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同山匆匆出了宁远侯府的门,走向停靠在街边的一辆马车。

    车帘掀开,露出史老太太苍老憔悴的脸。

    炎炎夏日,她还戴着一个抹额,可见病得十分厉害,连一点点风都吹不得。

    她咳了咳,虚弱地问道:“你可曾对方夫人说我不能下马车进去拜望她的原因?”

    昨晚带着钱渲回到家之后,她就病倒了。她跟儿子不同。她对钱渲是有感情的。猛然间得知那般残酷的真相,她着实承受不了。

    好在她性情坚韧,今日早上,听丫鬟说起方夫人帮薛良朋测字寻妻的故事,她连忙把快要散架的身子骨拼凑拼凑,风风火火地赶来了。

    可她实在病得厉害,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只能让儿子一个人进去,自己在外面心忧如焚地等待。

    见儿子满脸恍惚,她明白过来,声音跟着发颤:“你是不是忘了说我也来了?你是不是有了孙儿的消息?”

    十五年都苦寻不到的孩子,会因为测一个字就出现吗?史老太太不敢想,可她忍不住这样期盼。

    她咳得厉害,语不成句地催促:“咳,你,咳咳咳,你快说呀,咳咳咳!”

    钱同山连忙上前帮母亲拍背,小声讲述了测字的全过程。

    “东北方,熟悉的铃音,日日陪伴着你。这话什么意思你还听不出来?”史老太太咳得脸颊绯红。

    她眼里涌出泪水,着急地说道:“这话的意思是,你儿子就在你身边呀!去找,去找!”

    钱同山不再犹豫,立刻朝东北方走去。

    乔微雨看见街边的马车和咳嗽不停的史老太太,已然明白过来。她带着两个小姑娘走过去,厚着脸皮说道:“老太君,我们帮您一起找孙子好不好?”

    史老太太无力摆手:“想坐我的马车看热闹就直说。”

    乔微雨捂嘴娇笑,连忙怂恿两个小姑娘爬上马车,自己也跟着上去。

    钱同山在前方走,马车在后面慢慢随行。

    路上行人来来往往,各色的脸庞,各色的穿着,嘈杂的声音。有人与钱同山擦肩而过,有人露出惊喜的表情,拱手行礼。有人用好奇的目光打量他茫然无助的脸。

    他像个游魂一般走走停停,眼睛不住地看,不住地找。

    东北方,一直走。

    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恍惚的心神让周围的一切都变得遥远虚幻。一张张人脸在视野里变得模糊不堪。

    他认不出谁是谁,他开始恐慌。

    这样下去,他真的能找到自己的儿子吗?方众妙该不会在骗他吧?

    测字算命,果然是假的。

    钱同山停下脚步,站在街心茫然地转圈。他好像真的变成了一个没有躯壳,没有去处的孤魂野鬼。

    就在这时,一阵清脆悦耳的铃音从前方传来。

    钱同山瞳孔剧震,心弦狠狠被拨弄。

    这个铃音……这个铃音实在是太熟悉!他几乎日日都能听见!在哪里?在哪里?

    钱同山放空的双眸立刻聚焦,循着铃音急切地看去。直到此时他才发现,自己竟然不知不觉走回了乌衣巷。

    史氏族人全都住在这个区域,敲开每一户人家的房门,他们全都姓史。

    儿子就在史家?他被史家人收养了?

    钱同山一边胡思乱想一边追上铃音。

    叮铃铃,叮铃铃,一辆粪车停在前方,一个十四五岁,身材瘦弱,脸上长满红肿脓疮的少年坐在车上,摇着一个铃铛。

    “收粪咯,谁家的粪坑满了,收粪咯!”

    少年用鞭子轻抽老黄牛,让粪车以最慢的速度走过街道。

    路上的行人纷纷掩鼻,对他投去厌恶的目光。他戴上斗笠,盖住自己红肿溃烂的脸,微微低下头。

    但他呼唤的声音并未放低,“收粪咯,谁家的粪坑满了,收粪咯!”

    他是倾脚工,专门负责掏乌衣巷这一片区域的粪坑。谁家的粪便积满了,就会让他运走。他把收集来的大粪带到城外的农场,晒干,做成肥料出售。

    据说这个行当很挣钱。但小少年显然不是老板,只是一个长工。他做着最累最脏的活,拿着勉强糊口的工钱,否则,他怎会长成这副骨瘦如柴的模样?

