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终究包不住火。
“庆陵惨案”的消息传到汴梁,瞬间就炸开了锅,张永德、魏仁浦、王朴、李谷等朝廷高官震惊,谁也不曾想到,赵匡胤的人竟敢在郭荣陵寝附近大开杀戒!
事实上,赵匡胤与张永德的私交是不错的,如果李煜没有谋划“汴梁沦陷”的事件,极大的可能就是,张永德继续辅佐“黄袍加身”的赵匡胤。
在赵匡胤率领一部分禁军出走许州之后,张永德也没有第一时间派人追赶,他认为这件事情,最终一定能够和平解决,变化就在于,自己称帝,而赵匡胤辅佐自己。
至于郭宗训,那就真是对不起了。
正因为如此,汴梁、许州双方的军队,虽然在中原地区相互对峙、争斗,可高层之间,仍然保留一丝默契,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然而,李处耘这么一搞,算是把事情做绝了,且不说对郭荣无比忠心、对赵匡胤恨之入骨的开封府尹王朴、宰相范质,就连窦仪、卢多逊等“相对中立”的人,也对赵匡胤行为感到不齿。
悠悠众口,议论纷纷,汴梁城中的普通百姓风闻此事,各种人云亦云、随之而来——
“听说了吗,反贼赵匡胤派兵抢占了大周皇帝陵墓,把看坟的都给杀了!”
“赵匡胤发话了,他才是真命天子,谁敢去祭拜大周皇帝,杀无赦!”
“都错了,赵匡胤是去盗墓了,把咱大周皇帝的坟给刨开了,据说是为了找陪葬的玉玺。”
“唉,我有朋友亲眼看见了,赵匡胤这个天杀的,把皇帝的尸骨都扔了。”
……
人言可畏!众口铄金!
张永德名义上是太尉,可作为“汴梁政权”的实际控制人,这时候也顾不得什么“默契感”了,火速赶到了开封府。
自从内乱之后,皇帝驾崩,郭宗训、符太后去往扬州,皇宫相当于废弃了,能够封存的全部封存。
张永德胆子再大,他也不敢轻易进入宫城之中,否则,外界更要议论改朝换代,皇帝从姓郭的变成姓张的了。
开封府中,范质、王朴、魏仁浦、李谷四人,早已经在等候了。
一碰头,王朴就直截了当地问:“张太尉,何时出兵,剿灭赵贼?!”
张永德头疼,这个王朴,一上来就是质问的口气,把退路也堵死了——发兵肯定是要发兵,剿灭赵匡胤?谁能说得准——国家大事,可不能等同于报私仇。
“文伯,我来就是商议此事。”说完,怕王朴不依不饶,赶紧补充道:“先帝寝陵,我已经派去三千人马,连同家眷在内,永久驻扎。”
王朴一听到“先帝”两个字,两眼垂泪,难掩哀伤,一旁的魏仁浦、李谷等人也轻轻地抹眼泪。
“诸位放心,先帝寝陵安然无虞,眼下要紧的是,如何给天下百姓一个交代。”
这句话说的没错,你们这些当大官的,就连皇帝的坟墓都看不好,凭什么相信你们,能够守得住这天下?
魏仁浦附议,说道:“我也听闻,夏收之后,中原有不少世家、百姓逃亡江南,唐国新君李煜颁发了招贤令,不光是名士,就连种地种的好的,也都安顿,这是在于我大周抢夺民心啊!”
王朴红着眼睛,咬牙切齿:“赵贼可恶,大周沦为今日局面,全都是他在作祟!范丞相,攻打许州、歼灭国贼,已经刻不容缓了!”
范质明白,这是拉上自己,一起向张永德施压,事到如今,他也放弃了“和平解决”内部矛盾的幻想。
“张太尉,我等四人已经商议过了,要趁着全体军民、义愤填膺的当口,速速发兵攻打许州。”
张永德连忙说:“诸位,我何曾说过,此事要善罢甘休?今日前来商议,就是要通知各位,我打算亲自领兵。”
这句话,倒是出乎三人意料。
自从接管汴梁之后,张永德从未出城一步,作为一个军事将领,他很清楚自己的优势是什么。
汴梁城坚固无比、物资充沛,最理想的军事战略,就是以逸待劳、好好守住,只要这座城池还在,大周的正统就还在,自己的地位还在。
然而,一旦自己出城,可未必能回得来,说不定哪个人,就会趁机再次鸠占鹊巢(张永德也是鸠占鹊巢),这是极其冒风险的一种行为。
王朴很激动:“当真?张太尉,忠君为国、日月可鉴,请收王朴一拜!”
