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汴梁沦陷还有三天。
显德七年,正月十二。
南唐朝贡队伍已经休整的差不多了,一方面,进贡之物如何交接、如何安置、如何送入皇宫,以及如何被中饱私囊和私自扣押,这些都有张洎负责,陈乔无从插手——以张洎的个性,好不容易抓住的表现机会与攀附途径,他绝不会轻易放权——陈乔也无暇管这些事情,他时刻关注着大周皇宫的消息。
申时二刻,微星西显,猿猴林中耍,鸦宿西北风。
宫中太监总领郭椿亲自前往来远驿馆,面见张洎、陈乔,带来宫中诏令,要南唐一众乐官、歌姬、舞者等要做好准备,约定酉时三刻车马前来,接众人进宫。
“郭公公,此番入宫,还仰仗多关照!”张洎迎上前去,不动声色地将一枚金币塞到郭椿手中,“周乃大国,礼制森严,不知道这宫中有哪些规矩禁忌,还请公公提前嘱咐。”
郭椿和颜悦色,说道:“张贡使不必多虑,宫中规矩多不假,却并不严苛,皇家更是平易近人、和蔼可亲,再说,咱家在旁边伺候着,出不了岔子。”
“如此,多谢郭公公了。”
郭椿所说的话,不完全是客套,基本是据实陈述。后周也好,北宋也好,历史上几乎所有以汴梁为都城的政权,在一定程度上都会表现出“松弛感”,这种松弛感的本质,源自于这座城市、这座土地特有的“市井文化”。从《五代史杂记》《汴都赋》及《东京梦华录》的记载来看,“上方欲与百姓同乐,大开苑圃”的举措是常态,皇家园林如金明池、琼林苑、南御园等皇家场所,在重要节气、节日都会对老百姓开放。同时,后周、北宋的统治者也比较有松弛感,“令洞开诸门,此如我心,少有邪曲”,譬如《水浒传》中不就记载着宋徽宗挖地道去会见李师师吗?如果能从皇宫,挖一条地道,到青楼去!谈何森严?
张洎转身对陈乔说:“子乔,此番进宫,一众优伶还需要劳驾你多约束。”
言下之意,我要应对宴会上的周朝官员,你就委屈一下,打打下手吧!称呼从“陈侍郎”改成了“子乔”,也表明了张洎的心境变化,说话口气,宛若一名长者教训幼童。
陈乔不愿计较,说道:“自当尽心尽力。”
酉时,华灯初上,二刻,大相国寺走出一众僧人,分为两拨,一拨是大相国寺住持真梵带领的八名高僧,另一拨是觉悟带着的八名弟子,他们此行,正是要去皇宫为皇帝祈福。
临上车前,真梵特意交代:“觉悟长老,皇家佛堂虽然位置较偏,但毕竟是是宫城之内,我等只管念经祈福,切勿节外生枝。”
觉悟赶紧说道:“一切都听真梵长老安排!”
蔡振换了一身崭新的僧衣,脑袋剃的锃光瓦亮,或许是多日沉浸在佛门之内,身上的暴戾之气也削减不少,如果不是特意刁难盘问,根本看不出他是一个久经沙场的武将。
车马启动,沿着御街疾驰,越靠近那片宏伟的建筑群,蔡振的心情就越紧张,那种感觉,就像是一只老鼠,精心打扮一番,大摇大摆地走进了猫咖。
所谓恐惧感,不是一个人置于万劫不复的痛苦感受,而是走向未知的途中产生的感觉,正因为“未知”,超出自我的认知,即便调动全部想象也无法描绘,人才会体验到真正的恐惧。
而战胜恐惧的办法,就是直面恐惧……蔡振心中默念:“阿弥陀佛”,这一刻,他真的很希望世间有佛。
南唐伶人与祈福僧人几乎是前后脚赶到皇宫,可一进入宣德门,他们就各奔东西了,这算是一群南唐故人在异地他乡距离最近的一次。南唐伶人向西,前往集英殿,相比一旁的紫宸殿,这是专门举办大型宴请、接待使节的宫殿,而祈福僧人向东,前往讲经坛,后周宫中也有专门的寺观,只不过,佛堂的规模较小,另有一座很大的皇家道观,是当初皇帝郭荣专门给陈抟准备的,至今荒废多年。
如果陈乔手中有无人机的话,他放飞之后,就能发现小符皇后的安排巧妙,西侧集英殿、东侧讲经堂,中间位置(向北延伸)正好是中轴线偏西,声音可以不大不小、不急不躁地传到小隐园去。
南唐进宫、臣服大周,足以慰皇帝之心!
