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随手把五百两银票递给身边的侍女,看着老杨,微笑说道:“无规矩不成方圆,赌是蓝道,蓝道中人最重规矩,这是我们的立身之本,只要是从这出去的话,我自然会认。”
不知为何,男人笑容越是温暖,老杨越是觉得害怕,身体僵硬,手脚冰凉。
但看着铁笼里的儿子,老杨再次鼓起勇气,反驳道:“既然如此,我们已经把钱拿过来了,你为何还不肯放人?”
男人朗声笑了起来,耐心问道:“是谁跟你说的五百两?”
老杨的视线在屋内环视一圈,指着右前方的一个人说道:“他!”
虎皮座椅的右侧有一张长木桌,有两个文士打扮的中年人一人执笔,一人打着算盘,正在计算赌场今日的营收情况。
谢周几人进来时,他们抬头看过一眼,但很快就事不关己地继续算自己的东西。
余光看到老杨的指认,其中一位文士站了起来,看着男人说道:“卢爷。”
被唤作卢爷的男人全名卢朋,乃是这富贵门的东家,笑道:“范先生,是你告诉这位老人家五百两就可以把人赎走的?”
范先生稍一拱手,淡淡地道:“回卢爷,我没有这么说。”
老杨脸色急遽变化,又急又气,指着范先生说道:“你放屁!”
卢朋故作不悦,沉下脸色说道:“范先生,你可不能欺骗老人家!”
范先生笑了笑,不紧不慢地说道:“我只是告诉他,杨丰收在我们这借了五百两银子。”
“可是如此?”
卢朋又看向老杨。
老杨愣了愣,回想起当时范先生告诉他的话,好像确实是儿子借了赌场五百两。
但……借五百两和五百两赎人,两者之间难道还有什么不一样吗?
谢周暗叹一声,伸手拍了拍老
杨的肩膀,示意老杨先不要多言。
谢周上前一步,先后对着卢朋和范先生拱手行礼,说道:“敢问卢爷,还有这位范先生,我们要出多少钱才能把人带走?”
“看来姜小兄弟才是明白人。”
卢朋爽朗而笑,扭头对着范先生说道:“拿契约来。”
范先生从桌面上摞着的一叠纸中抽出一张,恭敬地呈给卢朋。
卢朋接过契约,捏着纸张上部,让纸自由垂落,递到谢周几人面前。
老杨下意识地要伸手去接。
卢朋把手一缩,笑呵呵地说道:“只准看不准摸的,弄坏了怎么成?”
老杨认字不多,更看不懂纸上的古体字,求助的目光投向谢周。
“今借富贵门白银伍佰两,特此立据,太和五年二月十日巳时一刻。”
契约或者说借据的内容非常简单,因为这是富贵门为赌徒们推出的快速借钱通道,无论是谁,想要借钱也非常简单,去柜台填上需要借的数目,按下手印,便算是契约成立。
与寻常借据不同的是,这张借据的落款时间具体到了某个时辰的某一刻。
“杨丰收确实是借了五百两银子,但是嘛……”
卢朋话音一顿,把契约扔给范先生,笑着说道:“老范,给他们讲讲。”
范先生也温和而笑,清了清嗓子,看着谢周几人解释说道:“富贵门,富贵债,俱是四扣,按时复利,每利翻番。”
老杨不懂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焦状元名为状元,实则没上过学也没读过什么书,同样不太理解。
谢周却是听得明白。
所谓“富贵门、富贵债”便是杨丰收借的钱在这里被称作富贵债。
所谓“俱是四扣”中的扣便是扣头,也就是借钱时扣除的金额,具体到杨丰收身上就好解释了,杨
丰收借取五百两,四扣便是扣除二百两,实际借到杨丰收手中的只有三百两。
接下来的“按时复利”和“每利翻番”指的是每个时辰就要计算一次利息,而每次利息是在金额的数目上翻倍。杨丰收在巳时一刻借钱五百两,如今已接近酉时,过去了三个时辰。
巳时五百两。
若在午时之前偿还是一千两。
未时前偿还便需二千两。
超过未时再翻。
至申时再翻。
按照这个规则,此时杨丰收已经欠富贵门八千两银子。
听到这个数目,老杨只觉得意识一片空白,腿一软,若非谢周及时扶着就要摔倒在地。
“八千两,怎么会这么多?”
老杨喃喃自语。
他不是没见过印子钱,以前在外面最难的时候他也借过印子钱,但他哪里见过这种堪称恐怖的复利方式,按时翻番,那照这么说,几天过去,岂不是整座大夏都不够赔的?
