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没被让座,也没人奉上茶水。
他不太明白,这其实是朱允熥对他的尊重和关心。
毕竟,人上了年纪,多走动走动是好的。
茶嘛,还是不贪杯的好。
心里虽然有点小疙瘩,但这位老人家里可是坐拥杭州府8000亩肥沃土地,家族世代以诗书传家,好几个子弟还通过科举踏入仕途,最高做到礼部主事。
老人淡淡说道,“君子从不在门外议论是非。”
朱允熥笑容满面,转向旁边的夏原吉。
“你们是怎么做事的?长辈来访,为什么不早点请进屋里好好招待。真是不懂规矩,朝廷优待你们,给了这么高的荣誉,难道就学会忘本了吗?”
夏原吉心里嘀咕,他都快被朱允熥骂麻木了。
不过面上却是一副惶恐的样子,连忙道:“臣知错。”
说着,在朱允熥示意下,终于把老人迎进了大堂旁边装饰雅致的厢房里。
朱允熥也紧跟其后。
进了雅舍,自然有人送上热腾腾的茶来。
朱允熥捧着茶杯,轻轻啜饮,眼神时而飘向似乎还有话要说的老人。
老人左等右等,都没等到太孙先开口,终于放下了手中的空茶杯,叹了口气说。
“太孙啊,老夫江氏,在浙江扎根几百年了,历经北宋、元朝,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天灾人祸频发,安宁的日子不容易。”
“如今朝廷救济浙江,缓解灾情,老夫和家人、乡亲们都感激不尽。”
朱允熥淡淡一笑,搁下了茶杯:“朝廷救济地方灾苦,乃是份内之事。不仅需解燃眉之急,更要让百姓实打实地过上好日子,这才不负民众对我朱家的信任。”
江老先生的眉宇不易察觉地颤了颤,这话里有话,不留半点回旋余地。
“皇太孙年纪轻轻,却有改天换地的气魄,为浙江剔除了大块毒瘤,浙民感恩戴德。不过,平乱之后,太孙打算怎样巩固民心,重拾往日秩序呢?”
这是在探底,探完话锋一转。
“当前首要之事是民生,要是太孙同意,江氏愿牵头联络亲朋邻里,各家略尽绵薄之力,捐些钱粮,辅助浙江官府灾后重建。”
这分明是在示弱求和。
夏原吉一直手捧茶杯,静坐旁观。
几番交锋下来,太孙与江老言语间已暗流涌动。
先是朱允熥借题发挥,敲打江老及士绅,指责其不顾大局。
紧接着,江老祖隐晦提出,朝廷此行浙江,旨在救灾。
而朱允熥则强调,朝廷不仅要救眼前之灾,更需推行变革,以期百姓更美好的生活。
至此,江老抛出了最后的底线。
他们愿意贡献钱粮予官府与朝廷。
言外之意,他们无意对抗朝廷,但对于变革持反对态度,希望通过物资贡献换取不进行变革的结果。
这样的条件朱允熥绝不会接受。
正如同夏原吉预料。
朱允熥忽然轻笑出声,望着疑惑的江老道。
“说来也巧,我常听人讲,百姓的欲求似无底洞。江氏与亲朋故旧慷慨解囊,支援浙江子民。今年尚可,明年又如何?得了今年的恩惠,百姓难免期盼明年再继续。”
“不知江氏能否承诺,年年如此,持续供给?”
话题再次绕回到摊丁入亩,官绅同责这一政策上。
朱允熥的眼神深邃,紧紧锁定了面前这位年逾百岁的长者。
他口中说百姓不懂得知足,实则是暗指老人背后所代表的官绅阶层贪得无厌。
官绅们渴望一劳永逸的解决方案,而朱允熥心里盘算的却是让这成为常态。
这种矛盾,几乎无法调节。
大明的历史上,从不曾有向人妥协的传统。
这一点,朱允熥很是满意,无意成为首位打破常规的人。
江老的面色略显黯淡,那满布风霜的皱纹间,隐隐透露着不悦与恼火。
“十年寒窗方能踏入科举之路,几十年方能培育出一个贤良之家。百姓的不满足,本就是人间常态。应以教化引导,好比疏导洪水,教会民众如何知足常乐。”
“而教化的重任,需由天下读书人担纲,他们在乡间稳定国家。”
“那些圣贤之后,大多清贫,若国家能给予供养,年年便能涌现才华横溢之人,确保朝廷人才辈出。”
“试问,若读书人连温饱都成问题,衣衫褴褛,又怎能潜心钻研圣贤之学,又怎可能长途跋涉进京赶考呢?”
江老的声音颤抖,夹杂着无限感慨,而后逐渐归于平静。
这一席话,让朱允熥的脸色慢慢凝重起来。
这分明是一种要挟。
利用大明将无读书士子为由,企图阻止他实施税制改革的步伐。
“自汉代孝廉,到晋代九品中正,再到唐代门阀,宋代科举,大明继承前朝制度,却又不拘泥于旧制,必能够开创新的篇章。”
言罢,朱允熥的手轻轻扣上了茶杯盖。
他的意图已很明显。
这个世界,并非只属于读书人。
大明身为中原正统,虽然沿袭前朝制度,但也完全可以开创自己的新体制。
无论汉代的孝廉选拔,还是隋唐的门阀制度,抑或是宋代的科举考试,
朝廷的舞台上,从未被单一群体永远占据。
即便大明没有了读书人,这片土地上还有无数其他的人才等待启用。
江老的手颤巍巍的,这种不知天高地厚的话,他活了大半辈子头一回听到。
随后,沉默良久。
江老终是叹了口气,“皇太孙见笑了,或许老朽真的老糊涂了。”
朱允熥站起身来:“您慢点儿走,让晚辈送您一程。”
夏原吉暗自发笑,太孙让干嘛他就干嘛。
到了府衙门外,他目送江老上了马车,才转身返回府内。
车厢内,江老一脸愤懑。
还有几位同样上了年纪的老者同坐一处。
他们望向江老,齐声叹了口气:“皇太孙没答应咱们各家的条件吗?”
“他要求咱们年年出资献粮,这跟摊丁入亩、官绅同制又有什么区别?”
江老满是怨气地说。
几人顿时神色一滞:“这该怎么办呢?这路子怕是行不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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