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有三场比赛,时间还早,所有人都退出球场吃午饭。
锦岁远远看到燕九朝这边看,她赶紧扭头跟寒星等队员说话,假装没注意燕九的眼神。
倒是黑虎一直在那嘿嘿笑,朝燕十一比个倒拇指的手势,燕十一气的不得了,但他也想到怎么气黑虎。
他挥手喊来宝珠:“给本公子牵马。”
宝珠一脸懵,牵马有马童,为什么让她牵?
但她还是乖乖牵马,然后就看到燕十一嘿嘿地对黑虎笑,果然,黑虎的脸都气红了。
燕十二娘发现后,跑来恨不得当众打二哥一顿,拉过宝珠道:“这是我的婢女,你使唤你的小厮去!”
锦岁拍拍黑虎的肩膀:“这场比赛的奖金足够你成亲用,赶紧把白姑娘娶回家。”
黑虎‘嗯’了一声,目光紧盯着宝珠的背影。
直到燕十二娘不知道跟宝珠说了什么,圆脸小姑娘欢欢喜喜地提着裙子跑到黑羽队旁边等着。
锦岁失笑,踹了黑虎小腿一脚:“快去吧!给我在这装什么装!”
黑虎大喜,一把摘掉帽子给后面的郝多金,郝多金因身高不够没能选入马球队,跟在黑虎后面打下手。
欢喜道了声:“俺先走了,下场比赛俺会进更多的球!”
骑上大马,路过宝珠时一把将她捞到马背上,引得宝珠惊慌一笑。
还没走的宾客看到这一幕,丝毫没觉得有伤风化之类的,马球赛场上的英雄,好像做什么都受人追捧。
今天这场预备赛,黑虎足足进了五个球!
锦岁和顾长萧带着黑羽队也退了场,凌爷爷和锦安留了下来,因为负责清扫球场的人当中有凌爷爷认识的流民,他想跟这些人聊聊。
然后凌爷爷就发现,也许是因为今天的比赛太激烈,很多人看的入迷,带的零食点心都没吃完。
这些清扫的工人,哪怕是看到吃了一半的绿豆糕,也小心翼翼地包起来收到胸口。
但凡有人捡到完整的点心,都笑的见牙不见眼,这拿回家接孩子,孩子得欢喜一夜。这样甜的点心,孩子可从来没吃过。
人吃的捡完不算,再小心翼翼地扫起渣碎,拿回家喂鸡也好啊!
这就是为什么每一场球赛之后,打扫都要花很长时间的原因。
看客的士族子弟们随手扔的糕点零嘴,对清扫的工人来说,都是精贵东西。
凌爷爷看到这一幕,只觉心中又是喜又是愁,很不是滋味。
不禁笑骂自己:“老道啊老道,你一把老骨头了,怎么血还不凉呢?天下苦命人那么多,你又能管过来几个?”
你儿子儿媳死的那么惨,孙子还小,孙女又牵扯到这样的大事当中,前途未明,你怎么还有闲心去同情别人?
有认识凌爷爷的流民发现老道长正盯着自己,顿时不好意思起来。凌爷爷忙笑道:
“无妨无妨,以前老道在农村抢抛梁时,馒头一半掉泥里,也捡起来吃。”
抢抛梁啊!
好久远又熟悉的词,是了,农村盖新房子,上正梁那一天,主家会准备染红的馒头点心,甚至还夹杂着十几文铜板。
从房梁上洒下来,给看闹热的村民抢。那是盖新房子最大的彩头,农闲时月,但凡知道十里八村哪家上梁,孩子们会相约着走很远的路也要去抢点零嘴。
而他们这些流民,已经很多年很多年没人盖新房子了,要么住在山洞,要么用木头、石头随便盖个遮雨地,还有住地窝子的。
抢抛梁只能当故事讲给孩子听。已经取得边城户籍的流民,心生豪迈地笑道:
“王爷给俺家划了宅基地,等俺家完梁那一天,一定请道长来喝杯薄酒。”
凌爷爷抚须一笑:“好啊!老道必备礼物道贺。”
一场球赛打完,士族家们在谈着得冠载入边城册,年轻公子们谈着球赛的打法,支持哪个球队?
哪匹俊马最适合球赛?投注多少?哪个队员打的最好,哪个姿势最英武?
贵女们谈着哪个队员英俊,队服有多好,比赛时自己有多激动……接着去哪一家吃午饭?
