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线穿透瓦砾和层层交错横陈的木板桩子,在灰尘中被切割成稀碎的阴影,狭窄的通道仅容一个人弯腰行进,衣料和时不时冒出的木茬摩擦,短短数米,划出七八道口子。
桑桐不小心的碰到一根断掉的梁木,周围一阵木屑和灰尘簌簌而落,不知哪儿传来咔擦一声响,撩着神经当即紧绷,她不敢再动。
僵硬的保持这动作直到四周平静下来。
桑桐才摸索着继续朝前。
外面的人看到废墟陷了一块,骇得冷汗直冒,疾冲几步刚靠近,那动静又停了,蛮奴和少年自打桑桐进去后,就眼巴巴守在入口旁,这一紧一驰,回过神时衣裳已经被冷汗浸透。
“不会有事的对吧?”
少年喃喃自语,又好像是在询问蛮奴,想从他的口中汲取一些微弱的支撑和力量,眼下只有他俩能对彼此感同身受。
蛮奴喉咙紧痛,低低‘嗯’了一声。
此时桑桐已经深入底部,找到了被困在一堆残木中的青年,他半张脸被血色淹没,安静的躺在断裂的红木桌案上,案边墨汁倒灌,浇透了他的肩膀,他腰腹上压着一根粗大的横梁,下半身全部埋在了废墟里。
看上去状况确实很糟糕。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人还清醒,听到动静眼睫颤了颤,缓缓朝她看来,目光稍有些迟滞,“你……咳咳……”
他刚开口,咳出一连串的血沫。
“我是大夫,你先别说话。”
桑桐小心的避开‘陷阱’朝他靠近,临到跟前才发现去路被挡住,残破的窗柩和高脚凳裂处相互穿透,只留出一个三角的空缺。
她审视一周。
琢磨半响才确定,这些东西轻易不能挪动,否则会造成二次坍塌,幸好她身量窄,花了些时间还是从那缝隙中钻了过去。
走到近前,桑桐发现情况和她预料的不一样。
那横梁被周围架空,只虚虚的压在了青年的腰腹位置,他之所以不能挪动,是因为脚被东西绊住,无法抽出。
这是个好消息。
坏消息是他肋骨被重物砸断,呼吸急促且低,间歇性咳血,且意识逐渐涣散。
桑桐初步判断是创伤性血气胸。
这比前者更糟糕。
“你忍耐些。”
她跪在青年身侧,打开药箱,拿出剪刀等物,准备剪开他胸前的衣裳,青年见她动作气息渐急,“咳,不,不行……男,男女授受,不……”
“闭嘴!”
桑桐冷叱:“男女授受不亲是要你克己守礼,不是教你迂腐到丢了性命,你再捣乱,信不信我一针扎晕你。”
她不由分说剪碎衣裳,露出肋骨处一大片紫红淤肿。
随着他急促的呼吸,胸腔艰难的扩张起伏着。
“这儿疼吗?”
桑桐压了下伤处,青年忍不住一阵颤粟,边咳血边磨牙:“疼……”
触手的皮肤滚烫,还发起了高热。
看样子是感染了。
不知是不是受到刺激,青年说完又咯了两口血,不住的抽搐,呼吸明显急促起来……
“糟了!”
桑桐取过纱布卷和帕子叠成一个简易的头枕,塞进他颈后,托着他的头稍稍抬起些,随后四处翻找,奈何药箱里没有任何可以利用的工具。
危急时刻,她想到了一个东西。
抬手一抓。
鬓发间插着的那根素玉兰的簪子被她捏在手中,这簪体中空,正好符合要求,只是……
桑桐凝定的看了会,随即下定决心般,将簪头部分的玉兰花拆卸下来塞进荷包,去掉两端的杂质,看向青年道:“你肋骨骨折穿破周围血管,气体淤积,现在我要做紧急的处理,可能会有些痛……”
青年急促喘息,嘴角鲜血横流,已经无法答话。
当然桑桐也没想要他的答复,说这些只是让他提前有个心理准备,她观察好状况,摸到锁骨中线第二肋的位置,果断抬起簪子,以尖锐一端直接插入皮肉。
血液飞溅,纵然桑桐早有准备,还是溅到了她身上。
皮肉刺穿的痛苦使得青年浑身痉挛了两下,随着积压的气体排出,他急促的喘息得以缓解,逐渐的平复下来。
连带着绀紫的嘴唇好转一些。
见状,桑桐缓缓跪坐在旁,抹去脸侧的血渍,长舒口气,如释重负道:“你运气不错,没伤到重要的器官,再多撑一会,另一端的通道挖通,我们就都能出去了……”
青年症状稍缓,还是说不了话。
一双眼静静的看着桑桐,好像在打量她……
桑桐从他和那少年有五六分相似的眉眼中骤然想起外面那崩溃而绝望的求救声,为了这个人,他跪求大夫,叱骂长史,和兵将动手……
丢开了读书人所有的脸面和清高。
自和孟骁那次谈话后,长兴赌坊爆炸,她埋头救人到现在,甚至没有片刻敢停下来好好思索下那番话,‘坠崖’‘断无生机’之类的字眼钻入脑中,让她一阵剧痛。
她想起那少年,就像想起了梅岑山截杀之后,这几个月辗转奔波,求救无门的自己。
他好歹知道他的兄长在哪儿。
可她,甚至连该往哪儿去都不知道。
她救得了别人的兄长,那谁能去救救她的兄长……
那个会抱着她摘花骑马,逗她开心,有什么新鲜的玩意儿都始终惦记着她的人,她找不到了。
不知过了多久,远处传来叮铃哐啷的声响,还有一些年轻声音此起彼伏的哭喊声,桑桐知道他们已经要被接出去了,再过会,通道就会被彻底打开。
她再次检查了下青年的状况,确定没什么问题才又坐下。
然而刚挨到凹凸不平的地面,四周被架空的杂物就剧烈的开始摇晃,桑桐第一反应双臂撑在青年两侧,挡在他上面,一些稀碎的小物件掉下来砸在她身上。
粉尘漫天。
青年被她的动作震住,瞪大眼不敢置信的看着她,这一个多日夜的掩埋里,身体的痛苦,恐惧和绝望将他淹没,他无数次生出过还不如死了的念头。
来找他的人进来又出去。
摇头叹气说着一些奇怪的话,他浑噩中唯一听懂的就是‘不能两全’,他要活,其他的同窗就会死。
那个人离开后,他就像是被彻底放弃一般。
只能在没有希望的等待中咽下最后一口气。
就在他生意全无,快要认命的时候来了个姑娘,自称大夫,她以利器破开他的胸口,却给了他活下去的希望。
她在危险来临之际,挡在他的身前。
她让他觉得。
他这条命,好像真的很宝贵。
人生熄灭,震动停止。
桑桐神色如常的坐回自己的位置,不时检查青年的状况,不知过了多久,搬挪的动静朝他们靠近,一块巨大的木板被破开,光线倏地照了进来。
“打通了,人还活着,快去禀告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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