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景朝,从皇家到百姓,从繁华的京城到荒芜的边地,都崇佛尚道。

    南朝四百八十寺,这大景朝估计也不差,光是京城,就林立着几十家。

    姜晗跟宗钦坐在马车里,从天波门出。

    四月的天,已经热了起来,宗钦早上出现的,一身皂色的衣衫,袖口绲边是大段大段的艳丽的、缠绕的花枝,金色的革带上只单单的挂着个麒麟玉佩。

    跟他往日的装束截然不同。

    宗钦端坐在上位,手里拿着一卷书,心情颇好的慢慢细品。

    姜晗靠着窗子,悄悄掀开帘子的一角,见着两边林立的楼宇,一种久违的熟悉的感觉扑面而来。

    她出宫了!

    姜晗不想表现的很明显,但是她的嘴角怎么也压不下去。

    即便知道只能在马车上,偷偷的掀开帘子的一角,看看往日里只要说一句,就能出去看到的景色,心里还是忍住升起喜悦之情。

    姜晗一直扒着窗户,眼睛都不眨的看着这熟悉的景色,以前见过太多遍,如今看见,竟有一种‘当时只道是寻常’的荒谬之感。

    “茶。”宗钦喊了一声,可姜晗看入迷了,没有听见。

    宗钦等了好一会,也不见手边有茶递来,抬头去看,见她掀了巴掌大一角的帘子,痴痴的看着外边。

    果然还是个爱玩的姑娘。

    宗钦嘴角露出一丝笑来,自己放下手里的书,从边上固定的木匣中,取出水壶跟茶碗,给自己倒了一杯清水。

    若是他为何喜欢找姜氏,一是她实在是两幅面孔,二是她喜欢喝清茶跟清水,这很对他胃口。

    自小他便不爱那点茶冲泡的茶,可那时他人言轻微,又是个孩子,说了也只说等他大了,就知道了。

    二哥最善这法,每次他都被二哥说的,再试试,再试试,到后来也习惯了。

    只是习惯喝这个,不是喜欢喝这个。

    第一次见姜氏喝清茶的时候,他还觉得有些诧异。

    宗钦喝完水,又将杯子放了回去,继续拿起书来看。

    不到半个时辰,道路两边的房子越来越少,直到她们穿过了城门,两边的房屋被柳树、农田代替,姜晗才依依不舍的收回视线,轻轻的放下帘子。

    见宗钦还在认真的看书,姜晗索性闭着眼睛靠着窗户,假寐休息。

    皇家寺院在皇城的西北方,京城西高东低,城中三条河流皆是从西北方的虞山流出,皇家寺院就是在虞山的半山腰。

    皇家寺院并不以恢宏的殿宇作为建筑特色,更多的是自然的返璞归真,寺院的大殿,叫京城里的随意一家大雄宝殿来比,都要气派昂扬许多。

    姜晗疑惑,微微侧过脸,“皇上,这?”这大殿简朴,中间供着结跏趺坐的栴檀佛像,两侧供着十八罗汉。

    全都是塑金身的。

    极大的反差,将姜晗后半句话给咽了下去。

    宗钦眸光微微扫过姜晗,道:“太祖开国之时,曾说,皇家寺院只一家之用,并不需要那般奢华。”

    太祖节俭,一身龙袍穿了十年。

    姜晗:“”

    房子倒是看着挺节俭的,这一进来,就知道,这哪里节俭了,这房里面,全都是金丝楠木!

    外边那一层的杉木简直就是障眼法。

    姜晗欲言又止,这太祖的节俭她是一点没有瞧出来。

    宗钦带着姜晗站在殿中,接过寺院的主持递过来的香,宗钦微微前倾,上了香之后。

    “朕觉得你可以给你哥哥再上一炷香。”宗钦这话说的莫名其妙,姜晗满眼疑惑的看着他。

    “姜晖,金鞍五陵豪,杀人如剪草。”

    宗钦话音刚落,姜晗脑海里就冒出一副画面,姜晖骑白马,持弯刀,砍头如切瓜。

    鲜血飞溅,姜晗一个激灵,吓得自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皇上,哥哥他是不是带着弯刀去的?”姜晖有一柄弯刀,弯刀又称雁翎刀,或是腰刀,悬挂在腰间。

    宗钦侧过头,有点疑惑,“你怎么知道?”

    夭寿了!