便在这时。
沙漏中最后一粒沙子落下。
卢朋眉梢一挑,笑容和煦道:“现在不是八千两,而是一万六千两了。”
“你,你们……”老杨嘴唇哆嗦着,看着卢朋和范先生等人,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卢朋笑容逐渐转冷,重新坐回到虎皮座椅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几人。
他料定这世上没有人会用一万六千两银子来赎一个赌徒。
杨
丰收不配,就凭谢周这几人的穿着打扮也绝对拿不出这么多钱。
当然,他就没想过杨丰收会被赎走。
之所以浪费这么多时间,是因为这很有趣,外人绝望的表情不愧为黑暗中最美的风景。
就像这些气血旺盛的活人不愧为修行途中最好的补品。
一直守在铁笼旁边的几个打手握住武器,等着卢朋下令将谢周几人抓进铁笼。
但
谢周却没给他们动手的机会,皱了皱眉,说道:“一万六千两是吗,可以,这就说定了。”随即看向已经坐回到木桌后面的范先生,说道:“把契约拿过来。”
话音落处,屋里一片安静。
卢朋看着谢周,眉头一点点地皱了起来。
范先生捏着契约,大感荒唐。
屋内的侍女和打手都惊讶地望了过来。
焦状元看着谢周,眼中满是震惊,右手下意识地捂在右腿外侧。
就连老杨都顾不上着急和生气,满脸都是不敢置信的神情。
卢朋打破沉默,重新站起身,笑呵呵道:“姜小兄弟开什么玩笑。”
谢周说道:“不是玩笑,你看我像开玩笑的样子吗?先前你说的,按规矩办事。”
卢朋轻笑道:“我看姜小兄弟跟这对父子也没有太多关系,何须如此?”
谢周说道:“这个就不劳你费心了。”
卢朋微微皱眉,沉默片刻后说道:“赎人也不是不行,但需要现银交易,你如果现在能拿出来,我就让你把人带走。”
卢朋话音一顿,看了看谢周,又看了看沉默的焦状元,说道:“如果拿不出来,你和这位兄弟离开,就不要再掺和此事了。”
他这已经算得上给谢周留出台阶。
他最初时是有些轻视谢周和焦状元。
但就在先前那一刻,谢周听到一万六千两的数目时神情没有丝毫变化,似乎这笔连他都拿不出来的巨银都无法触动谢周的心弦,随后抬手间就要花钱赎人的举措更是让卢朋确定,谢周一定是见过大场面的人。
这种人都不是随意拿捏的人物。
卢朋可不想因为自己的冒失而惹出一些难以解决的麻烦。
他觉得自己这番话说的也很漂亮,既能抹去麻烦,也能堵了谢周的嘴巴。
毕竟
老杨说的是五百两赎人,即使你多带一些,带个一千两又如何?
距离一万六千两的数目依然天差地远。
而即便是那些非常有钱的富商,出门时也不会怀揣这么多银子。
所以卢朋坚信,谢周和焦状元肯定拿不出这一万六千两的钱。
然而。
下一刻卢朋就惊掉了下巴。
屋内两个算账的文士,两个侍女,六个打手,还有老杨无一不被惊到无以复加。
谢周扭头,对着从进屋开始就沉默杵在原地的焦状元说道:“愣着做什么,掏钱啊。”
焦状元黝黑的脸变得更黑,直愣愣地盯着谢周,半晌后慢慢地把手塞进宽大的衣袍下面,从贴着大腿外侧的荷包里掏出了一叠银票,能看到上面写着“唐家通行宝钞”六个篆字。
这些银票并非是大夏官署发行的户部官票,而是唐家钱庄的宝钞。
作为蜀郡最大的家族,唐家绵延已有两千多年,无论皇朝更替,唐家始终不倒,尽管碍于各种原因,唐家的势力范畴很少越过蜀郡地界,但也无愧真正意义上的超级世家。
唐家发行的银票也有着能和大夏官票比肩的信誉程度。
而此时此刻,焦状元取出的这一叠银票面额都是千两。
焦状元面沉如水,手指像浇筑水泥般沉重地数出十六张,递了过去。
……
……
银票在前,卢朋一时间却不敢接了。
他瞳孔微缩,双手各抓虎皮座椅两侧的扶手,直愣愣地盯着焦状元手中的银票。
竟然随身携带超过三万两的银票,这到底是什么人啊?
在黑市这种鬼地方,难道他就不怕丢了吗?难道他就不怕被人抢了吗?
无论是哪种答案,卢朋都明白,这肯定是了不得的人物。
同时,也肯定是自己得罪不起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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