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娘,真的能每个月都吃上两顿肉啊?”

    “原来免费识字班大人也能去,你就是在那因为识字努力,所以被奖励的大鸡腿吗?”

    “这料子怎么这般结实,做成衣服肯定不会冷,真的送我了吗?”

    白豹悠悠转醒,听到外面传来细细碎碎的人声。

    哪怕是身为白氏族长,白氏一族中地位最高的那个人,他家房子也是用土坯和石头建的,房顶用茅草覆盖,隔音也就十分之差,睡在屋里,院子外的声音依旧清晰可闻。

    白豹慢慢撑着身体坐起来,就听到了外面一道有些陌生,又有些熟悉的女声响起。

    “是呀,我特地买来送给你的,之前我在山上时,还是劳烦了你对我多有照顾,还送过一碗粥给我,我才没饿死。”

    白豹一时有些想不起来这声音是属于谁,怔愣了几秒,才从记忆中挖掘出来。

    哦!是白四娘。

    那个嫁了几次丈夫都死掉的白氏女,她没有了生育能力,因此没能再嫁,只能回到白氏生活。

    白豹对这个可怜的白氏女是有些怜悯的,因此在云县要带人去胡县做工的时候,白四娘站了出来时,他并没有说什么。

    按照白氏宗族的规矩,女子是不能到山下去的,对族人们的说法,是这样可以让她们避免危险。

    这话倒也没错,前两年乱的时候,女人也是一种会被抢夺的资源,无论是劫匪,还是普通村人,都有可能因为娶不起妻子而强行掠夺女子。

    但山民各大族的族长们心里清楚,他更担心的,是这些女子下山后被县城的好生活迷了眼,从此不再回到山里,而是跟山下的人一同离开。

    他也更清楚,如果山中的女人们都走了,那么山上的男人们就真的娶不到妻子了。

    也是基于这种担忧,白豹一直强烈反对归入胡县。

    胡县是要求人人都做工的,也就是说,哪怕归入胡县后,山民们还是住在山上,但一些年龄岁数适合的山民,无论男女,都会被要求到胡县去做各种工作。

    要知道,胡县的女子地位们可是很高的,她们拥有自己的田产,可以找到许多工作,自己也能够养活自己。

    甚至,在胡县的法规中,明确说明了孩子随谁姓都可以,就算是给孩子取一个和父母无关的姓氏,官府依旧会照常登记。

    听说现在胡县的许多宗族为了讨好那位柳大人,女子也都可以写上族谱了。

    山下的生活,对于山民中的女子来说,太好了。

    白豹十分清楚,在婚姻上,山民们是完全竞争不过山下人的。

    一旦山民们中的女子们去到了胡县,她们就不会像是以前那样,非常乐意的嫁给其他族的山民了。

    或许她们愿意在山下和山民们成婚,但她们绝对不会愿意回到山上来。

    白豹很清楚这一点,也很能理解。

    如果是他的话,他也不会愿意去到一个让自己地位低下的地方。

    这样一来,要么这些娶不到妻子的山民们下山也去寻找工作,定居山下,要么就是一生娶不到妻子,无法繁衍子嗣。

    最多不过五十年,白氏一族将会分崩离析,彻底消失不见。

    这是白豹一直以来担忧的事情,从小到大,他就知道自己将会是白氏一族的族长,他是长房长孙,他身上有着整整一族的责任。

    可现在,即将要面临白氏的垮塌,让他怎么能够亲手做出这样的决定呢。

    因此,他一直在官府那边摇摆不定,时而动心,时而坚定原本的想法。

    哪怕官府催促,白豹也一直拖了下去。

    他想要在这些时间里面,找到一个保住白氏宗族的万全之法。

    但他怎么就没想到,胡县的县令柳意并不是一个宽和的性子,她怎么可能愿意接受一个摇摆不定的存在。

    所以,山民被放弃了。

    而更糟糕的是,云县也因为这件事,对山民出现了极大的敌意。

    毕竟如果不是山民的话,云县早就归入胡县,云县那些翘首以盼成为胡县人的百姓们,此刻也早就如愿以偿了。

    他……搞砸了一切。

    “大哥。”

    白熊端着一碗药走了进来,见到他醒着,十分惊喜到:“你醒了?!”

    白豹被弟弟扶着坐了起来,问道:“你嫂子呢?”