    他的脸是怎么回事?怎会长满大大小小,红肿溃烂的脓疮?他的眉毛、鼻子、眼睛、嘴巴几乎都看不清形状。

    他还散发着粪便的臭味,比阴沟里的老鼠更形貌丑陋,肮脏不堪。

    这就是我的儿子?

    我丢失了十五年的儿子?

    我把钱渲养成一个少爷,给他吃好的,穿好的,用好的,让他读书识字,知礼义廉耻。

    我的儿子却每天与世上最污秽的东西为伍。他天天都在乌衣巷来回转悠,摇着铃铛,掏着粪坑。他似乎……他似乎还曾爬过史家族学的墙头,偷偷听我讲过课。

    我呵斥他,让他快下来,免得摔着。他冲我咧嘴笑,脸上满是脓包,眼神却很清澈。

    我记得他。我后来还送过他一本《三字经》。他拿书的时候,衣服碰脏了我的袍子。于是他转身逃走了。从此以后,他再也没来爬过族学的墙头。

    我的儿子过得就是这般的生活。

    把他偷走的人是故意的吧?故意把他放在我的眼皮子底下,故意让他活在最黑暗,最肮脏的地方!故意用他的苦难去衬托钱渲的光鲜!

    钱同山看着那个少年,思绪纷繁,身体止不住地发抖。

    是怎样恶毒的一颗心,才会想到把两个孩子偷偷换掉,然后把他们摆放在一起,进行最为惨烈的比较?一个活在钟鸣鼎食之家,一个活在人间炼狱!

    沈卉,我要嚼烂你的骨头!喝干你的血!

    钱同山大步朝少年走过去。

    史老太太想起方众妙测字时说过的话,颤巍巍地指着少年,哽咽道:“是他吗?是他吗?我,我天天见他呀!他收不到足量的粪就会被粪行的老板拿荆条抽。我见过他伤痕累累的样子。”

    “我日日与他擦肩而过。我还会堵着鼻子,嫌弃他太臭。”

    “他总会戴上斗笠,低下头,对我说对不住老太太,小的马上走。”

    “他就是我的亲孙子呀,呜呜呜……”

    史老太太捂住嘴,无比痛心地哭泣。

    她断断续续地说道:“我,我从来,没亏待过,钱渲呀。为什么,为什么……”

    泪水模糊了视线,老太太泣不成声。她搞不懂人心为何能毒辣到这个地步。

    乔微雨、余双霜、黛石三人呆愣愣地看着前方。她们也没想到钱先生的亲儿子过的是这样的日子。

    乔微雨呢喃道:“我懂了,这是沈卉的嗜好。她喜欢这样做。她会让两个孩子活在很近很近的地方。她亲生的孩子享受着荣华富贵,被换掉的孩子在十八层地狱里煎熬。她从别人的痛苦绝望中汲取快乐。她果然是个恶鬼!”

    史老太太振作起来,狠狠咬牙:“这件事我一定要禀明家主!即便与大长公主为敌,这沈卉我也要亲手杀掉!”

    乔微雨戾气满满地说道:“算我一个!”

    黛石和余双霜异口同声:“也算上我们!”

    另一头,钱同山已走到少年身边。

    少年连忙跳下粪车,退后几步,诚惶诚恐地行礼:“小的见过钱先生!”

    钱同山挤出和蔼的笑容,问道:“我天天见你在这附近转悠。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压了压帽檐,不敢用自己丑陋的脸污了钱先生的眼。他低声说道:“小的名叫炎燚。”

    钱同山继续问:“哪个炎,哪个燚?”

    少年伸出食指在空中写了两个字:“双火炎,四火燚。”

    钱同山恍然大悟,皱眉道:“炎姓很罕见,临安城内不足十人。你父母是谁?这个名字全是火,你命里缺火吗?”

    他现在已经对玄学之说深信不疑。心中的悸动告诉他,这就是他儿子!方众妙的测字精准得可怕!

    她的双眼透过那个“念”字,真真切切地看见了此刻的这一幕。她是不是也能听见悠远的铃音?

    这才是神乎其技!

    少年摇摇头,赧然道:“我是孤儿,没有父母。是粪行的老板收养了我。我的襁褓里夹着一个纸条,上面写着炎燚二字,于是我就叫炎燚。”

    钱同山哦了一声,心中十分不舒服。这个名字应该是沈卉帮儿子取的。不行,得换!

    他勉强一笑,说道:“我知道有一户人家需要掏粪池,你方便跟我走一趟吗?”

    少年大喜,连忙抬头应道:“好好好,我今日还没收到粪呢!”

    见钱同山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的脸,他又连忙低下头。

    钱同山指着宁远侯府的方向说道:“走吧,我带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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