之心了,此事他虽然也在军中为官,不过只是供奉官都知,属于低阶军校,赵匡胤要干的大事,他还真起不了什么作用。

    “大哥,喝杯酒,消消气。这可是我偷偷从爹的私藏中拿出来的。”说着,从赵匡胤手中拿过酒瓶,自行斟酒。

    “你要守口如瓶,千万不能走漏风声。”

    “这个自然。”

    赵匡胤也只能认了,招呼石守信:“三弟,坐吧!”

    石守信这才如释重负,刚坐下,似乎猛然想起什么事情,说道:“大哥,宫中有动静。”

    “什么?”赵匡胤又紧张起来,生怕郭荣驾崩,目前自己准备工作还没有完成。

    “手下线报,范质夤夜入宫,子时进去的,这都两个时辰了。”

    “还有什么人?”

    “没了。”

    赵匡胤放下心来,端起酒杯道:“范丞相一人入宫,应该是皇帝召见,若是真出了什么事,符彦卿一定会到场的。”

    赵匡义说道:“大哥,何来这么多麻烦,不如直接逼宫,好让爹娘早日住进皇宫的好房子里。”

    “小儿之见。你且说说,怎么个逼宫!”

    “大哥不用欺我无知,单单你手下就有一万劲旅,加上石大哥他们的策应,这汴梁城虽大,还不是囊中之物。”

    “你当张永德是死人?”

    “咱们这个皇帝,最忌讳的就是外戚,宫中早已传出风声,张永德的殿前都点检,怕是干不长了。”

    “你怎么知道。”

    赵匡义得意一笑,说道:“大哥莫非忘了,我可是担任殿前祗候之职。”

    殿前祗候,这个官职很小,说白了就是朝廷的低级办事员,负责传递文书、诏令,熟悉《明史》的人应该知道一代首辅夏言,他最早的官职是“行人”,职能与祗候类似。

    但是,这个官职可以接触到各方面都信息,以赵匡义的性格,估计三省六部的文书没少看。

    赵匡胤一沉吟,这倒是个好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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