下场球赛带哪些点心过去?一会去逛集市要买些什么?谁谁身上的香好闻,谁谁的首饰精致,衣裳醒目……
普通人讨论着上午精彩的球赛,买黑羽队赢的欢天喜地,买周家赢的垂头丧气,开始推测下午会是哪一场赢?
商人在讨论着该多进些什么货?能跟边城贸易区签订哪些合作?
像那球服、马鞍、帽子、面具等等,都能合作,相信很快长安的贵公子也会这样穿。
凡是应征上的工人都忙碌起来,准备马料的,拉马粪出城的,把球场整平的,往工人营送大锅饭的……
而底层中的底层,才入籍的流民们,在欢喜自己能找到这份工作,能捡到一块完整的点心……
一场球赛,演绎着千年来权贵制度的阶级,将同样的人分成三六九等的阶级,不同阶级不同的悲欢喜乐。
凌爷爷牵着锦安往中原杂烩铺走的时候,看到已经换回常服的锦岁,正在一个卖茶水的铺子,跟一个不大的女孩激动地说着什么。
茶水氲氤,只看到锦岁对着女孩的大茶桶指来指去,女孩在旁边不断抹眼泪。怎么看都像这个卖桶茶的得罪了王爷,在挨骂。
凌爷爷心一悸,说不清是什么感觉。长叹一口气,也许锦岁做习惯了王爷,已经忘了自己曾经的身份……
还是锦安眼尖看的清楚:“阿爷,姐姐在教那个大姐姐做什么呢?”
凌爷爷瞬间睁大眼睛看清楚,果然如此,锦岁正在指点那女孩怎么做茶汤。
他心中因在球场到刚刚郁结的郁气,瞬间消散,大笑着抚须道:“走,看看去。”
锦安很不解:“这有什么好笑的?我姐最近教了很多人做点心,姐姐说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
施顿粥能管一顿饱,但教会他们谋生的本事,就能管一生饱。”
凌爷爷为自己刚刚误会锦岁而自责,不管孙女有多大的改变,她的心还是那么善良正直。
“你的想法很好,从山上捡别人不要的野山梨、小山楂,熬成果茶来售卖。
可是你这茶水太酸涩,有钱的贵人不会想喝,你卖太低价又不划算。”
“听我的,削去皮和核,果肉切小块,多加些糖一起熬煮……
用竹筒做杯子,杯子画漂亮点,再写上各球队的队名,十文一杯都有人买……”
“糖太贵你没本钱?没爹娘亲友还要养活一对弟妹……”
“去流民营先干几天赚点工分,拿工分换糖。再去办个摊位证,拿证去那边中原杂烩,找店家赊些糖。”
“不会写字啊?也去中原杂烩,那家的小店主字写的漂亮,他帮你写,就说是本王让你去的……”
凌爷爷全程听完,开始还在笑,后面就直翻白眼,合着你把责任都推给我啊!
不过他心里是很乐意的,这个卖茶的姑娘他听说了,不是山里的流民,是从别的地方来燕州投亲,结果双亲死在路上。
她一个才及笄的姑娘,带着一双弟妹艰难度日。
“给你的铺子取个名字啊?行,你叫阿秀又是长姐,那就叫秀姐糖水铺,简单好记还亲切。”
“在边城不会有乱收商税的衙役,也不会有不爽就推翻你摊位的兵卒或纨绔公子,若遇不公,只管去流民营找官吏做主。”
“带着你弟弟妹妹,好好活下去。”
锦岁正说着,扭头看到阿爷和锦安,忙向他俩招手,介绍阿秀给他们认识,又给阿秀二两银子:
“借你做本钱,赚到钱还给道长就行了。”
阿秀带着弟弟妹妹要给锦岁磕头,被锦安先一步扶起来:“你们把日子过好,就是对王爷最大的报恩。”
锦岁表扬地朝弟弟竖个大拇指,这小子,会说话。
三人一起往杂烩食肆走,路上凌爷爷将自己的疑惑问了出来:“阿爷一直在想,边城的穷苦人这么多,咱们能救几个?”
