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请林兄展开细说,愚弟实在难以参透。”
于谦尚在沉思,朱瞻基却直接不耻下问了。
他倒要听听看,这个叫父皇和于谦都重视的林煜,到底能说出个什么名堂来?
林煜把碗里最后剩的一口酒喝完,酒足饭饱,换了个舒服些的姿势,仰躺下去,这才懒洋洋的说道:“先不说这谁吃亏的问题,永乐削藩说到底是为了避免再现前晋的八王之乱。那么问题来了,你们认为八王之乱的问题,又是出在哪儿?”
“八王之乱?”
于谦略一思忖说道:“惠皇屈尊,临朝听言。厥体斯昧,其情则昏。”
林煜摇头:“这是《晋书》对司马衷的评价,不是对八王之乱的解读。而且,把一个大一统王朝的覆灭,全都加在皇帝一人的身上,这未免太过有失偏颇……再者,司马衷当真如同《晋书》所言那般不堪?”
于谦说:“林先生的意思是,《晋书》记录有误?可不仅《晋书》有记,在其余南北两晋史籍典故中,也都认可惠帝痴愚确有其事。”
林煜依旧躺着,眼睛都已微微闭上:“你都知道看别的史书了,就该晓得一点,司马衷好歹也是一个大一统王朝的二代皇帝,他的父亲司马炎再如何,也统一了三国乱世。”
“如此聪明绝顶又有手段的皇帝,怎可能坐视一个痴愚无能的儿子继位。要知道,当时的司马炎可不止这一个儿子,小儿子还素有贤名。这只能说明,司马衷可能的确不是很聪明,但远没有达到《晋书》写的那么不堪。”
“顶天了,这就是个自闭症的皇帝,自闭症说了你们也不懂,你们就当成一个木讷的书呆子,智商有问题但不大。要不然以司马炎的聪明,早就把司马衷这个傻太子给换掉了,哪还能让他继位?”
一番话毕,于谦脑子里仿若炸开,如此新颖角度,他此前从未想过。
要知道,有当朝的大儒,对于司马衷的评价,那都是“惠帝之愚,古今无匹,国因此亡”。
林煜这种为其翻案“伸冤”,却是当真不多见。
林煜却是没管于谦的震撼,接着说道:“再说治国吧!司马衷人可能不是太聪明,但人家当皇帝的时候,不说有功但也无过。既没大兴土木,也没增派赋税苛政,放到太平盛世,那起码也是个中庸之道。”
中庸之道……好像确实有些道理。
纵观《晋书》记录,除了嘲讽司马衷的智商,那就是大挥笔墨八王之乱了,还当真没说司马衷执政的黑点。
因为这家伙没主见,所以政策基本都是延续司马炎的。
那么到底是谁的问题?于谦若有所思。
朱瞻基却实在想不透,索性直接问道:“那八王之乱,到底是何原因?又与我大明的削藩政策,有何关联?”
他已经听出来,这个林煜似乎真有点水平,光是看史书的角度就与传统儒生不一样,所以这个八王之乱,肯定不是随口说说。
林煜笑道:“原因很简单,无非两个字——天命,也可以说是正统。这也是永乐削藩的最大契机,同样也是严重掣肘。”
“天命?正统?”朱瞻基有些迷惑。
林煜说道:“天命说起来虚无缥缈,但对皇权来说,却又是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就用两晋以前的汉末三国来举例,曹魏称帝是效仿的王莽禅让,虽然有些让人诟病,但本身并无太大问题。”
“季汉刘备称帝,同样意为复兴汉室,而且本身又是汉室后裔,这更没什么问题。”
“只有孙吴,他们是靠着蹭曹魏称帝的黄龙见谯,说白了就是祥瑞称帝。而汉末三国里头,偏偏爆发皇室内斗最严重的,也就是孙吴。”
“反倒都唾弃的曹贼,即便宗室封王拜相,也没人敢反皇帝,最后反而被司马家摘了桃子,你们说这是为啥?”