张永德阻止之下,又说道:“但有一件事,汴梁城谁来主持?”
醉翁之意不在酒,原来在这儿等着呢。
张永德的话,潜台词是我可以出去,带兵去和赵匡胤干仗,可是,又怎么能保证不会背后捅我一刀?那么,汴梁城主持者就非常关键,总不能,我回到汴梁的时候,你们不开门。
王朴、范质、魏仁浦三人一时语塞,他们三个地位太高,不管谁主持汴梁,张永德都有怀疑的理由。
李谷见状,说道:“我举荐一人,如何?”
“惟珍,请说。”
“窦可象。”
窦可象就是窦仪,曾任东宫首席,身为右补阙,官位不高,但后周近年来新晋官员中至少有三分之一,是他的门生,郭荣生前对他极为信任。
最关键的是,窦仪没有朋党之嫌,家世清明,绝对不敢胡来,尤其是他老爹的影响下,绝对忠于大周天下。
窦仪的老爹叫窦禹钧,如果这个名字,还不够响亮的话,那么还有一个名字,叫窦燕山。
《三字经》里说的“窦燕山,有义方,教五子,名俱扬”,就是指的窦禹钧,“五子登科”的典故也来自于此,窦仪就是五子之一,排名首位。
王朴见张永德不置可否,又说道:“张太尉,此行可任命雷德骧为先锋,领城北驻军一万,讨伐招贼。”
张永德一听,立即说道:“如此甚好!”
为啥答应的这么痛快?因为王朴这算是给了一颗“定心丸”。
龙捷军都指挥使雷德骧是汴梁北门军务的总统领!虽然是禁军序列,管辖权却在王朴,也就是开封府尹的手里。
并且,城北防守营的总兵力才一万二,一下子给你一万,还不够诚意?
接下来几天,汴梁政权开始造势,发出“讨贼檄文”,准备粮草、集合军队、征调民夫,五万大军迅速集结。
五万军队,看着不多,其中两万是禁军,光这已经与许州赵匡胤镇守兵力持平了,再加上三万厢军,在兵力上占据绝对优势。
话说,赵匡胤手中不是有十五万军队吗?
这只是总量,不可能全部军队都围在许州,郴州、蔡州、颍州……各地分散开来,赵匡胤手头能用的,也就没多少了。
所以,当听到是张永德亲自上阵,带领大军攻打许州的时候,赵匡胤感到了那么一丝绝望,也有一丝苦楚。
“抱一(张永德的字),何必要为难于我,真的要刀兵相见?”
他不是在缅怀与张永德的友谊,而是对自己命运的哀怜,关键之处,张永德也很能打!
身边谋士除了赵普之外,还有苗训,两人听说张永德出汴梁的消息后,也是惊出一身冷汗,立即赶往许州衙署。
一见面,赵匡胤就拉住赵普的手:“则平,如何是好?!”
赵普从未见过赵匡胤这般惊慌,但同时,作为顶级谋士,他也知道,赵匡胤怕的不是张永德。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大不了干一场就是了,有啥好怕的?
可这样一来,就彻底打乱了赵匡胤想要“合法继承”大周政权的计划,也就是淮南用兵,攻破扬州之后,让郭宗训禅位给自己。
“将帅,事情原委,可曾派人去汴梁澄清?”
“唉,事发突然,我是先得知汴梁用兵之后,才质问的李处耘,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
李处耘已经被关押起来了,如何处置,静等吩咐。
赵普叹口气说:“如此说来,一切都晚了。”
“则平,你的意思是,直接开战?”
“这……”
赵普沉吟了一下,示意一旁的苗训。
苗训,字广义,山西永济人,这位爷虽然在宋代演义类着作中,没有赵普啊、潘美啊、赵德芳等人的名气大,可在真实历史上,也是赵匡胤非常重视的人物。
因为,据说、也许、可能、大概……他的老师名字叫陈抟!
