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香突然跑过来,“林娘子,你快去看看我家娘子。”梅香口中的娘子就是五娘,她们是一对主仆。

    林婉婉放下脚,站起身来,“好了,把鞋穿上吧,别走动太多。”转身对着梅香,“我过去看看。”

    远远望过去,五娘脸色苍白,全身蜷缩在一起。梅香从背后扶住五娘,林婉婉把脉,随即神色晦暗不明,双眉紧锁。

    旁边一个女孩子关切道:“五娘是什么病症?”

    林婉婉挤出一个笑容,“没什么大事,刚刚跑的急岔了气,多喝热水休息休息。”随手指了一个女孩去找守卫要水,又对着梅香说:“你多陪着点。”

    林婉婉神色如常,双手紧紧绞在一起,一点点走过来。二人意识到,可能出事了,隐约中有了猜测。

    十来个女人年纪轻轻,多不超过三十岁。要么天真不知世事,要么愁容满面,都不是商量的对象,无奈只能把杜乔提过来。

    林婉婉用中性的话问道:“五娘在寨子里待了多久?”

    “两三个月。”杜乔刚被抓进来没几天,但五娘时日久一点。初始反抗激烈,后来大约是认了命,表现得温顺。偶尔也派了活计,比如给他们送饭,有了交集了解。

    林婉婉回头看五娘一眼,双手交握着似乎能给予力量,低低说道:“她怀孕了,三个月。”

    祝明月和段晓棠轻轻叹口气,果然如此。

    林婉婉:“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也说不清。勉强看出来五娘的发饰和其他女孩不一样,她嫁过人。孩子月份委实尴尬,说不清是谁的。“我们两地的风俗不一样,所以想问问你怎么办?”

    杜乔想挠头,这种女子之事为何要询问他一个男人。“不知贵地风俗如何?”

    林婉婉低着头,祝明月冷着脸,没有要发言的样子。

    段晓棠只得硬着头皮说:“一般,趁着月份不大,打掉。”

    杜乔颇不赞同,“女子堕胎九死一生。”

    祝明月的回答显得有些冷酷,“生下来,大人孩子都没好处。”

    说到底是成本问题,古代女子堕胎往往性命相搏,现代医学昌明,只需要静心休息一段时间。反而生下来,面对各方压力会更大。

    杜乔何尝不知,“堕胎风险太大,生下来不愿意养活可以抱养给无子人家。”

    林婉婉问道:“五娘会不会因此另受苛责?”可能怀了土匪的孩子,怕有人迁怒于此。

    “她只是个弱女子,时至今日谁又忍心。”杜乔明白林婉婉的担忧,心中暗赞担得起一句医者父母心。

    可惜多半误会了,林婉婉的言行半是出于对五娘的怜惜,半是现代医闹教训出的谨慎。

    百年前影后一句“人言可畏”尚存心间,杜乔的话至少说明在法理人情上五娘并无过错,不必担心她被送去游街沉塘枉送性命。

    杜乔:“将实情告知五娘,梁国公府会暂且将我们安置在白氏庄园中,到时再做计较。”无论是留下还是打掉。

    “嗯。”林婉婉点头,一步一回头向五娘走去。心里尚存担忧,任何问题牵扯到伦理总会有许多意想不到的状况。

    “情况就是这样。”林婉婉眼睛看着五娘身边的陶碗,仿佛能看出一朵花来。

    “几个月了?”五娘神色平静,作为一个已婚妇人,有些事她明白。

    “大概三个月,”林婉婉看着五娘的脸,意外发现她眼角有颗痣,长相清秀,收拾干净就是一个贤妻良母的样子。

    一旁服侍的梅香脸上的转眼而过的喜色,大概这个孩子是她丈夫的吧。

    林婉婉:“很健康,再过一个多月他就会动了。”

    五娘的手放在肚子上方,想摸又不敢摸。“是吗?”

    林婉婉:“今晚我们会在白氏庄园过夜,无论留下还是放弃,决定好了来找我。”

    这个问题五娘没有回答。

    转身离开时,林婉婉恍然想起相书上说,女子眼角有痣是为红颜薄命。封建迷信就是这样,女孩子身上有任何标志都会扯到薄命上,容不得富贵安乐。

    风中隐隐传来一句“家门蒙羞”,对面的段晓棠猛然伸出手想要挽留什么。

    “娘子!”是梅香的声音。

    林婉婉转头看到五娘冲向一棵树,那不是一个孕妇该有的速度,“不要!”

    “砰”

    “咚”

    人与树分离,林婉婉冲过去抱住她。五娘嘴里赫赫想要说什么,转瞬眼里的火光熄灭。

    只剩下梅香在旁边一声声呼唤“娘子”,声嘶力竭。

    林婉婉目光呆愣,段晓棠抱住她的肩膀,轻轻拍着,安慰道:“不是你的错。”心里迷惑,谁的错呢?

    转瞬传来段晓棠惊叫,“不要!”犹如惊雷,险些震破耳膜。

    梅香的头撞到树上,段晓棠向前抱起梅香身体,苍白一张脸回头,没救了。

    一次诊断,两条人命。

    白旻询问左右,“怎的如此喧闹?”