朱瞻基还在思索。
于谦似乎已经恍然所悟:“因为孙吴的天命是借来的,他们的正统皆是来自于虚无缥缈的祥瑞。而这一点,在史书也有记录,仅《吴书》记载,权在位二十余年,就发生过十余次祥瑞异兆。”
祥瑞这种东西,聪明人都知道怎么回事,主要作用也是为了歌颂君王的功绩,但要是刷的太多,那就不好使了。
林煜稍稍翻了下身子,一手枕在脑后,一手抚着肚皮,说道:“祥瑞本就只是衬托皇权正当性的工具,却被孙权拿来,反着给自己称帝兜底,那自然得付出相应代价。毕竟他能这么干,别人为什么不行?刷祥瑞的成本,可比曹魏禅让、季汉称帝要好用的多。”
朱瞻基点头:“孙吴以祥瑞登帝,确实不归正途。可前晋与曹魏相同,皆为正常禅让,为何还会爆发八王之乱,致使国朝速亡?”
林煜淡淡道:“正常禅让,你是要笑死我吗?谁家正常禅让,会当街射杀天子?”
司马昭当街射杀曹髦,事后还废了曹髦帝号,显然也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有多么后患无穷。
这等同于破坏了汉末三国以来,长期维持的游戏规则,原来皇帝不是至高无上,被杀也会死。
而且,谁能杀得了皇帝,自己就能当皇帝。
朱瞻基瞬间明悟,明悟之余心中愈发惊骇,难怪父皇和于谦如此重视这个林煜,对方居然能悟透如此道理。
果真是谋逆要犯,确实有点大逆不道了。
林煜丝毫未觉,他顿了顿,又继续补充道:“所以,早在晋王朝的建立,八王之乱其实就已经不可避免。因为他们的根子,从开始就已经长歪了。而永乐大帝的问题,恰恰也在此,说句不好听的,燕王靖难就是造反弑君。”
于谦顿时眼皮子一跳。
我的林先生啊!这话可不兴乱说!
别的不提,就说当今太子殿下朱瞻基,现在可就在他们旁边听着。
这要是回头禀明陛下,陛下一生气,那他还怎么想办法来捞这位比自己年纪还小好几岁的先生。
于谦心中叫苦,林煜却不知道,知道了估摸着还得喷一下于谦。
不要多管闲事,他还指望着二十天过后,就能秋后问斩,来一刀死回现代呢。
“先帝靖难,皆因建文削藩太甚,若说造反弑君,未免有些不妥。”朱瞻基虽然心头恼怒,却也没有表现,只依理驳斥道。
“你说的对,建文削藩太狠了,换谁来都不可能坐以待毙。毕竟这家伙对亲叔叔都能下得了手,动辄灭人满门。而且燕王能以800人起兵,一路杀穿南京,在武略上远胜建文,这一点任谁来都没得黑。”
林煜睁开双眼,慢悠悠说道:“但也只是武略没得黑,燕王靖难始终都是永乐帝心中迈不过的坎。因为他是叔叔,叔叔夺了侄子的皇位,这下去了地府,跟自己的亲爹,太祖高皇帝老人家交不了差啊!
再加上永乐帝登位时候,年纪已经很大,没那么多时间来悉心文治,洗刷自己皇位上的黑点。所以,他只能采取见效更快的办法。”
朱瞻基说:“北伐?”
林煜说:“不错,就是北伐。天下的聪明人多了去,不说文官了,便是现在的皇帝,昔日的监国太子,也都看出来了。永乐帝为了北伐,已经有些不顾一切,甚至大肆推行隐患极大的大明宝钞,也要强行筹措北伐的钱粮军费。”
“关于大明宝钞的隐患,你们要是有兴趣,我后面可以跟你俩说说…嗯,要是还有时间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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