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外人眼中,裴时煜应当是受尽宠爱长大。
父皇在还是太子时期,娶了母后之后也没有再纳过妾,当上皇帝后更是为母后空置了六宫,他们二人乃是世间众人称颂的恩爱。
而且父皇和母后只有他一个孩子,刚一出生就被立为太子,自然是百般呵护,万般疼爱。
可这一切都是外人看来的,只有裴时煜知道,不是如此的。
他能感受到母后与父皇之间那微妙的气氛,年幼的裴时煜虽然不懂那是什么,但依旧清楚这绝对不是恩爱的表现。
同时他也能感受到父皇对自己关爱下的冷漠,已经被掩藏极好的不喜。
这些都让裴时煜感到恐慌。
他曾经去找母后将此事告知她,但母后听到她的话语后只是微微出神。
“竟然连你也看出来了吗?”
她牵了下唇角,笑意有几分苦涩的安抚他:“时煜,你不用害怕,不论发生什么,大昭都只会有你一位继承人。”
“至于我与你父皇,你不用太过在意,我们本来就只是交易一场,他不爱我,我亦不爱他,但他也不会厌弃你。”
裴时煜似懂非懂,还是将母后的话牢牢地记在了心中。
与他说完这些话后,母后又让人去寻了父王过来,二人不知道说了什么,他只知道父皇对他那似有若无的厌恶感散了,又像是藏匿在了更深处。
等到裴时煜再长大了几岁之后,总算明白母后当初说的那些话的含义,他有心想要去问母后,但每每对上母后虚弱的神色,他便问不出口了。
母后身体一向不好,他不能再让母后忧心,这些恐慌都被他压在了心底,只等哪一日爆发。
母后总是待在凤仪宫中甚少出门,故而裴时煜也很少往外跑,大部分时间都留在凤仪宫里陪母后。
偶然的一次,他从御花园看到了盛开了极艳的海棠花,想着母后好似特别偏爱海棠花,裴时煜便想着摘下一簇送给母后。
只是海棠树对还是孩童的他来说还是有些高,裴时煜又不想让宫女太监来帮他,便自己爬上了那不高的海棠树,准备折下一簇海棠花。
刚刚将海棠花折下后,裴时煜脚下突然失去了重心,往下栽去。
裴时煜闭眼,把手上的海棠花护好,心底也没有太过害怕的想法,底下的宫女太监总会接住自己的。
但没想到他会落入一个带着几分寒凉的怀抱里。
裴时煜睁开眼,面前人眉眼清冷淡漠,在确认她无事后才将自己放下,他认得这人,是极受父皇看着的皇妹,也是他的姑姑。
那人先是冲他开口道:“见过太子殿下,太子殿下千岁。”
裴时煜连忙回神,客气道:“见过姑姑,姑姑唤孤时煜便好,这次还要多谢姑姑了。”
话落,裴时煜目光扫视周围一圈后,发现跟他一起来的太监宫女皆跪伏在地上瑟瑟发抖,他也明白了为何接住自己的不是这些人了。
想来是他这位姑姑经过时看见自己爬树,不放心便过来了,而这些宫女太监看到他自然会行礼下跪,只是没想到他真的会在这个时候从树上摔下来。
听到裴时煜的话语,颜清并未改口:“既然太子殿下无事,本宫便先告退了。”
裴时煜也没有阻拦,看着一个太监带着颜清离开,不过,那个太监,怎么看起来像是父皇身边的海康海公公。
但裴时煜也没有多想,他急得将手里的海棠花带回凤仪宫给母后看,便领着那群宫女太监回去了。
到了凤仪宫后,母后正坐在石凳上翻看着书。
裴时煜快步走到她身前,献宝一样将他在进宫前藏在袖中的海棠花拿了出来:“送给母后。”
舒微月看见他手中的海棠花眼中弥漫起了笑意,她接过后道:“母后很喜欢。”
裴时煜瞬间喜笑颜开,犹豫片刻,还是将刚才在御花园遇到颜清一事跟舒微月说了,不过他刻意的隐藏起来自己从树上摔下来的这一点。
舒微月在听到颜清时一怔,眸光虚虚的落在了海棠花上,眼中带着的情绪万分复杂。
裴时煜一直以来都对旁人的情绪变化异样的敏感,故而在察觉到了她情绪不对劲的一瞬间就止住了话头。
“母后?”
