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续下了一个月的雨的天,一片灰蒙蒙。
今夜也依旧下着雨。
在这六月的夏日里,闷热都沾上阴沉。
木屐快速踩过水洼溅起地上积水,沾湿脚腕。快步前行的人无心去管,斗笠后的帘幕扬起弧度,他继续向不远处的营地走去。
出征深渊的队伍,回来了。
在得知这个消息的第一时间,人偶便立刻丢下手中工作,赶往目的地。
那个靠近深境螺旋而临时驻扎的据点。
前来这个据点的人不止人偶一个,但他们都有要做的事。在这下着雨的天,有条不紊的进行着自己的工作。
窃窃私语在淅沥雨声中被淡化,人偶在来往的人之中穿梭,一路前行,听到最多的几个词无非就是:
「真惨」
「魔物」
「损失严重」
「第十一席」
这些词串联在一起只会让人偶涌起不妙的念头。
他率先来到主营帐。
人不在。
雨滴随着风倾斜,颗颗打落在他裸露在外的皮肤上,是如此冰冷。
人偶四处张望,终于看到一位熟悉的士官,上前询问。根据指引,人偶朝那个方向奔去。
他一把推开后勤医护室的门,就看见一个破破烂烂的人,呆呆坐在门边的凳子上。
可以这么说么?但这的确是个破破烂烂的人。破碎地如同一个快要零散的木偶。
平日里浑身雪白的少年此时混杂着各种的肮脏颜色。
衣物破损、浑身伤痕,污渍和血痂凝固,将少年的白发拧成一缕又一缕的结,使他蓬头垢面。
他楞着双眼,望向一处方向。
人偶随着他的视线探了一眼。
那只有几十步的距离却仍就紧闭着的白色帘账。
里面传来医生护士和牧师的交谈声,各种器械的搁置又拿起的轻微声响,治疗效果的流水声……
这些声音直白明了的告诉着人偶一件事——帘账后,正在抢救一个人。
而他面前这个一动不动的人,也在感知到他的存在后,慢慢转过头。
少年抬起眼眸,看向了他。
脸上溅射的血渍横贯整个苍白的脸庞。
那双银色的瞳孔如水银般凝绝。
少年就这样看着面前的这个人,毫无表情。
和这双眼睛对视的一瞬间,人偶的胸膛像是被无形事物给揪住,原本随意垂在腿边的双手攥拳发紧。
少年像是回不过神来,就只是看着他,泥塑木雕般微张着嘴巴。
过了很久,他出声了:
“人偶……?”
透着些许陌生的语气,让人偶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对劲的地方,他单膝跪地和少年平视。
“怎么了?”人偶盯着少年的眼睛,问道,“接受治疗了么?”
少年没有回答。
银色的眼眸直愣愣地看着他。
看来得换个话题。
“玛利喀斯,你…在深渊中遭遇了什么?”
这次的问话,像是触发到了可以开口的关键词。
如木偶般的少年这才机械性的回答。
“啊、啊,深渊?深渊啊……”
少年佝偻背部,双手十指插入额前发缝,虚虚捂住自己的脸:
“很多事,发生了很多事……”
少年似乎在来医护室之前也被他人询问过。
他依照着回答他人的方式,继续和面前的这个人对话:
“我已经…将异常情况上报,请不要心急…”
“深渊里的…时间流速不同,我需要…一段时间才能整合所有资料情报……”
“不同?”
头僵硬地上下点动,少年喃喃道:
“对…后来的探索中,用于计时的工具丢了……但根据之前的估算,我们应该…在深渊中度过了……两年多的时间。”
深渊中的两年时间才等同于现实中的一个月?!
人偶终于知道少年莫名的陌生语气和不对劲,究竟从何而来。
震惊、不可思议之下更多的是担忧,他一把攥住少年的手腕。
“其他医护人员呢?!”
