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晚上就留在江口北没走。
买来的鱼,找家街边小馆帮给炖了,吃一条,其余的当成报酬送给了老板。
入了夜,我爬到那家茶楼房顶躺下,默数十息,闭眼入睡。
再重新睁眼,老大一轮月亮挂在头顶,近得触手可摸。
寒意刺骨。
我没有立刻起来,而是躺了片刻,等适应了这股寒意,行动无碍,这才起身,在房顶走了一圈后,迈步飘飘下楼。
始终没有回头。
阴魂出窍最忌讳的就是回望本体。
只一眼,就会被强行拉回去,轻的短时间无法再自主离体,严重的可能还会导致魂体震荡,表现在体征上则是失眠、头痛、低烧、注意力无法集中、记忆力短期下降等症状。
很多人在睡觉的时候,会觉得自己飘起来,然后突然下坠落回身体惊醒,其实就是魂体过轻,在睡梦中不自觉离窍浮动,感觉上似乎飘得很高,实际上能离开一个身位就是多的。
下坠就是因为本能意识到这样的漂浮不是正常状态,发觉了本体存在,魂体被强行拽回,但因为距离近,受伤不严重,最多也就是会出现短暂心悸心慌,稍严重些也不过是短暂失眠,稍缓一缓,身体就能自己调节回来。
也有个别人情况特殊,魂体离开本体较远,落回后的症状更严重一些,惊悸多魇,通夕不寐,光靠身体自己调节缓慢艰难,导致症状长期,进而对身体造成损伤,反过来又加重症状,形成恶性循环,这个时候既可以请先生上门安魂,也可以服用真珠母丸、独活汤来治疗,主要还是得依具体情况辩证治疗。
从茶楼上飘落到街面,寒意稍减,脚下感觉到了微微的温热。
阴魂类鬼,与本体的感觉正好相当,阳寒阴赤。
出体时感觉到的寒冷就是阳气侵蚀,而现在脚下温热则是阴气过重。
这是前些天阴兵过境的后遗症,短则一个月,长则半年,才能彻底消解。
这段时间里,附近居民会受阴气影响而魂弱气滞,成人多见失眠、足寒、胸闷、偏头疼、呼吸不畅,小儿则多会夜间惊悸啼哭不眠,偶有低热皮疹症状。
想化解这种问题用小术不行,得靠正道大脉做法事来调和这一带的阴阳。
但没有哪个正道大脉会为了这点小事特意跑来做场法事,所以多数时候只能靠人自己熬,熬到天地自然调解回阴阳平衡状态。
我沿着街路,慢慢向前,先进江口北中学。
学校内的阴气越发浓重,寒意越发浅淡。
尤其是走在阴兵经过的路线上,几乎感觉不到寒意。
只是阴气这么重,却什么散魂游鬼都没有出现。
我逆着阴兵路线回走,越走越热,最终感觉整个魂体都暖洋洋无比舒适的时候,在教学楼正厅停了下来。
这里阴气最浓,最适合阴魂活动,必定是阴兵入阳世的出口。
阴兵入世过境,是天地环境剧变所引发,多为大灾大难,不是人力能决定的。
但如果可以预先判定灾难位置,就能通过术、法、阵来影响阴兵入世的出口和行进路线,以达到借阴气和阴兵的目的。
正厅内迎门有一面大镜子,镜面上还有红字的校训,“朴诚勇毅,自强不息。”
左下角一竖行小字,“金城第一造镜厂,一九五四年制。”
站到镜前,能清楚地感觉到燥热扑面而来,仿佛站到了火炉前。
我绕到镜子后面,就见镜背隐隐透出复杂繁琐的符纹,起头便是钦奉酆都大帝,架子搭成门状,落符胆急急如律令。符下一层,又有太上北极八神符。再下一层六官门诸咒。再下一层则是密密麻麻的酆都二十四宫名,十会斋功十五名号。如此繁复四层,四围八角九宫压有诸神、帝君、将军、使者印。
层层叠叠,杂而不乱,猛一搭眼,宛如精致繁琐的花纹般令人赏心悦目。
更有森森威严气息。
这不是符,而是集合了符咒印大箓,不是民间流传的外道小术。
使用的时候,需要举行仪轨,请筹法词。
常老仙白莲出身,混杂了民间巫术、外道邪法,使不出这样的正道大箓。
只是不知道来自何方。
地仙府,纯阳宫,抑或是其他什么势力。
常老仙这个人的背后阴影实在是过于复杂。
不知道当年黄玄然主持公审枪毙常老仙的时候,知不知道这些事情。
我伸指就着镜背符纹,一笔笔临摹下来,结合自己所学的外道符咒,竟然颇有所得,想要完全复现这大箓不太可能,但或许可以就此做些改造,制一道单纯的借阴气的符。
两遍临下来,正要再临第三遍,呜呜咽咽的哭声自外间隐约传来。
我侧耳细听,不由失笑。
这是人声,不是鬼声。
很可能是死掉的水耗子家属在祭奠亲人。
他们这行本身见不得光,又收了苗正平的钱,不敢白天祭奠,只能晚上来。
可再细细一听,我不由一怔,放弃了临摹第三遍的打算,沿着阴兵过境的路线走出学校。