    她曾经送过一把弯刀作为礼物给姜晖,那刀还是特意请了工匠去打的。

    “臣妾送过一把弯刀给哥哥当作生辰礼物。”姜晗解释道。

    难怪,姜晖怎么也不愿意换下他的刀,只说这刀跟他已经是人刀合一,再也不能分开。

    “你的刀送得好。”其实民间也有铸刀,这样的东西,官府是不会完全的禁掉的。

    姜晗头皮发麻了,她当时为什么要送那把刀给他。

    姜晗不用宗钦再说,直接上了三炷香,又给东西两侧的十八罗汉们,又上了一回。

    心里默默祈祷。

    宗钦见她虔诚,站在门口看了几眼,笑道:“焰焰戈霜动,耿耿剑虹浮。”姜晖是个难得的将星,他不适合科考,也不适合武举。

    他是个天生的将才,合该为他所用,助他成就霸业。

    姜晗不解的望向宗钦,他眼眸深沉,不见底。

    “你哥哥,是个天生的将星。”宗钦的心情不错,他实在爱重姜晖。

    连带着他的妹妹姜氏,这般表里不一,他都忍了。

    姜晗眉眼弯弯,清澈的眼里是轻易可见的欢喜。

    “出来吧。”宗钦伸手,姜晗极有眼色的将手伸过去,跟着宗钦的步伐往后边的禅院走。

    皇家寺院参天的古树,随处可见,树冠如盖,浓荫蔽日。

    姜晗心想,这是挖了多少的树搬到这里来。

    节俭跟这里是一点也不沾边的。

    禅院也很‘简朴’,用的是檀木,一入门,里面的蒲团整齐的摆着两个,一前一后的。

    宗钦在前面的蒲团盘腿坐下,姜晗在后边的蒲团紧跟着盘腿坐下。

    宗钦不说话,姜晗也不好四处乱瞟,只假装闭着眼睛,跟着他一起静坐。

    杨彦退在门外,垂首,看着地板,陛下今日的心情极好。

    原因未知。

    姜婉仪,看着好似真的要起势了,比之沈惠妃,陛下似乎更加的喜欢姜婉仪了。

    又想起,最近,沈首辅跟陛下,有过相争,陛下主战,沈首辅主和。

    沈首辅觉得偏远蛮夷之地,争来也无用,即便占了,也是荒废,还不如将这军费省下发展其他。

    沈惠妃被罚,也不知是不是跟这事有关。

    杨彦不敢妄言,只敢在自己的脑子里瞎想,只要不说出来,那就是不存在,若是说了,再是秘密,也迟早有天会被陛下知道。

    姜婉仪年轻,有姿色跟姜晖,也许某一天,她必然要站在沈惠妃前头去。

    琢磨了再琢磨,杨彦觉得自己还是要更加的小心伺候陛下。

    陛下御极越久,心思越发深不可测。

    坐了半个时辰,宗钦终于起身了,姜晗腿有点麻,想叫清菊进来扶她,宗钦一手拽起姜晗,扶着她站好。

    “你往日拜佛不静坐?”京城里拜佛的女人数不胜数,家里修建佛堂的人,也不胜枚举。

    姜晗摇头,手悄悄地揉着自己的腿,她从来就是拜佛的那一刻,是在蒲团上的,其余的时候,她是不会坐在蒲团上的。

    “臣妾没有过。”如实告诉宗钦。

    宗钦借力给姜晗,让她稍微靠着自己的手臂,缓和一下。

    “你家没有佛堂?”

    “没有。”祖母说,求佛不如求己,姜晖偷偷消失之后,祖母跟娘才去真的拜佛。

    以前她们都是去寺院游玩。

    并不真的拜佛。

    “你家倒是特殊。”宗钦觉得姜家倒是有些不一样,京中不建佛堂的人家,几乎没有。

    姜晗蹙眉,下意识的偷偷瞄了一眼宗钦,见他神色无异,解释道:“祖母跟娘说,尽人事听天命,佛祖菩萨太忙,世间事太多,忙不过来。”

    这是祖母的原话。

    宗钦的视线停在姜晗的脸上,注视着她的眼睛,片刻移开。

    “你祖母倒是活得通透。”佛祖菩萨若是有灵,世上怎会还有那般多的苦楚。

    “好了?”