他想要其他人再为少年做一次检查和治疗。
少年一动不动,他的一只手依旧遮盖单边眼睛,额前白发在眼前投下一层阴影。
他轻声道:
“没事、我没事……”
“那个孩子、那个孩子更需要……”
人偶知道他说的是谁,就是那个正在抢救的人。
提到那个孩子,
原本如同一个木偶的少年。
哭了。
“人偶……”
一滴泪,混合着血液开始滴落。
“都死了……”
“只剩下…我和……那个孩子……”
少年哆嗦着嘴唇,气息不稳的自言自语。
“都怪我……”
深渊中的黑暗,再次从脑海中翻涌。
如屋外携着雷声的滚滚乌云,电闪雷鸣间,白光劈面而来。
少年也好似承受不住这刺人眼球的闪光,他的眼眶再次蓄满泪水。
人偶牢牢攥住的那只手腕,开始剧烈颤抖。
少年再次自语:
“都是…我的错……如果不是我要……”
「都是他的错。」
如果他没有做出这个决定,没有和母亲达成交易。
这些人,本不该死。
「该死的人,应该是他。」
在误入一个未知的洞口后,深渊中的时间长度变得于现世的流速不同。
在外界看来,他们或许只是在那里度过了一个月。
短暂的一个月,三十天而已。
对于大部分人来说,也不过是重复三次周末的天数。
可他在深渊里呆了两年。
两年的时光,几百天的时间。
对少年来说,在数次并肩作战中,他早已与队伍中的人们,结下了深厚的情谊。
一开始,他所带领的队伍很是顺利,在深渊的一处回廊壁画中获得了「渊月的祝福」。
这份突如其来的认可,能化作让人奋战不止的力量、提供各式各样的增益效果。
有些热情爱闹的兵士甚至和他打赌开起了玩笑,说他们现在浑身充满了力量,看来能早点回去。
好景不长,他们遇上深渊中的污染。一些喝下变质水源、吸入有毒气体的人,开始出现不良反应。
博格丹娜出现濒死症状,昏迷不醒。
谢尔盖和科尔尼利出现致幻反应,误食异物。
在致幻的副作用下,有人认为自己犯了大错误。
他们认为自己没能及时发现异常,因此造成人员伤亡。不敢承担责任的他们,拿走小部分补给想要原路返回逃跑。
为此,队伍中也失去了叶夫洛吉、奥尼西姆两名医疗人员。
紧接着,他们在一处「间」中遇上了侍奉深渊的侍者,又死了一个。
哪怕他将人救下,转眼间,冰使徒的坚冰还是让雅科夫死了。
这或许是个警告。
因为接下来,作战越发困难起来。
在这不断攀爬的螺旋塔中,前往更深处,就越能发现魔物的狡诈危险,拥有一定智力的它们甚至更喜欢躲在暗处伏击落单的人。
有一天的夜晚,魔物出乎意料的多,他独自对抗的同时,深渊法师们带领一群淋溶魔物欲意偷袭处于休整中的队伍。魔物们利用地形优势,将他和队伍打散。
必须尽快汇合。在各自作战的期间,多分开一秒就多几分危险。
通过沿路的记号和提示,他找到了队伍的行走方向。
魔物们继续作乱,对这里了如指掌的它们,制造了不少混乱。
路易莎下落不明。
达里死于机关。
在路上,他碰到死去多时的伊萨克,残骸断臂被魔物们用一种诡异的姿势,为他指引了队伍的方向。
他却……不能停下脚步,必须尽快汇合。
汇合后开始统计伤亡情况,物资剩余。他不需要过多的食物和补给,尽可能的匀给其他人。
继续向前,回廊似乎永无无止尽。
没多久,韦丝娜·雪奈茨芙娜下士,这次的随行人员,也是他的姐姐。
她遭受淋溶侵蚀已久,没有对应伤药可治疗的她。
一周后,便死了。
他只能将自己的姐姐掩埋在这片黑暗里,甚至都带不回家乡故土。
他只能跪在她面前忏悔。
探索不能再继续了,必须及时止损。
他派遣一支十人的小队,去往周边残垣搜寻下一个「祝福」的踪迹。以便找到出口的路,他们得离开深渊。
伊凡、帕尔费尼、佩拉吉娅、杰米德、帕特里、奥西普、列韦卡、维奥莱塔、马尔安……
他们究竟是如何死的。
他不知道,因为他没能及时赶到。
总之,都死了。
只有博尼法季还有些许意识,发现他时,冻僵到丧失知觉。
统共二十人的出征队伍,只剩两人生还。
伤亡人员名单,不到千字,一张纸。
轻飘飘的一张纸。
糅杂了几百天的光阴、十八个人的死。
划分、统计、上报。
再根据抚恤条例,一个个按照标准发放抚恤金给其遗属。
这套流程始终都在一成不变的执行着,这就是军中的处理方式。
没必要过于关注伤亡数字,因为这样的探索,总会付出代价和牺牲。实现作战目的,那才是第一目标,才是重中之重。
这就是每个加入愚人众的人,所该有的认知。
是啊。
是啊……
只有他一个人还在意着。
这些人……
本该获得更好的生活,应该陪在亲人身边。
却迎来了自己的死亡。
由他亲眼见证。
为什么……
这样的选择会如此让人痛苦?!
他才是刽子手!
他才是真正把他们都杀掉的人!
他为何如此无能?!为什么救不了他们所有人?
为什么?!!!
他不是一个空有力量的武夫吗!
他的力量呢?!
毫无作用!
