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他只将这句话当作子虚乌有的戏言,以为裴如璋昏了头要给自己心爱的女子造势。

    可如今想来,裴如璋若是没有十足的把握,怎么敢将这样的命格安在一个庶女头上!

    他难道不怕物极必反,京城人人议论反而为奚应芷招灾吗。

    裴如璋自然不是这等愚昧粗浅之人,甚至说他胸有乾坤、走一步看十步也不为过。

    若这么看来,过去这几天发生的事情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裴如璋早就算好了结果摆好了陷阱,只等着别人跳下去!

    至于所谓的夺爵降罪,不过是一块洒满了蜜的诱饵,勾得他疏忽大意、得意忘形自己露出马脚!

    不,或者说更早,早在宫振林说查到裴如璋贪污的旧事,这张大网就已经铺开。

    原来如此,竟然如此!

    一旦想明白其中的内情,靖远侯整个人都瘫软了下来。

    忽地连滚带爬爬到裴如璋脚边上,去扯他的衣袍:

    “王爷,都是小人的错,是小人鬼迷心窍试图用此事污蔑王爷您,都是小人的主意,求王爷恕罪!”

    说着便在金銮殿上痛哭流涕地磕起头来。

    他一把年纪,头发已经白了一大半,这会跪地求饶的样子十足地可怜。

    可惜,满殿朝臣,没有一人开口为他求情,就连他的亲外孙燕云昭都缩着头站在人群之中。

    良久,还是裴如璋冷漠开口,“大皇子,看着自己的亲外公如此可怜,你就如此无动于衷吗?”

    燕云昭被迫抬头,恨恨地看了他一眼,憋屈地摇头。

    裴如璋勾唇一笑,眼底却没有丝毫笑意,“方才问你当年军务之事,你说你年龄尚小告无可告。

    如今你已经快要及冠,比本王当年征战韶阳的年岁还要大,难道你亲外公所做的事情,你身为皇子当真不知情吗?”

    燕云昭抖了抖嘴唇,声如蚊讷,“的确不知情。”

    景和帝心中对他最后一丝期待也消失殆尽。

    对亲外公尚且能坐视不理,说明他无情无义,站在臣子面前被诘问连回话都不敢,更说明他连身为男子基本的血性都没有。

    如此男子,不配做他的儿子。

    燕云昭这会只想着抽身而出,千万别将靖远侯的罪责扯到自己身上。

    殊不知靖远侯府与他利益相关,景和帝本就是为了他这个皇子的体面才给靖远侯府荣耀。

    靖远侯府倒了,也就意味着他这个皇子也没几天好日子了。

    连这一点都看不明白,当真是愚不可及。

    景和帝没再施舍眼神给这个儿子,径直宣布了恢复裴如璋的王位,又赏赐黄金千两以作安抚。

    经此一遭,京中众人对裴如璋越发忌惮,原本还有人为那些被赶出京都的戏班子鸣不平,这会俱都闭了嘴做起缩头乌龟来。

    他们心虚,裴如璋却是不会将他们放在眼里的,此事一了,第一时间就去积卢寺接了奚应芷。

    之前奚应芷是领了太后懿旨去寺庙苦修,彼时裴如璋要避风头,不宜明着跟展太后唱反调,也就这么眼睁睁看着。

    如今一切真相大白于天下,他本就是个张扬肆意的性子,哪里还会顾忌展太后的旨意,一心只想着不让自己心爱的女子受委屈这一桩事。

    积卢寺中,奚应芷直到端亲王的仪驾到了门口才知道这件事,登时便有些吃惊。

    “沉冤昭雪,恢复王爵,官复原职?”

    她连声发问,释星云神情淡淡,只随着她的话轻轻点头。

    奚应芷只觉如在梦中。

    又听着释星云说靖远侯府被抄家流放,奚应芷恍惚着想起了什么。

    裴如璋被夺爵一事前世是没有发生过的,彼时奚应芷只以为因着她重生,许多事情的走向都不一样。

    可靖远侯府被抄家一事,前世确实分明发生过,而且同样是裴如璋找出靖远侯勾结外敌的证据,给了靖远侯最后一击。

    既然裴如璋早就掌握靖远侯的罪证,这辈子又怎么会沦落到被冤夺爵的地步。

    奚应芷心中百思不得其解,看着释星云高深莫测的神情,忽然想起他给自己批的命格。

    脑海中逐渐冒出一个让她口干舌燥的猜想。

    难道裴如璋就是为了将那个旺他的命格扣在自己头上?

