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进去吧,婉儿跟我到书房来。”杜大人似乎有很多话想问,可他忍下了。大半夜里,大门口聚集了一家人会引人非议的。
粟米默默地搀扶着杜筠婉,跟在杜大人身后。秋荷先回苇禾堂了,原本小周氏也想跟着,被杜大人的眼神“撵”回她的翡华院。
书房里亮着暖暖的灯,父女二人坐在桌案前,桌子上放着一些点心小食,似乎是提前就备下了的。这应该是他们第一次如此面对面而坐,像别人家的父女一般闲唠家常的样子。
“婉儿,大殿下对你有意?”杜大人开门见山,没有任何情绪。
杜筠婉垂着头,也是一脸的平静:“女儿不知。”
“那婉儿的心意呢?”杜大人再问。
杜筠婉这才缓缓抬起头来,望着父亲坚毅的眸子她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岁月在父亲的眼角划下一道道深深浅浅的沟壑,却划不开他眼眸里的凝重和深沉。
在她的记忆中,这么多年来,父亲似乎都是这样的性子,冷冷清清,又沉默孤寂。那不苟言笑的面容仿佛被岁月刻上了一层寒霜,让人难以亲近。
“父亲,那您对母亲的心意呢?”杜筠婉从没想过真的就这样问出了口,还是在这样的话题之下。她的声音带着些许颤抖,心中既期待又恐惧。
杜大人微微一愣,他当然知道她问的“母亲”是指谁。只是,他还没有准备好要把那些陈年旧事全部翻出来,他也没觉得婉儿此刻已经拥有准备接受一切的能力。他的目光闪躲了一下,似是陷入了深深的回忆之中。
“婉儿,这些年把你们母女放在别院里,父亲……”突然就说不下去了,杜大人的眼角似乎闪着晶莹。他紧抿着嘴唇,努力抑制着情绪的波动。
他在强忍着什么,却最终选择换了个话题:“父亲对不住你们。你想知道的一切,父亲以后会告诉你,只是当下,父亲想与你说说更紧迫的事情。希望你能如实告诉父亲,因为……”
“因为大殿下若是真的对我有意,要娶我的话,很可能会引起朝堂对父亲的猜忌,对吗,父亲?”杜筠婉抢下话头,直截了当道。她的眼神坚定而又犀利,直直地盯着父亲,仿佛要从他的表情中找到答案。
杜大人没料到女儿的“分析”正中要害,突然有些手足无措。
是啊!近些年来,皇后娘娘于各方大肆拉拢势力,不遗余力地为太子殿下积蓄力量,其行径可谓处心积虑。彼时,太子尚在年幼懵懂之际,而皇上的龙体却日渐衰弱,每况愈下,一日不如一日。尤为甚者,皇后娘娘排除异己的手段愈发残忍狠辣,令人侧目。
可朝堂之上,风云变幻,诡谲莫测。大皇子虽非嫡出,但其能力卓绝,不在太子之下。虽身体抱恙,常年需以汤药悉心温养,可这丝毫未影响他在朝堂之上的声望。即便如此,仍有众多投机取巧之人默默支持大皇子,祈盼“跟对君主”有朝一日能一把翻身。
如今,各方势力相互交织,盘根错节。杜大人虽官职不显,位阶不高,却掌控着国子监这一至关重要的实权。每年的人才选拔皆由此处而出,各方势力自然对其百般拉拢,妄图得其相助。可杜大人性格孤高冷僻,仿若傲雪寒梅,任谁都难以将其说动。
许是皇上慧眼独具,正是看中他这般刚正不阿、不为权势所动的性子,这才毫无疑虑地将国子监放心地交予他的手中。这亦是他多年来虽未获擢升,却也能在国子监司业一职屹立不倒、稳如泰山的最为关键的原因。
愣了半晌,杜大人突然却笑了。这笑中含着泪,口中喃喃着:“老了,真是老了……是我多虑了……”
杜筠婉盯着杜大人的泪光,不解又迷茫:“父亲何意?”
“不愧是熹薇的女儿!”杜大人突然崛起的自豪感,让杜筠婉更加莫名其妙。
他没头没脑地说了这么一句之后,又突然问道:“婉儿,大殿下若真想娶你,你意下如何?”
“这……”杜筠婉有些为难,一时拿捏不准杜大人这话,究竟是想听她真实想法,还是想试探她会不会贪图王权富贵,而不顾杜家清誉,一旦选择站队,就会将全家置于险境。
杜大人似乎看出来女儿心有顾虑,接着道:“从你在长盛街拦下为父的轿子时,我便知道你是个胆大心细的孩子。你回来的时机恰是绢花榜纳新之时,为父猜测你定有目的,便试探你是否想入宫参赛,虽不知你意欲何为,可为父也有私心。入宫之前,为父还担心你应付不来宫中的波诡云谲。可如今见你能将朝堂的形势看得清楚,为父也就放了心。只是……你既然也看出来大皇子看中你,也许目的并不单纯,你打算怎么办?”