    姜晗松开宗钦的手,“好多了,谢谢皇上。”宗钦今日实在是有些摸不着头脑,他袖口缠绵又艳丽的花纹,实在不适合到寺院这样的地方来。

    宗钦带着姜晗在寺院里漫步,看着一棵跟寺院里参天大树格格不入的海棠树树道:“那是朕种的。”

    姜晗看过去,粉白色的海棠花繁茂,孤独的伫立在一群大树之间。

    “皇上小时候种的?”姜晗问。

    世人皆知,宗钦年幼,身体不好,曾在皇家寺院住过好几年,直到身体好全,才重新回到皇宫。

    “是。”那个时候,他从山脚下的百姓那里买来的,一株小小的树,如今这般高大了。

    姜晗伸手去碰低矮的枝桠,掰了一枝,“送您了,皇上。”

    宗钦失笑,“这本是朕的,你这借花献佛,实在太讨巧了。”

    “皇上,你不喜欢?”姜晗问。

    她隐约的猜到宗钦带她来这里是要做什么了,他在怀念,或在释怀。

    元太妃。

    宗钦低头看手里的海棠花,粉白色的花瓣,黄色的花蕊,跟小时候看的一模一样,以前他也摘过这海棠花给元太妃。

    那时他听伺候的宫人说,元太妃本不需要在这里过这般凄苦的日子,全是为了他,这才舍了宫里富贵奢华的生活,搬来寺院常伴青灯古佛。

    他觉得海棠花鲜艳,能为元太妃的屋子增添一点色彩,这才买了海棠来种在这里。

    如今海棠花依旧,鲜艳夺目,可物是人非。

    “你会想你娘吗?”宗钦问,他现在还会想起元太妃,她明明是个坏人,是个恶人,可他还是想她。

    姜晗毫不犹豫:“会啊!”她怎么可能不想念她娘,她想得希望时光流转,她一直都待在家里。

    宗钦目光悠远,注视着海棠树,“朕也想。”他想,他的母后,是不是若是没有元太妃,他便能真的感受纯粹的慈母之爱。

    他想,若是元太妃,没有真的视如己出,他是不是就不会这般难受。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他少时就知道的道理,如今早过而立之年,竟还是觉得难做。

    姜晗:“那就想呗!”人的思想怎么可能控制呢,宗钦是皇帝,这又没人压着他,他要想什么便想什么。

    宗钦:“是吗?”

    “当然,皇上,您想便想,又没人知道。”姜晗道,谁敢搬开宗钦的脑子看,他在想什么。

    “即便不纯粹?”

    姜晗:“水至清则无鱼。”人是没有办法在真空的环境里生活的,所以何必纠结那么多,她想了很久才想明白的。

    论迹不论心。

    她跟宗钦不一样。

    宗钦收回视线,侧过头去,盯着姜晗的脸看了许久,“所以,你到如今还装模作样的应付朕。”

    怎么话题又转回了她身上,姜晗眨眨眼,无辜的回望宗钦,“皇上说什么,臣妾听不懂。”

    谁敢在宗钦面前毫无保留,无所顾忌的用自己的真面目示人。

    那不是勇者,那是傻子。

    宗钦是什么人,他是大景朝的皇帝,是这个世界最大的封建主,是那个王法高于律法的人,他本人即使王法。

    姜晗不会,也不敢,她不想死。

    而且这里喜欢搞连坐,她死了,影响到娘她们是必然的事。

    宗钦也不拆穿,用海棠花枝轻轻拍了一下姜晗的额头,“不懂就不懂。”

    有一天,她会懂的。

    姜晗心里松一口气,好险,宗钦放过了她。

    “皇后如何?”宗钦问。

    姜晗脚步顿住,站在原地,她不想回答这么死亡的问题。

    宗钦等了一会儿,见姜晗不答,催促,“嗯?”

    姜晗咬紧双唇,在宗钦的背影下,艰难开口,“皇上,可以不答吗?”

    “不可以!”宗钦冷漠拒绝。

    姜晗只能苦着脸,道:“皇后娘娘贤德。”

    宗钦眼神变深,是的,皇后贤德,跟先帝的元后一样贤德。

    姜氏还是太天真了,不过天真的女子才好。

    “姜晖的婚事定了。”宗钦没头没尾的说了一句。

    姜晗忙问:“是谁?”她直觉不是皇后家里的姑娘。

    “淑妃的族妹。”宗钦道。

    姜晗想了想,任淑妃是国公府的独女,没有姐妹,这族妹,任淑妃祖籍是哪里来着?

    想了好一会,姜晗也没想起,任淑妃的老家是哪里。

    “姜晖见过她,也很满意。”宗钦道,人是他选的,姜晖自己也很开心。

    他写信来说,字里行间都透着喜悦。

    姜晗:“哥哥开心就好。”姜晖自己喜欢就好,毕竟是他要过一辈子的人。

    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见过,“皇上,她在秦州?”

    姜晖在边关,离的最近的城是秦州,军队驻扎在秦州。

    “是,跟淑妃一样,喜欢舞刀弄枪。”宗钦道。

    那就是跟姜晖有共同的爱好,这样很好,两人以后在一起也有话说。

    落日熔金,金色的光辉洒满京城,姜晗跟着宗钦又回到了皇宫。

    皇后那边,久久地坐在榻上,陷入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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