    奚应芷猛地摇了摇头。

    怎么可能,裴如璋为人狠辣果决,行事更是缜密,设计出这样环环相扣的计谋,连景和帝都如此配合他,怎么会是为了自己。

    不可能的。

    自己只是一个女子,他贵为王爷,怎么会拿自己的名誉、身份、权势来牺牲。

    奚应芷强忍着心中的天翻地覆的震撼,沉着地让人收拾东西。

    这个消息于她而言太过突然,她也就没有提前准备,加上裴如璋后来送了许多东西过来。

    因此等裴如璋到门口时,她才将将收拾好收拾盒子。

    “这些都不必收了。”

    男人清隽沉悦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奚应芷闻声望去,但见裴如璋仍是着一身王爷蟒袍。

    巨蟒银色的四爪从腰间蔓延网上,勾勒出劲瘦有力的腰身。

    奚应芷连呼吸都停滞了一瞬,几乎要以为自己见到了初见时那个满眼凌冽杀意的端亲王。

    旋即,下一刻裴如璋眼底的温和笑意冲淡了那股肃杀。

    他进了屋子随意扫一眼,“都是些不值钱的玩意,就算收拾了,奚府估计也没地方放。”

    奚应芷回过神,眸光湿漉漉地瞪他一眼,似是不满,又似是带着小女儿别样的娇憨。

    “哪里就没地方放了,奚府虽然不大,却也还没到塞不下几床被子的地步。”

    裴如璋意味深长地看着她,“莫说是要塞被子,奚府如今怕是立锥之地都没有。”

    奚应芷不想听他胡说,自顾自命人收拾着。

    见她如此光明正大地无视自己,裴如璋也不生气,安排藏剑藏风亲自替她收拾。

    一盏茶的功夫后,终于收拾妥当,一行人大包小包地下山。

    临上马车时,奚应芷有些踌躇,“我来积卢寺,可是太后的懿旨。”

    裴如璋浓眉一挑,“有本王在要你怕这个怕那个,当本王是死人不成?”

    奚应芷气鼓鼓地瞪他,想了想还是细声细气道:“你明着抗旨,不是递上门的把柄吗?”

    裴如璋单手搂住她的腰轻轻一托,将她送上马车。

    隔着马车的窗户与她对视,虔诚而郑重道:

    “奚应芷,你如今是我的未婚妻,日后会是我的王妃,在这大燕,凡是皇权所触及到的地方,你不必惧怕人和人任何事。”

    奚应芷怔怔的。

    从来没有人给过她这样的承诺。

    如果说男人穷极一生想要得到的是权利,那女人呢?

    女人想得到的,似乎只是男子的偏爱和信任。

    在家中做姑娘时,想得到的是父亲的重视,嫁作人妻后想得到的是丈夫的信任。

    到老了,想要的便是儿子的尊重。

    可是当真是如此吗?

    女子想要的真的是男子的偏爱,而不是通过男子的偏爱去染指他们手中的权利吗?

    奚应芷捏着手中硬而冷的东西,后知后觉地低头,看着上方【如朕亲临】的字样。

    她理该是震动的,可事实确实她心中格外平静,仿佛奚应芷真正的灵魂在这一刻抽离了身体,只看着温热的躯壳坐在这里,平静地摩挲着那代表着权利的玉牌。

    直到马车停在奚府门口,她都还恍惚着没能完全回过神。

    “见过王爷。”

    奚松早就得了信,带着陈氏等在门口迎接。

    范云云因着这几天忙前忙后很是妥帖,如今也跟在陈氏身后三寸远的位置。

    端亲王府的马车威风凛凛,连顶上的柱子都刷了金漆,在日光下闪着耀眼的光。

    别人是什么心情范云云不知道,她只知道她酸得牙都快掉了。

    尤其是见着奚应芷从马车上袅袅婷婷下来,白嫩嫩的脸蛋上一双眼睛水灵灵的泛着光。

    丝毫不像是在寺庙中清修,倒像是衣锦还乡一般。

    这样好的命,怎么就落到她一个庶女身上了。

    众人见裴如璋亲自扶着奚应芷下马车,全然没有传闻中杀伐果断的残暴,几乎要诚惶诚恐起来。

    奚松背都躬得比往日深,“王爷日理万机,怎好亲自送芷儿回府。”

    “无妨,自打提亲后,本王还未亲自来奚府拜见,今日该和奚伯父和老夫人请安。”

    这声伯父喊得奚松整个人都飘飘然了,浑身骨头都轻了二两。

    这偌大的大燕,都没几个人被裴如璋如此礼遇过吧。

    就算是靖远侯那勉强扯得上关系的亲戚,都叫端亲王亲自抄家了。

    奚松乱七八糟地想着,就听裴如璋又道:

    “更何况本王今日能洗刷冤屈,都靠芷儿的好命格,我裴如璋不是忘恩负义之人,今生都将珍她爱她。”

    奚应芷臊得头都抬不起来。

    那什么命格的说法,别人信以为真,她却知道多半是裴如璋随口捏造的。

    偏他如此郑重其事,直把奚松和陈氏感动得两眼泪汪汪。

    反倒是范云云,听着这番命格的说法,心中越发不甘起来。

    他们毕竟是马上就要成婚的未婚夫妻,这样见一面也不好久留,裴如璋略说几句便告辞。

    范云云盯着他的背影,等奚府所有人都进府,她才慢吞吞拖着步子跟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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