锦安提醒:“边城的穷苦人会越来越多的!别的地方的苦命人听说边城穷人有活路,也会往这里来。
你看阿秀姐,她之前在燕州城找工,差点就要自卖自身了,听说边城招女工,她就带着一双弟妹来了。”
锦岁笑着捏捏弟弟的小肉脸,这可是她好不容易养出来的肉呢!想想初见他时,瘦的脸上没有二两肉。
“你怎么这么清楚?原来你们早就认识阿秀了?我是路过看她一个小姑娘,愁眉苦脸,弟弟妹妹在旁边叫饿,才指点她两句。”
锦安得意地笑道:“黑虎哥天天带我逛,很多人我都认识。”
锦岁扭头郑重地回答凌爷爷上一个问题:“救人这种事,论迹不论心,能救一个是一个。
要是看不到也就算了,但看到了,听到了,感受到了,不救只会心难安。”
她笑着靠近凌爷爷,轻声道:
“当初咱们被人追,那么危急的情况之下,阿爷还是要救顾长萧。我就知道,阿爷最心软了。”
凌爷爷笑道:“要知道那人是王爷,当时就把他带走,早点送到边城来,咱们爷孙早享清福了。”
锦岁忙叮嘱:“王爷还不知道救他的人是咱们,还托我去找他的恩人呢!阿爷可千万别说漏了。”
就在这里,锦岁看到中原杂烩铺坐着一个人。
跟整个铺子的风格格格不入,别人都是灰蒙蒙的,只有他,一身白衣出尘,坐在人间烟火之中,仿佛谪仙下凡。
此时,他手中抱着一只又胖毛又长的波斯猫,这种猫在大夏极少,据说是当年眼西域通商时传来的,这样一只猫比一头牛都贵。
他骨节分明的大手轻轻地撸着猫背,一遍又一遍。他面前也放着几碗菜,但餐具精美,杂烩还摆盘了!
抬头看向锦岁,眼神中带着淡淡的无奈和忧伤。
毫无疑问,在边城能摆出这样谱的人,只有燕九郎。
锦岁转身就想跑:“我忘了约了顾长萧吃午饭,我先走了,你们去吃杂烩啊!”
脚步一迈,肩膀却被一只大手按住,然后就见她脚在原地像风火轮一样快速晃着,上身却纹丝不动。
“你在干吗?表演杂耍吗?”
锦岁扭头,看到一只手端着一大碗杂烩,一只手按着自己肩膀的燕十一。
这家伙吃的满嘴流油,双眼放光,兴奋地给锦岁说:
“我知道这杂烩为什么那么好吃了!它不用吐骨头,饿的时候能大口大口地吃,那种满足感,别的菜给不了。”
锦岁无语:“你饿过吗?”
“饿过啊!今天都快饿死了,本来上午开赛的活动就累人,我哥还非要给我们制定就对黑羽队的策略,忙到现在才让我们吃午饭。”
锦岁越发无语:“你跑来拦着我,就为了跟我讨论杂烩的味道?
还有,你当着我的面说针对黑羽队,你脑子有问题吗?”
燕十一比她还要无语:
“所有人都知道黑羽队难对付,全都在讨论怎么打黑羽队,怎么拦下黑虎那个黑大个!
又不是我燕云队一个针对你们,是所有、所~有队,懂吗?全部针对你们!”
锦岁深吸一口气,决定不跟这个二百五纠缠下去:“那你们继续,本王走了。”
燕十一拉着她的胳膊就往燕九那桌走:“那可不行,我哥有事找你。”
他还很小声地提醒:“我哥把白狮都带来了,说明他非常生气,生气到需要白狮来安慰。
虽然我还不确定他在为什么生气。总之,你保重。”
说完他把锦岁往前一推,自己端着碗又去盛杂烩,然后坐到队员那一桌。
你们燕家兄弟能不能更过份一点?我可是戾王哎!给我放尊重点!
“王爷为何见到燕九就要躲?”燕九的声音略有清冷,跟热气腾腾的杂烩完全不搭。
锦岁瞬间变成笑脸,嘿嘿笑着坐到他对面,语气中甚至略带讨好:
“怎么会呢?于公,我和九郎是合作伙伴,于私,我们是朋友、知己!我为什么躲?”
凌锦岁啊凌锦岁!能不能收一收你牛马打工人的气质啊!对甲方也不用这样讨好啊!
转头扫到一身红衣的燕十二娘,害羞地朝自己微笑。
脑海中瞬间浮现人家不久前才送的两箱金银。
好吧,对甲方不用,对财神用啊!
锦岁垂眸,再抬头,笑意更真诚了:“九郎找我什么事?”
燕九只觉心一塞,聪慧如你,何必跟我装傻?
但不知为何,看到此刻笑意盈盈的锦岁,他心中多日积攒郁结之气一扫而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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