    仆人上前道明缘由,白旻只得感叹一句:“好一个节妇与忠仆。”

    白湛:“大哥,我过去看看。”

    “去吧,”白旻挥挥手,接着说道,“点两个人去处置她们的身后事。”

    三人抱作一团,彼此安慰,林婉婉的身体甚至在发抖。她们看见头顶升起一只狰狞巨兽,爱杀人,常无形。

    名曰——礼教。

    节妇与忠仆不过是口下残渣。身为女人,数百年的压迫与忍辱一时间全部涌上心头,三人面上仿佛同一把刷子刷出的白脸。

    她们在光明中逍遥太久,早忘了如何在黑暗中苟且偷生。两具冰冷的身体将她们隐隐带着浪漫冒险的心瞬间封冻。

    以为逃出生天,转眼两人殒命,剩下的男男女女物伤其类神色黯然。几个女人知晓五娘撞树而亡的缘由,心中不免后怕哭泣,原本和谐的营地氛围直降冰点。

    护卫在旁边挖一个大坑作为两人墓穴,白湛挥手,两个护卫过来便要抬走五娘的尸体。

    “等等。”林婉婉出言暂停,怯怯的说着,“我帮她们收拾一下。”

    林婉婉:“女孩子走也要漂漂亮亮的。”不知对谁说的,眼泪大颗大颗的掉下来。

    将二人散落的头发顺到耳后,用湿巾擦干净脸上的血迹和灰尘。林婉婉在包里疯狂的摸索什么,转而一脸的失望,精致的猪猪女孩,她只做到后面四个字。

    旁边递过一支口红,是祝明月的。

    祝明月:“用我的吧。”转身去找白家的护卫要笔墨。

    林婉婉沉默的点点头,这时候不必再在意色号差别。林婉婉无师自通用口红打出了眼影和腮红。五娘和梅香面色红润,忽略额上的伤口,仿佛只是安静的睡着了。

    最后几个女孩帮忙理了理两人身上的衣服,唤来护卫抬到挖好的墓穴里。

    浮土不断盖住身体,两个正值青春的女孩长眠在此。愿阎王爷慈悲,让你们投胎到二十一世纪,一辈子喜乐平安。

    最终地上冒出一个小小的土丘,隔远了未必能分辨出来,就好像墓里的人一般无声无息。段晓棠拿着石块敲下一块简陋的木板,是祝明月写的墓碑,上面只有六个字:五娘梅香之墓。

    众人一场患难,依次拜祭。最后是三人,礼节与前人不同,去除身上艳丽的配饰服装,一同双手合十躬首。现代社会礼仪简化,拜祭如此,求神拜佛亦如此。只是这大概是最后的坚持了,让我们用现代礼仪为你们送行。

    白三娘远远的感叹,“年纪轻轻两条性命,这样断送了。”

    众人散开后瞧见那块木牌,“何人所书?”

    白湛答道:“祝娘子写的。”

    “假以时日,又是一个卫夫人。”白三娘感叹,字写得真不错。

    埋葬五娘和梅香后,众人跟着白家人启行。段晓棠回头望着山林,如此青山绿水,仿佛绿色的怪物,张开巨口随时准备吞噬。

    无论是世居于此的村民还是过往的旅人,通通异化毁灭。风呼啸而过,带来远处树叶的声音,好像恐怖片里的音效。

    不由紧了紧身上了衣服,怀念起曾经厌恶急于摆脱的钢铁丛林,她们终究还是城市动物。

    “她们在说什么?”几个同行的女孩说着话,夹杂着哭泣、方言和俚语。林婉婉听不真切,生怕再出什么事。

    杜乔一直将三人看在眼中,异于常人的打扮和行为,乱军中镇定自若,都显示着来历不凡,非泛泛之辈。

    五娘出事后,三人罕见的沉默下来。不光和其他人,彼此间亦是言语寥寥。

    杜乔:“她们说,五娘和梅香当初被劫到山上,是因她家男人丢下女眷跑了。”后来再无人来寻过。

    林婉婉低语,“五娘和梅香可惜了。”可惜错付情衷,可惜遇上劫难,可惜青春枉送性命。

    她一直想,有什么办法可以阻止五娘和梅香寻死,哪怕看牢一点,多安慰几句。联系五娘的际遇,婆家靠不住,娘家回不了,一时想不开只能寻了短见。

    林婉婉:“假如时光倒流,我们能阻止吗?”

    杜乔罕见的沉默,知道了过往,他甚至觉得死亡是必然的结局。女子依附男子家族而生,除非五娘愿意放下出身与过往,隐姓埋名为人奴婢。

    杜乔眼望着远方,心想着背后的矮小坟茔。喟然道:“她没有别的路可以走。”死亡即是解脱。

    祝明月:“她不该看轻自己,没有路就趟出一条路来,总不会条条是绝路。”明白杜乔的意思,并不服气。

    段晓棠无奈道:“生命宝贵,只有一次。”

    常言道,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五娘梅香,可怜可惜并不可恨,就如杜乔所言,现在的她们无路可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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