    按理说,这种侍奉汤药的活,应该是他的妻子来做。

    “之前去胡县做工的白四娘回来了,嫂子正在外面和她说话呢。”

    白熊小心看着白豹的脸色:“大哥,咱们真的不并入胡县了?”

    白豹本就不好看的神情,此刻因为这句话更是难看到了极点:

    “现在已经不是我们愿不愿意的事情了,是胡县放弃了云县。”

    他怎么就没想到,柳意手下那么多兵,多的是人愿意投靠她。

    当她手下的县数量多了之后,离得最近,但没什么竞争点的云县,也就可有可无起来了。

    白熊犹豫了一下,这个真的如同熊一样高壮的男人,此刻倒是显得有些懦弱:

    “话也不是这么说的,云县一直没有被并入,不就是因为我们山民不愿意吗?”

    “胡县那边不愿意耗费兵力在我们身上,才一直对我们放任不管,如果我们主动想要并入的话,送上来的一个县,胡县应该愿意接受吧?”

    白豹从他说第一个字开始就缓缓睁大了眼,此刻听完,更是不可置信:

    “五弟,你也想并入胡县?”

    白熊在他的视线下心虚的下意识低下头,可很快,他想到什么,又慢慢抬起头,直视自己的大哥。

    “我不明白大哥,胡县的生活不好吗?就算是最普通的一个耕民,都比我们山民过得好,他们的房子都是用砖块建造的,只要干活就能吃饱饭,还有,孩子……孩子们也能上识字班,认识字,会写字,以后也能考入官府做活,当官老爷……”

    白熊越说越坚定:“大哥,咱们老了,一辈子住在山上也没什么,可孩子们不行啊,你的孙儿,我的孙儿,难道也要像是你我这般,一辈子在山上住着茅草屋,吃着没有盐巴的饭食吗?”

    白豹心里知道他说的是对的:“我不知晓这些吗?”

    “可你还没看清楚那柳大人的想法吗?她给女子分田,给女子工作,宗族若聚集在一起要交高额税,又颁布法令任何人脱离宗族不用接受惩罚。”

    “她这是要绝了宗族的路啊!你没发现胡县的宗族越来越少吗?所有宗族都被分成了单独的一户一户。”

    白豹的情绪渐渐激动起来,在发现胡县率先不要他们之后,他想保住宗族的心瞬间占了上风:

    “若我们白氏归入胡县,白氏也将烟消云散!!”

    白熊看着自己的大哥,那个从小到大在他心中都无比厉害,如同山下河流上的船只上的船帆一般,能够带着船去往各处的大哥。

    “哥,已经来不及了。”

    白豹猛然一惊:“你什么意思?”

    白熊:“那些去胡县做工的人,都回山上探亲了,他们带来了山下的消息,布匹,耕作农具……”

    “他们过得很好,每个人都胖了几圈,身上的衣服也鲜亮的像是大人物穿的那样,而我们的族人,也想要过得这么好。”

    “大哥……”

    他跪了下来,握住了白豹的手。

    等到他跪下之后,白豹才发现,原来屋内,他的子孙们也都在。

    只是他们始终沉默着,用沉默,来表示他们同意白熊的话。

    此刻,这帮年轻人们也跟着五叔跪在了白豹床前。

    白熊流着泪,语气哽咽:

    “我没有你有学识,我也不聪明,从小到大,只要你说了,我就去做,我什么都听你的,但现在,我不能再听你的了,宗族是很重要,可是,可是……”

    “祖父说,白氏宗族的建立,是为了我们不被受欺负。”

    “如果我们白氏的每个人都能过得比以前更好,我们的孩子也能更好的话,白氏宗族在不在,又有什么关系呢?”

    白豹茫然的坐在榻上,空气里是潮湿的霉菌气味,房屋为了保暖,长久见不到阳光,因此,几乎所有山民的房子都有一股难闻的气味。

    他想起自己第一次下山的时候,那个时候,他是去官府缴税,官府是由上好的砖石建造出来的,各处都开了窗,进到里间,一点气味也没有。

    当时的白豹还很年轻,他心底感受到了震撼。

    他想,早晚有一天,我也要让我们白氏的族人都住上这样好的房屋。

    那个年轻人踌躇满志,充满对未来的期望,他在心里坚定地告诉自己:

    我们白氏的人,也会过上这么好的日子。

    白豹浑身颤抖起来,他轻轻躺了回去,闭上了眼。

    一滴浑浊的眼泪从那满是皱纹的脸上流了下来。

    “我老了,以后白氏如何,让他们年轻人去闯吧。”

    “白氏顺服了?”