舒微月垂了下眼眸,笑道:“想起一些往事罢了。”
裴时煜这才放心一点,他小声问道:“母后,姑姑看起来好冷淡,是不是不喜欢时煜。”
听到他的问话,舒微月摇头道:“不会,她性子一向如此,表面上看起来冷淡,实则是个再温柔不过的人了。”
裴时煜看着舒微月此时的神情,好像在提起颜清后她整个人都鲜活了起来。
裴时煜又有些看不懂了,但舒微月的话语还是在他心中留下了痕迹。
所以后来在母后病逝后,他才会扯住那人的衣袖,在她的怀里哭的撕心裂肺。
后来的时光里,也证明了母后以前说的话,姑姑是个再温柔不过的人了。
细心的教导他当太子该如何为人处世,不过只要姑姑一接近他,他便能感受到父皇对他那岌岌可危的温和表象即将维持不住。
裴时煜心中恐慌更甚,却只能将颜清的衣袖攥的愈发紧了,他有预感,只要姑姑在,父皇便不敢对自己做什么。
果不其然,父皇虽然有些时候会用莫名的眼神审视着自己,但在颜清面前对他依然父慈子孝。
后来没过几年,父皇又驾崩了,看着谋反的王叔们,裴时煜再次感到了无措。
他对皇位看的其实没那么重,但他出生起便是太子,便是不喜欢那又也得坐上这个位置,不然是谁登上皇位,第一件事都是将他撕个粉碎。
万幸还有姑姑在,在他觉得前路一片黑暗色带人给他杀出了一条登基的血路来。
姑姑在他登基后对他更是呕心沥血。
裴时煜看着为他筹谋之人,将那人的衣袖攥的更紧了几分,他只剩姑姑了,也只有姑姑了。
然而等他长大后发现,姑姑看他时偶有恍惚,裴时煜敏锐的从那恍惚中捕捉到了怀念。
怀念谁?父皇吗?
还是说在透过他看着谁的影子。
之前过度在意的感情终将慢慢变态。
他还是忍不住去一次次试探,只有在这些试探中他才能得到姑姑也在意他的结果。
不是因为父皇,只是在意他,仅此而已。
皇宫里,裴时煜从江淮序口中得知姑姑逝去后整个人都脱力了。
心底满是空茫,而后又慢慢的涌出剧烈的疼痛来,他控制不住的蜷缩了一下 连江淮序什么时候离开的也不知道。
等那阵疼痛感散去,他把江淮序给自己的那封信展开,上面是姑姑的字迹。
她说不怨恨自己,她说好好活着……
泪水落在雪白的宣纸上,留下了一道道模糊的水渍,又被裴时煜手忙脚乱的擦去。
这是姑姑唯一留给他的东西了。
你看,姑姑最后还是给他留了退路,是不是证明姑姑还是在意他的。
只是姑姑啊,我不想要这条退路,我只想去找你……
舒微月番外一
舒微月第一次见颜清时是在中秋宫宴上。
宫宴里是可以带家属前来的,她是礼部尚书家嫡女,跟着父亲与庶母一同前去参加宴会。
娘亲生她时伤了身体,不过五年就去了,而她又是早产儿,自出生起便落下了病根。
娘亲去世后,家中庶母独大,对她更是极尽苛责。
像中秋宴这般盛大的宫宴,官员们一般只会带正妻与嫡出儿女前来,他父亲一向好脸面,只有她一个嫡出,自然也不愿意带庶母的。
但庶母凭借着自己年纪小,需要人照顾为由说服了父亲,才一同进宫来了,在暗处看她的眼神却是恶毒无比。
果然,在宴会开场前,庶母将她丢在了远处的凉亭里,希望她错过这次宴会而让父亲更加的厌弃她几分。
舒微月看着皇宫里这浓重暗色,像着择人而噬的野兽朝她张开了血盆大口。
她蹲在角落里看着这茫茫暗色,恍惚间想起了娘亲死的那一晚。
庶母神色狠厉的捏着娘亲的下巴,将一碗不知是什么的药灌了下去,娘亲不过片刻就吐血昏迷了。
庶母伸出手指在娘亲鼻尖探了片刻,娇笑道:“舒郎,这个贱人终于死了,你何时抬我为平妻。”
父亲神色冷漠的看了眼娘亲的尸体:“不急,她刚死怎好立刻抬你做平妻。”
而从窗户缝隙中看到这一幕的舒微月想出声呼喊,但有一只手死死的捂住了她的嘴,是玉兰,娘亲的贴身婢女。
她语调也带着颤抖道:“小姐,我们现在出去了,也会遭到毒手的。届时,又有谁知道真相,又有谁来为夫人报仇?”