远远就瞧见江边有一簇晃动的火光。
火光旁,跪着个熟悉又有些陌生的身影。
更远处的江面上,黑影绰绰,密密麻麻。
没有在路上的散魂游鬼原来在这里。
他们正慢慢时自上下游聚集过来,虎视眈眈地望着火光旁的那人,慢慢向着岸边靠近。
重重黑影中,闪烁着无数贪婪的红光。
那是诸魂鬼的眼睛。
太上青律说诸鬼品相经中言:鬼目赤为厉,皆深怨横死,与人仇。
正常的烧纸祭奠引不来这么多凶厉鬼魂。
我步下江滩,走到那身影后方。
她毫无所觉,一边烧纸,一边在低声念叨。
“今天是第三天了,汪先生说连烧三天,就能保佑你一路顺畅入地府,不会流落在人间当孤魂野鬼。
烧给你的钱都收好,就走吧。听老高叔说你有个师弟来了金城,想给你报仇,我本来想去找他问问,有没有你的衣服物品什么的,好给你下个坟,以后逢年过节也有个烧纸送钱的地方。
可我就是你一个病人,这么找去不合适,让人知道了会嚼舌头,我自己倒不怕,可得为樱桃着想,不能让她以后让人说三道四抬不起头。
老高叔说你是金城江湖的大人物,是什么地仙会的老仙爷,跟脚深厚,不会少了人给你烧纸上供。
他说的这些我不懂,我也不知道你是什么大人物,跟你相处的时间也少,可总觉得你挺孤单的,就从来没见你真心笑过。
你没去救我和樱桃,我怨你恨你,后来我想明白了,是我对你有了念想,所以才会怨恨,可我又不是你什么人,你去救是仁义,不去救是道理……”
声音平静,话语零碎,甚至有些前言不搭后语。
她的后颈上有淡淡的血痕。
看起来仿佛是不小心刮压出来的血凛子。
实际上,这是个符。
这个符在身,她就成了江上诸鬼眼中用于祭祀的生口。
这些厉鬼会在睡梦中纠缠她,折磨她,迷惑她,最终她会被纠缠到失去理智,投江自杀。
她只是个普通的列车员,谁会花这个心思来害她?
这是个圈套。
她是这个圈套里的诱饵。
那么问题来了。
周成已经死了,这个诱饵钓的能是谁?
江上群鬼已经涌到了岸边。
只差一点就可以上岸。
阴风涌动。
冯娟不自觉地缩了缩肩膀。
我抬起头,注视着岸边的群鬼,把左手轻轻放到冯娟的后颈上。
群鬼骚动,带着明显的愤怒怨恨,缓慢却又坚决地涌上江滩。
我向前伸出右手。
手上多了一根树枝。
枝头还带着开得正艳的鲜花。
然后,我挥动树枝,击向了悬在空中的那一轮触手可及的硕大月亮。
江上群鬼惊恐退缩,化为滚滚黑影逃回江中。
树枝停顿在空中,并没能击到月亮上。
陆尘音的那一击,我还没有完全领会,现在只学会了个样子,但却足够吓退群鬼了。
群鬼逃遁带起阵阵阴风,卷得江面浪头涌动,发出哗哗大响。
冯娟有些畏惧地抬头看向江面,明显加快了烧纸的速度。
满满两大袋烧纸全都变成了纸灰。
我在空中虚虚抓了一把,按在她后颈上。
冯娟不自在地摸了摸后脖子,简单收拾了东西,又对着江面说:“周成,我走了,你好好的去吧,别在人间停着,投个好人家,下辈子开开心心的。”
我立刻回归本体,起身站到茶楼房顶的边角,遥遥看向正在江滩上艰难走回来的冯娟。
冯娟回到了马路上,打开锁在路边的自行车,就准备上车走人。
我从茶楼上跳下去,正落到她身前。
冯娟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惊叫。
但只叫到一半,她就猛得捂住了嘴。
“我叫惠念恩,是周成的师弟。”我沉声说,“你叫冯娟是吧。”
冯娟呆了一呆,放下捂嘴的手,怀疑地看着我,“你认识我?”
“师兄在信里提过你。”我面无表情地说,“谁让你来江边祭奠他的?”
冯娟犹豫了一下,说:“是汪先生,汪有顺,我们区上有名的阴阳先生,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这里是师兄遇难的地方,我来看看能不能查出些线索,居然就遇上了你,这可真是巧了。”我冷笑着,上下打量着冯娟,“你被人骗了。”
“什么?”冯娟一脸愕然。
我说:“你要只是师兄的一个普通病人,有什么资格来祭奠他?那个汪先生是有主动找上你,给你出了这个主意吧。有人知道了你和他的关系,想用你试探他是不是真的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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