    吴妙茵看完手中信件,倒有些意外:“没想到朱大人平日里瞧着不声不响的,竟还有这般计谋。”

    先是好意规劝,将好处都送给人尝了,然后找准机会,猝然翻脸,把所有好处都收回来。

    没有体会到好日子的山民们或许可以拼命抵抗,但吃到了甜头之后,可就不一样了。

    再加上他派人去将那些胡县做工的山民叫回去劝说。

    这一棒子又打一个枣的,白氏不光不再是以前那样各种提高要求,还相当顺服的自己表示臣服。

    白氏是所有山民中最大的一股势力,当他们都低头后,其他山民自然也会跟着低头。

    身旁的属下见吴妙茵脸上露出了喜色,也跟着道:“大人,这样看来,云县也能顺利归顺了。”

    “正是,如此这般,柳大人手下就有三个县了。”

    三个县集结在一起,已经是一道不可忽视的力量了,别的不说,光是征兵,就算是精益求精,也至少可以再征五千人。

    “我去向大人报告这个好消息。”

    吴妙茵脚步匆匆却并不忙乱,一路到了柳意所在的办公室,轻轻敲门。

    “进。”

    柳意正在看有关红薯的分析报告,虽然其他人才很难找,但在以种地为生的百姓中,农业人才还是比较多的。

    多的是老农虽然一个字都不认识,但在农业上总是能给出人超乎意料惊喜的。

    “大人,云县归顺了。”

    吴妙茵将信件递给了柳意。

    柳意快速看完,嘴角也露出一个心情十分之好的笑:

    “很好,省下不少事。”

    她倒是没像是吴妙茵那样,觉得这一整个都是朱庆云的计谋。

    柳意就好像是每一个老谋深算,心机深沉,还颇有些阴的上司一样,对自己的下属了解到了极点。

    很难说这种了解到底是因为她那个无论什么情况,都想要掌握全的天性。

    还是因为她需要先了解到某个人是什么样的,才能通过不同手段,促使对方按照她所想的那样老老实实做事。

    比如说丰县韩家,刚来丰县的时候,他们可没有那么老实。

    但自从柳意将一些草菅人命的富户直接安排兵士闯门而入,带走判决斩杀之后,韩家就变得温柔可亲了起来。

    很快就送了她一个戏班子作为礼物。

    柳意将报告放下,心情很不错。

    说真的,朱庆云的性子,可不像是能想到这么深远地方去的。

    他就好像是每一个大安朝的普通官员一样,有点子学识,但更多是理论知识,称不上庸碌,但也称不上十分有本事。

    柳意倒更倾向于,朱庆云确实想要通过胡县吞并丰县这件事刺激一下山民,但他派人拆掉官市等一切有利于山民的设施,纯粹是他真的很生气。

    据她所知,云县县令朱庆云和丰县县令年茂学关系可不大好。

    丰县归入胡县,应该是把朱庆云刺激惨了。

    不过歪打正着,也正是因为他这种真情实感的愤怒,才推动了山民们主动拜服。

    “本来还想着,等到回到胡县之后,直接暴力闯山,既然他们归顺了,就告诉县丞,按照之前定下的归顺步骤做事。”

    “是,我会将您的原话写信告诉方大人的。”吴妙茵恭敬应是。

    柳意:“山民中的宗族观念,也去除掉,我可不想在自己的地盘,看到一群抱成团和官府作对的宗族。”

    “大人放心,朱县令给属下的私人信件里面说,那些宗族以白氏为首,好像正在自我瓦解,以适应胡县一家一户的法规。”

    柳意有点惊讶,但不多。

    更多的,还是一种做好了准备去应对一个小麻烦,现在小麻烦却自己解决掉了自己,还努力扬起笑脸向她比了个心的感觉。

    世界就是这样奇妙。

    你以武力对世界,世界自然会给你一个大大的笑容。

    “不错。”

    她笑道:“那先暂停扩张吧,以我们目前的储备,发展到了三个县,也该停下来好好休养休养了。”

    “是,那我为您取消掉与因县,桃县,争县,容县的主官会面。”

    只是不知道,那四位县主官得知自己的县暂时不会被柳意吞并之后……

    心情到底会是好,还是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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