这些话一点点的回响在舒微月耳旁,让她有些魔怔了起来。
本就虚弱的身体有些受不住,她捂着心脏的位置,大口的喘着气,强烈的濒死感笼罩了她。
“你怎么样了?”
一道嗓音突兀的在她耳边响起,舒微月睁开眼,面前是个跟她差不多大的小女孩,此刻正皱着眉看她,像是遇到了什么难题一般。
但不过片刻后,她就伸手将自己从地面上拉了起来。
舒微月只感觉到俩人相处的地方传来了一股暖流,刚才的那点不适瞬间消散。
她抿了下唇,小声道:“谢谢你。”
颜清松开手,刚才的问话已经有点崩人设了,所以她现在一言不发,像是问完那句话就陷入了自闭,舒微月瞬间有些无措了。
不过好在裴琢及时的找了过来,才没人这尴尬的气氛继续发酵下去。
“清清,宴会要开场了。”
半大的少年郎眉目带着清隽,说话的语气温和无比。
等说完这句话才注意颜清旁边的舒微月,裴琢顿了下,认出了舒微月的身份。
“舒小姐是跟家里人走散了吗?”
直到听到裴琢的话语,舒微月才收回了一直偷看颜清的视线,她垂眸,低声道:“嗯。”
闻言,裴琢让海康将舒微月送回去,自己则是留在原地跟颜清小声说着什么话语。
舒微月离开深深看了眼颜清,她没有忘记自己接近窒息时是这人忽然闯了过来,将她从那种情绪里脱离,这份感激之情被她牢牢的记在心中。
等她被海康带回宴会后,父亲原本因为庶母口中自己乱跑的说词而愠怒的脸色,在看到是海康送她回来之后又重新变成了慈祥的模样,并无过多责备。
舒微月明悟了些什么,攥紧了藏在衣袖中的手,她要往上爬,只有这样才能为娘亲报仇。
与颜清的第二次见面,是在皇后的生日宴上。
距离当年的中秋宴已经过去了十年。
舒微月本来以为年幼时与颜清相见过的记忆早已模糊,这些年她们又没再见到,再次对上颜清她应该是陌生的。
但在舒微月看到颜清的一瞬间,就认出了不远处因为她与庶妹的争执而看过来的人是当初遇到的小女孩。
那人清冷的眉眼像落了薄雪,抬眼看来时冷漠又疏离。
舒微月忽而感到心悸。
原本能躲开庶妹推她的那一下,这次与庶妹的争执也是她做的局。但不知道出于什么心思,她临时改变计划,没有去躲,就这样被推进了湖里。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等待期待着什么。
期待在她刚落入湖中的下一刻便落到了实处,便见原本神色冷淡的那人快步朝她,也顾不上许多亲自将她带了上来,还帮她问责了庶妹。
这些年在她的暗中布局下,父亲早就对庶母与庶妹产生了不耐烦的情绪,所以在得知庶妹在宫里惹的事后更是发了好大的火。
舒微月在一旁冷眼看着,小心翼翼压着内心的仇恨,只等个机会将他们一同拖下地狱。
那个机会很快就来了,以舒微月意想不到的方式实现。
又是一年中秋节,皇后放出了太子要选太子妃的意思,她便跟随父亲一起进宫了,父亲为了他的名声明面上待她还是可以,若非那晚自己亲眼所见还会以为他是个慈父。
宴会里,舒微月全程的视线的落在了颜清身上,所以她中旬离开的时候她也注意到了,便前后脚跟了出去要向颜清道谢,或许还有一些别的私心也未可知。
只是没想到前后只是相差一盏茶的功夫,便找不到颜清了。
舒微月有些失落的准备回去,却在路过一个偏僻的凉亭时停下了脚步,下意识隐藏在了暗处。
里面是裴琢和有些醉意的颜清。
舒微月听着裴琢对颜清说的话语倏然间攥紧了手,脸上满是不可置信。
他竟然对颜清抱有那样的心思。
随即而来的是一股控制不住的怒意,他怎么敢。
察觉到自己起伏不定的心,舒微月也是一惊,恍然明白了自己的心思,原来她竟也不知从何时开始也有了这种感情。
或许是那日中秋宴,那人毫不犹豫的下去救她,亦或者是……
只是还不等她继续想明白下去,裴琢冷然的嗓音响起:“谁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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