少年眼睛直直盯着前方,没有焦距,目光涣散。
自虐般,他用五指用力划拉脸颊,指甲死命抠出皮肉中的血丝。
脸颊上的疼痛唤醒了他的部分意识。
随着清醒,少年只觉得腹部绞痛,心脏生锈,手脚痉挛。
而那蓄积已久的泪水……
就这样毫无征兆地落下。
他想要声嘶力竭地发泄,疯了般的大吼大叫。
却发现自己竟然发不出任何声音了。
成长的代价,缄默了他。
他没资格。
从来没有过像现在这般恨。
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恨阿蕾奇诺的手段、恨这残酷的事实。
更恨自己的无能为力、更恨自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在他面前,一个、又一个的死去。
他现在就只会哭。
他在哭什么?
哭…软弱又无能的自己么?
人偶静静凝视着面前的这个人,在少年银色的眼底看到了所有情绪的起伏和压抑。
阴郁绵延的雨,沉闷堵塞着人偶的胸膛。
对于少年来说,他身上的伤口,迟早都会愈合。
那他心中的呢?这个孩子心中的伤痕呢?
人偶透过少年的眼睛,看到了一颗伤痕累累的「心」。
为了不让这个孩子的「心」再次受伤。
他要在少年想要再一次用自虐的行为发泄时。
伸出手,抱住他。
少年银色的瞳孔骤缩。
他木然回抱面前的这道身影。
却像是找到依靠一般。
悲伤痛苦的孩子在这一刻终于可以情感上的宣泄,开始失声痛哭。
泪流满面的孩子像幼兽一般,只会龇牙低吼,竖起全身防卫。
他将嘴唇咬出鲜血,嘶哑着喉咙发出气音,双手死死攥着面前这个人的衣物,浑身颤抖、不肯松开。
那些血与泪全都流了下来,晕成一团血污,浸染人偶的衣领和胸口。
人偶像从前一样,轻抚着少年的后背,以此舒缓他的情绪。
这才堪堪转动齿轮的少年,喉咙开始哽咽,拥有了说话的资格。
他的声音又涩又苦,绝望无助地向人哭诉:
“姐姐她…明明下个月就要结婚了……”
“杰米德,家里还有女儿……”
“伊萨克…的妈妈该怎么办……”
“达里还要供…他弟弟上学啊……”
“维奥莱塔的奶奶……”
“为什么……”
休息时分,队伍里的每个人都聊起过自己的事,用来慰藉这潦苦无边的黑暗。
少年喜欢坐在角落静静旁听,看他们笑、听他们叹气和无奈。
亦或是听到他们提起家乡、亲人时,观察着他们充满期望的眼睛。
滔滔不绝的话,也好似将他拉入了普通平凡的梦。他也想这样生活。
少年掰动手指,数着这些梦,怀揣着自己心中的那个梦……
就这样,慢慢的、一点一点的,全都记了下来。
不愿见人离别的孩子,捧着这些破碎殆尽的人和记忆,痛苦到了极致。
人偶沉默着。
因为他发现,他自己能想到的一切语言都是苍白的。
话语上的安慰。
太轻了。
他需要做的事是紧紧抱着这个孩子,感受他的痛苦。
那种仿佛即将要撕裂皮肉、扒开肋骨、破出胸膛的痛苦。
是啊,
光是陪伴,根本不够。
这个孩子,已经太痛苦了。这样的黑暗,光是陪伴,是不够的。
他曾说过这个孩子天真,现在的他也是这么认为的。
可这种天真,真的该被磨灭掉吗?
美好本就是易碎的梦。但对于这个孩子来说,若不是这种事物的存在,这个孩子恐怕早已不是现在这个他了。
看清现实固然重要。然而这种品性,应该是充满祝福的。祝福这个孩子在大雨冲刷下,仍能保持这颗天真的心。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成为他的枷锁,让他带着镣铐负重前行。
若想要将他从泥泞里拉出来,那他也必须做出同样的选择。
雪国的雨夜十分漫长,一同行走,才不会偏移道路。
作为年长的那个孩子的他,不能让年纪小的孩子,受到欺负。
他必须保护他。
若是想要年纪小的那一方不受到任何欺负。
那他,
必须获得力量、必须拥有力量。
「力量」
「权力」
他都必须拥有。
人偶依旧轻抚着少年的后背,感受着对方逐渐趋于放松的躯体。
在熟悉的怀抱里,才得以卸下执行官头衔的少年,把头埋进对方的脖子里,止不住地掉泪。
滂沱大雨湮没眼泪,骤响雷声遮掩抽咽,就只有在这样的环境中,他才可以尽情的痛哭流涕。
此刻的他们,
在这场严寒的雨夜下,
只能紧紧相拥彼此,依偎着取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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