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都会死。”
姜御轻声说道,语气寻常。
他是在安慰谢周,可反过来又何尝不是为了安慰自己。
星君和很多人都为他感到不值,他不该为了谢周付出自己的生命。
不值得,这不是修行者该做的事情。
可姜御不这么认为。
当年他和师父一起闯入闹尸乱的辰州城,师父死了,是为了救人。
姜御知道那种感觉,那种最敬爱之人死去的感觉,就像是天塌了下来。
修了这么多年道,他依然忘不了那种痛苦,也很庆幸自己仍能感受到那种痛苦。
这证明他没有在修道中沉沦,他仍保持着七情欲,是一个合格的人。
姜御是在辰州城突破到领域境的。
这么些年,他无数次后悔当年没能早点突破,如果能早上一些,哪怕只早上一个时辰,他的师父就不用死了。
他也后悔当年的自己不够勇敢。
其实那时的他已经青出于蓝,无论境界还是实力都比师父更强。
但看着无边无际的尸海,他退缩了,下意识地躲在了师父身后。
如果能回到从前,姜御一定不会再退那么一步,他要站在师父面前,改写历史。
可惜没有如果。
当年他没能救自己的师父。
但今天他可以救自己的弟子。
他成功了,只不过遗憾的是他没有从天劫中全身而退的能力。
他就要死了。
他不后悔。
但有谁会真的甘心去死呢?
星君依附于朝廷是为了活得更久,皇帝修道是为了活得更久,马总管为了活着可以抛弃一切尊严……哪怕在死亡前表现得再如何平静,可依然没有几个人愿意恭顺地走进那片永恒的黑暗。
死亡本就是人生最大的无奈。
“放心吧,我的命很硬,今天还死不了,应该还能再活两年。”
姜御对谢周说道,脸上带着洒脱的笑容,声音却比以往沧桑了许多。
说完这句话,他的身体忽然摇晃了一下,
顺势坐进了谢周对面的椅子里,双腿很不雅观地翘在石桌上,双手抱怀,舒服地咦了一声。
于是谢周知道他这句话是假的。
这么多年了,师父还是习惯在说谎时露出笑容,自以为真挚,实则假的不能再假。
原来,师父连两年时间都没有了啊。
“我知道你有很多问题想问我。”
姜御窝在椅子里对他说道:“但你现在不要问,我也不想说,有些事情不该我来告诉你,还有些事情等我死的那一天再告诉你,接下来你就好好养伤,不要想太多。”
谢周说道:“那养完伤呢?”
姜御说道:“去黑市吧,那里有你想知道的部分答案,也有一些我留给你的东西。”
谢周说道:“您怎么办?”
姜御摸了摸他的头,笑着说道:“我你就不用担心了,让你师兄来,他心眼子多,会照顾人,比你会来事,眼里还比你看得到活,关键他很擅长泡茶,做饭也好吃……这么一说,你师兄可比你顺眼多了……”
他忽然不说话了。
不是因为他想起了方正桓的好,而是因为他觉得现在的自己变得好啰嗦,似乎总想说话,而且有说不完的话。
这就是人之将死吗?
更重要的是,他忽然想起自己除了谢周和方正桓以外,似乎还有一个徒弟。
不知现在,那个徒弟如何了?
……
……
接下来的两天时间里发生了很多事情,注定长安此次新年不会安生。
简单用一句话总结,便是朝廷开始了对王谢的第二次清洗。
平康坊有几家作坊被端,黑火帮被灭,南城商会被查封,紧接着同兴镖局也被封了!
皇帝下令,内廷司、观星楼和不良人三方联手,长安哪有人敢放肆?
一通强势清洗下,不要说那些露面的王谢信差,就连始终藏在暗处的信差都受到波及,有二十多个落在了朝廷手中。官方势力再根据这些人的关系网顺
藤摸瓜,开始进行清算。
黑衣楼本就在长安势衰,经此一闹,只怕没有十年时间都很难恢复元气了。
当然,在大动作之下,还发生了许多不为外人所知的小事。
比如太医署悄悄换了太医令,据说是内廷司的人,和观星楼再无瓜葛。
南阳张家的人无法接受张季舟的死亡,联合鬼医的支持者向朝廷索要说法,可李大总管根本没有心情理会他们,最终是蔡让出面,说了些不咸不淡的话,就将此事扔给京兆府,让府尹自行解决。
乌朋和姚浩能的死彻底沦为了背景板,除了直系亲属们再无人关注。
最受关注的依然是谢周的事情。
谢周到底是不是王谢余孽?
他到底是不是谢桓的儿子?
如果是,为何朝廷要选择沉默?
可如果不是,李大总管的话怎么解释?王侯和其他王谢余孽的出现怎么解释?