这一番话让杜筠婉消化了好半晌。
什么叫做也有私心?
对于这个父亲,她自小没有感受过几天正儿八经的父爱,可对于杜大人的人品,她从未怀疑,也是当真敬佩的。
且不说当下,大皇子“羽翼”还不够丰满之时,就已经拥有众多追随者愿意为其效力。在杜筠婉的信息库里,这位杜大人,可是连上下朝时与大殿下碰面寒暄两句都会选个人多的地方,光明正大、又客客气气的。
皇后娘娘那一边的“太子拥护队”齐刷刷地将目光投向杜大人,这么些年,皇后娘娘为拉拢杜大人,对小周氏也另眼相待,还特许每年春宴、秋猎都让小周氏母女进宫参席。小周氏母女因此很快跻身上流名门家眷圈子,也自此,杜大人的原配沈氏及杜筠婉这个嫡女……呵,再无人知晓……
思及此,杜筠婉还真不是来拉仇恨的。别看小周氏为了女儿的太子妃之位极尽讨好皇后,可杜大人这些年来,的确没有与皇后娘娘那边有任何接触,这也是杜筠婉最敬佩的地方。
“闹市而自清”,杜大人当得起皇上对他的信任!
可方才他说,他也有私心?
“父亲,”杜筠婉抬起头,一字一句认真道,“女儿实不相瞒,拦轿、回府、入宫参加绢花榜,女儿的确有目的,但绝不是贪恋权贵。与大殿下相识纯属意外,也绝不会为大殿下效力,绝不会拉您下水而让您难做。”
望着杜筠婉诚恳地表态,杜大人还是有些意外的。其实他本意并不是来质问,也从不是因为怕女儿选了大殿下而令他名誉尽毁。
“婉儿,为父不是这个意思……”他刚想说什么,就听杜筠婉再次问道。
“父亲,您既然早就猜到我有目的,为何要帮我入宫?”
杜大人完全没想到,今日的谈话本是想“告诫”女儿宫中的利害关系,让她日后小心。却不曾想,小丫头话头一转,竟变成此刻她的主场,令他落入下风,答与不答都挺为难。
“哈哈哈哈……”
“悟”了之后,杜大人突然又笑了,这一次是真的发自内心的开心,骄傲又欣慰。
“……”杜筠婉一头雾水地望着杜大人仰天长笑。
笑过以后,杜大人伸手揉了揉杜筠婉的头顶,这样亲昵的动作从未有过,又似乎习以为常,那么自然。可是他们父女都心知肚明,这是他第一次爱怜地抚摸女儿的小脑袋,也是她第一次承蒙父亲的垂爱。
“婉儿,为父从不怕事。那日大殿下来府帮你,为父不知其意。今日一早大殿下派人递帖子传话说,邀你入府用膳并于晚间亲自送回。为父虽觉意外,却也不怕他另有目的,为父知道你不是个贪慕权势的孩子,为父只是担心你的安危。所以这才赶忙询问你是否对大殿下也有意?方才听了你的意思,知道你是个知进退的,为父的心也就踏实了。至于为何要帮你入宫……”杜大人坚定地望着女儿,他相信此时此刻,杜筠婉已经准备好迎接真相了。
“那是因为,为父知道你想入宫做什么。而为父,也有此意!”杜大人道。
“你母亲沈熹薇嫁于我之前,曾是司衣局的掌事,她绣工极佳,最擅双面绣,也毫无意外夺得当年的绢花榜榜首,得太后娘娘青睐授予司衣一职。”
“当年的祭祀大典前,为父听说过她的名字也有幸偶遇,虽一厢情愿,也从不敢奢望能得她的侧目。后来宫中传言不堪入耳,针对她的恶意造谣铺天盖地,熹薇投湖被我所救,却被诬陷与我有染。”
“后宫争斗从来都是明枪暗箭、防不胜防,若是当真为她丢了官职、卸甲归田,为父也觉得值了,便求见皇上赐婚。不曾想,皇上竟同意了,并亲自下旨。本以为成亲后能琴瑟和鸣、共此一生,却不曾想……哎……事与愿违……”杜大人陷入深深的回忆之中,他的眸光晦暗不明,但声音却微微颤抖。
窗外风声渐起,吹得窗棂嘎吱作响。
“什么传言?”杜筠婉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拳头,她大概猜到了些。
杜大人似乎并不愿意多说,拉回了思绪之后,便拍了拍杜筠婉的手,认真道:“为父从来不信那些传言!为父知道你入宫,定是想为熹薇做些什么,为父会鼎力相助。但也要记住,尽人事、听天命,熹薇在天之灵,定不想看到女儿为她再出什么意外。你也要学会自保,切不可意气用事。”
“父亲……”突然的哽咽,杜筠婉被感动地差点儿没控制住情绪,她咬了咬牙狠狠点头,“女儿遵命!”
屋内气氛一时凝重,唯有那风声依旧呼啸,仿佛在诉说着命运的捉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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