丝竹入耳、歌舞升平,足以怡皇帝之情!
梵音阵阵、钟罄清清,足以稳皇帝之神!
更重要的是,通过这次接待南唐使节的活动,梁王郭宗训又能够成长一些,小符皇后垂帘听政也更一步迈向“常态化”。
来人做客,总是要先尽地主之谊的,皇宫御厨忙了一下午,准备了珍馐美酒,小符皇后也亲自挑选了皇家乐曲、歌舞,为陈乔、张洎两位使臣接风。
只是,出席本次宴会的后周大臣并不多,像“铁三角”中的范质、魏仁浦、王溥都没来,官位最高的就是开封府尹王朴,其余则是礼部、户部的侍郎一级官员,零零落落,也只有十几个。
倒不是后周这边存在看低南唐使者的意思,而是众多官员不便出席,当今皇帝养病在深宫当中,身为臣子,也应当深感同受,别说享受宴席歌舞了,自己在家都要每天沐浴、吃素,越是高官越是如此,否则在外人看来,皇帝生病你这么高兴,莫非有不臣之心?君不见,古代皇帝死了,国家动辄几个月不准唱戏娱乐。
好在,陈乔、张洎都不在意这些,陈乔是有特殊使命在身,也就是锦囊当中第二封信要求,让他协助药娘,滞留在宫中!而张洎忙于应酬,好不容易逮到一个表现的机会,只要是后周官员,他都想结识一番,无论官位如何。
酒过三巡,皇宫歌舞已毕,小符皇后问道:“两位唐国贡使,我大周歌舞相比贵国歌舞如何?”
张洎赶紧起来,打躬作揖,说道:“感激皇后娘娘招待,皇家演出,果真不同凡响,此曲只应天上有,此舞更看瑶池仙!”
小符皇后笑道:“张贡使过誉了,江南多丽人,歌舞第一流,这些优伶也都是江南师傅调教出来的。陈贡使,你看如何?”
陈乔闻听点名,才稳重起身,说道:“北方歌舞,大开大合,令人目不暇接,风味与南唐宫廷歌舞有天壤之别。”
小符皇后一听,来了兴趣,说道:“闻听此番进京,南唐国主也派了伶人,何不请上来?”
陈乔说道:“正在殿外等候。”
得到应允,一众南唐乐官、歌姬、舞者鱼贯而入,请安之后,陈乔说道:“皇后娘娘,南唐宫廷有一支舞蹈,名曰《采莲》,还是根据汉乐府所编。”
小符皇后说道:“听着有趣,陈贡使,劳烦演来!”
陈乔拍了拍手,众乐官做好准备,然后笙管笛箫一起奏鸣,音乐风格果然与后周宫廷音乐大相径庭。“后周”的周,意思是继承先秦的周朝,郭荣更是崇尚《周礼》,音乐风格更偏向庄重威严,黄钟大吕、汪洋恣肆,而南唐宫廷音乐清新婉约,如小桥流水,情趣与之截然不同。
果然音乐一响起,后周这边的人,包括小符皇后,顿感耳目一新,被深深吸引了进去。
这时,舞者款款来到大殿中央,身姿柔软、婀娜多姿,如邻家少女于山林之中、溪水之畔,呼朋引伴、天真可爱,“疑怪昨夜春梦好,元是今朝斗草赢”,精致小巧对上宏大叙事,文化差异性十分强烈。
在众人迷失在歌舞之中时,众人拥簇着一个巨大的莲花台,慢慢推到了大殿中央,台上有一个芙蓉骨朵,众舞者长袖善舞,轻巧花骨朵,瞬间开放。一个绝代佳人,如同出生在莲花里一样,面容慵懒,猛然见自己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立即做出娇羞状,起身旋转、跳跃,舞姿翩翩,如同花上蝴蝶。
此人正是药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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