内廷司、观星楼和不良人同时无视了相关问题,没有人能给出准确的回答
。
但大部分人都相信谢周是谢家余孽,朝廷应该是迫于青山的压力,所以才暂时沉默。
听小道消息说姜御就快死了,等到姜御死去,应该就是再次对谢周动手的时候。
……
……
宣阳坊燕家,燕清辞连续数天都没能走出家门,燕白发限制了她的自由。
纠结两天过后,第三天的清晨,燕白发亲自去了青山。
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姜御,因为他自诩正义,却在正义需要他的时候保持了沉默。
他没有缉拿王谢的人,也没有去救谢周,既没有帮朝廷,也没有帮青山。
皇帝的阻拦是一方面原因。
可扪心自问,另一方面是不是因为在他的潜意识中,也在抵触王谢的归来?
万一谢周真是谢桓的儿子怎么办?
毕竟人都有自私的一面,而当年覆灭王谢的过程中他和不良人都有参与。
燕白发迷糊了。
他不知道该怎么选。
他不知
道究竟哪一方才是正义。
他觉得谢周没错,一个很好的孩子,始终都在做正确的事,能有什么错?
他觉得内廷司也没错,缉拿逆党,铲除叛贼,维护天下稳定有什么错?
他不知道该帮谁。
直到看到姜御身遭天劫时,他才开始后悔,可那时候已经太晚了。
燕白发在青山逍遥峰的山门处等了小半个时辰,最终姜御也没有出现。
方正桓急匆匆赶回青山,与他在山门外说了几句话,很客气,却连山门都没让他进,连他带来的礼物也一并拒之门外。
“师父让我带给您一句话。”
方正桓学着姜御的语气对他说道:“我早就对你说过,你这人想的太多,一时这么想,一时那么想,犹犹豫豫,总想选择真正的正确,可很多事情根本没有正确,你越是迟疑,到最后往往越什么都做不成。”
“受教。”燕白发苦笑转身,带着礼物原路返回。
方正桓很合礼仪地站在山门外目送他离开,心想正因如此,所以皇帝才不喜欢你,内廷司排斥你,现在连一向合作愉快的青山都不待见你了,燕白发应该是这么多年里混的最惨的不良帅了。
……
……
有人忧愁有人喜。
屈望这几天过得很好。
翠儿、乌朋、姚浩能……知道他杀妻一事的所有人都死了。
卫逵也死了。
楚巧巧的死再无人追踪。
而且昨天下午,侍郎大人忽然派人通知,他被提拔到了度支主事。
数重喜事临门,似乎一切都在朝他所期望的方向发展。
直到今天早晨,柴晓棠登门拜访。
“我知道楚巧巧是怎么死的了。”
这是柴晓棠进门后说的第一句话。
柴晓棠和屈望以兄弟相称,以前从不直呼楚巧巧的姓名,都是称呼嫂子。
于是屈望明白他知道了实情,却不明白他是如何知道的实情。
“你想怎么做?”屈望对此供认不违。
柴晓棠愤
怒地说道:“该我来问你,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是多么羡慕屈望的爱情,两情相悦,共赴良宵,然后相伴终生。
这就是他梦想中爱情该有的模样,他无数次希望自己也能拥有一份这样的爱情。
可惜他喜欢的姑娘不喜欢他,他只能悲苦,只能消愁,别无他法。
现在他喜欢的姑娘有了喜欢的人,他羡慕的爱情沦为了悲剧。
“还不是老生常谈的那些……”
屈望轻飘飘地给出解释。
柴晓棠说道:“那你也没必要杀她,休了她不就好了吗?”
“休了她?怎么休?”
屈望反问。
他不是没想过休妻。
可由于他和楚巧巧的爱情故事传播度太广,当代梁祝的传闻深入人心,所有人都认为他应该是个专情的状元郎。
专情的状元郎怎么休妻?
他只能用死亡抹除楚巧巧的存在。
“现在你明白了吗?就是你们这种人把我架了起来,逼我只能杀了她。”
屈望嘲讽地看着他,轻声笑道:“半点朱唇万客尝,怎配……我这状元郎?”
柴晓棠看着他,沉默了很长时间,最终只说了两个字:“狗屁。”
这一切的说辞都不过是屈望想要说服自己良心的理由罢了。
归根结底还是他的胜负欲和攀比心作祟,驱使他杀死楚巧巧的也不过是利益罢了。
屈望说这是为了理想。
柴晓棠却不承认这是理想,屈望只是把丑恶包装,披上了理想的皮。
柴晓棠头也不回地出了屈家大门。
从今天开始,他们再也不是朋友了。
……
……
内廷司。
今天是第三天的傍晚。
忙完一整天的蔡让来到李大总管批阅奏章的办公堂前,敲响了房门。
很快,李大总管从房间里走了出来。
“我想好了这个故事该怎么说。”
蔡让对他说
道。
“是吗?”李大总管笑了笑,伸手做请:“边走边说吧,我很乐意做一个倾听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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