没错,就是那个给郭荣炼制“延寿丹”的陈抟,半仙之体。
《宋史》上对苗训的描述,主要事件都和预言、占卜有关,比如,他在军营中夜观天象,发现后周气运要完了,很巧合的是,他说出这个预言的地点是“陈桥驿”。
苗训会意,立即上前对赵匡胤说:“太尉,臣前来衙署的时候,遇到了令弟与张师黯,已经从唐国回来,说有要事禀告。”
赵匡胤一愣,苗训这人向来说话谨慎,今天怎么不着调?明明是问你们要不要开战,怎么一杆子打到赵匡义、张洎身上了?
再一看赵普,也是低头不语,心中疑惑,就吩咐道:“让他们进来吧。”
赵普、苗训偷偷对视一眼,脸上都闪过一丝不容易觉察的苦笑。
二人何等聪明!
他们早就猜到了,赵匡胤根本就不想开战,但这句话,是不能从他的嘴里说出来的,否则,就会引起众将领、军队的不安,如果连赵匡胤都怯战,那对手该是如何强大的存在?
所以,“不战”这句话,只能由别人来说。
赵普、苗训两人又不想当冤大头,于是,就把刚刚回来的赵匡义、张洎推出来了。
片刻,两个倒霉蛋儿走进来,张洎没太大变化,脸上还有喜色(老婆、儿子带出来了),倒是赵匡义,脸色有点不对。
“匡义,你脸怎么肿了?莫非,到了江南水土不服?”
赵匡义脸都黑了!
水土不服,太他妈不服了,老子不服,李煜,你丫给我等着!
“兄长,无碍。”
赵匡胤没多想,问道:“此番江南一行,李煜怎么说?”
一提起“李煜”这个名字,赵匡胤就压不住火,这个废物李六郎,摇身一变,还敢称帝了!
张洎很懂事,直到赵匡义心里憋屈,主动当起了“嘴替”,一五一十地将李煜的要求、探听的情报、所见所闻等消息,都传达给了赵匡胤。
听完之后,赵匡胤的脸色变得很难看,他低下头,许久没有说话。
赵普、苗训觉得时机差不多了,因为张洎的汇报当中,有一句话是“确定唐国增兵五十万,意图淮南旧地!”
这就够了。
“太尉,我军占据黄淮,平原居多,易攻难守,如果唐国大举增兵,伺机越过长江、抢夺失地,恐怕会腹背受敌。”
尽管摸透了赵匡胤的心思,赵普说这句话的时候,仍然是小心翼翼的。
赵匡胤抬起头,眼角有些发裂,沉声说道:“则平所言极是,我与抱一之间,不过是误会而已,本不应该刀兵相见。”
苗训趁机说道:“太尉明鉴。有道是,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眼下看来,唐国才是最大的威胁,盼着我等鱼蚌相争。”
赵匡胤粗重地喘了一口气,问道:“匡义,你觉得下一步该如何?”
赵匡义也听说了汴梁发兵的消息,若是往常,他一定会尽力表现,争夺先锋官,好好跟张永德打一场。
但是,从江南回来的一路之上,张洎不断地灌输“肺腑之言”,也让他心境有了变化。
胜仗打得越多,大哥的地位就越稳,将来,也就没自己什么事儿了。
“兄长,则平曾说过,想要平定天下,势必先南后北。依臣弟来看,还是要避开张永德的锋芒,保存实力,先稳定两淮之后,再从长计议。”
赵匡胤点了点头,自己这个蠢蛋弟弟,也算有点用途,自己有台阶可下了。
“好吧,就依诸位的意思,大军撤出许州,开拔陈州。”
张永德气势汹汹地扑向许州,到了之后才发现,赵匡胤玩了一手“总退却”。
许州驻军全线南撤之后,原本在扶沟、鄢陵、太康的驻军,也快速南撤,沿着贾鲁河,人马、车辆、辎重等延绵几十里。
骑在马上的赵匡胤,脸色依旧不好看。
议事的时候,他之所以情绪变化剧烈,并非是因为南唐要求归还江南十四州这个条件,而是张洎无意间说起,宴会之上,身为贵妃的小周后献艺。
周嘉敏,她竟然嫁给了李煜!她怎么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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