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虏伯队伍一行几百人浩浩荡荡往前进发,连几个原本打算留在这里看顾营地,烧火做饭的人都被叫走,一起往里进发。
照“克虏伯”的意思是,里头的黄金宝藏数不胜数,多叫几个人去搬都来不及,哪里还能留下人来看火做饭的?
他越这样说,脚夫金民忠便越发觉得不安和奇怪。
然而他在这队伍里没有开口说话的份儿,于是也只能听着命令,一言不发地前进。
可是不知不觉间,他已落到了队尾,身前是人头攒动的队伍,身后则是几个懒洋洋的枪手,一边走路一边低声聊天。
沿着石板路走了一会儿后,照样来到那深谷之前,队伍开始一个个沿着崖壁往下攀爬。
那些沉重的机械和炸药也一并被绑在绳子上,用滑轮运下去,一时间现场热火朝天,人声鼎沸。
折腾了近两个钟头,才算是将所有人和器械都运到了谷底。
这时候有人借着月光打开怀表一看,已经是晚上十一点了。
“黄金呢?宝藏呢?”有人问道。
“天太黑了,看不见不是很正常吗?”
克虏伯走到一边,拿着一支登山杖开始在地上画线。
然而这却不是叫众人安营扎寨的线条,而是把这些枪手布置到了一个特别的箭头阵型里。
最宝贵的那三挺轮转式重机枪,每一挺都有两百斤重,被十几个脚夫各自卸下一部分背在身上,终于才运进了这深山里。
这时候它们也被组装完成,几名枪手连推带拽,把装着两侧车轮,像是一台手推车的机枪拉到指定的位置上,安置放好,旁边堆满弹药箱。
这些精密的重型火器,包括之前在温陵出现的登龙飞艇,都出自克虏伯公司之手。
这个来自易北河畔的军火公司,据说没有克虏伯公司的话的话,美洲那边的黑手党甚至打不起一场像样的架。
其余的枪手荷枪实弹,分成前后相距十米的几排,每一排之间又各自以十人为一组,紧密站在一起。
这时候即便头脑再不灵光,众人也已明白,要将所有的侥幸心理抛到脑后了,他们必须正面对付那可怕,又未曾谋面的怪物了。
在这样的深夜,这种突如其来的压力又未免过于巨大了,导致许多人湿了衣裳。
毕竟他们此前对付最多的也就是人,偶尔有几人提起自己在欧洲对付吸血鬼的经历。
然而对抗藏在林中的巨兽,这还是第一次,不免叫人觉得紧张难耐,手心出汗。
马小玉蒙在黑袍底下,凑近扮演着“克虏伯”的尹秀,低声道:“这些人,靠得住吗?”
“有什么好靠不住的?”
尹秀一把搂住她的肩膀,大咧咧道:“反正是叫他们来送死的,又不是让他们来做兄弟的,靠不靠谱无所谓。”
马小玉刚想挣脱,却发现周围有人有意无意的看着他们这边,于是她只是微微动了动身子,瞪尹秀一眼。
“不要误会,我这是为了不叫他们起怀疑,毕竟你这样的装扮,看久了人家会回过神来发觉的。”
“你最好是有这样想。”
如此,马小玉便也只能凑近他更多一些。
“在夜晚里动手对抗那样的巨兽,确实是一件可怕的事情。”她喃喃道。
“嗯。”
尹秀深有同感。
“就像在黑夜里的大海上垂钓,周围只有你孤伶伶一艘船,挂着一盏随时会熄灭的马灯,而底下深不见底的海下面,不知道藏着什么样的怪物,你只是往下望一眼,看见那抹摇曳的黑色,偶尔反射着破碎的月光,你就只觉得浑身发冷。
好像你注视着海面的时候,也有什么东西正在底下注视着你。”
“你说的这样吓人的。”
马小玉往尹秀怀里缩进一些,拉紧了披风。
尹秀这时候才想起马小玉小时候在那黑暗溶洞里的经历,不由觉得自己触动了她孩童时的恐怖往事,带着几分歉意又将她搂紧一些,拍拍她的肩膀安抚她。
就在两人心思万千的时候,战斗的阵型已经摆好了。
其中一个看起来像是队长的人走了过来,他留着两撇同样金黄的八字胡,过来后又叽里咕噜讲了一堆。
德文,还是那该死的德文,尹秀只觉得头昏脑涨,但脸上还是保持着看起来像是在倾听和思考的神态。
在那人讲完之后,尹秀点点头,看向马小玉。
马小玉压低了嗓子,叽里咕噜讲了一通后,那个队长当即快步离开。
“你跟他说什么?”尹秀问道。
马小玉翻了个白眼,“我跟他说,你是个笨蛋,无可救药的那种。”
“那这种秘密可不能叫这些鬼佬知道了,我们内部知晓就行。”尹秀笑笑。
“你还真是一点都不在意啊。”
马小玉也笑了起来,随后说道:“他问我们,要怎么对付那大红蛇,时间怎样,计划如何?”
“那你是怎么回答他的?”
“我跟他说,你级别太低,不用多问,等到要开始了,这位聪明的先生自然会告诉你们。”
“这样的回答,确实得体。”
尹秀点头,又看向月亮。
因为是月中,今晚的月亮特别的圆,也就使得这片林地里到处都是明晃晃的月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两人肩头,星星点点。
“今晚估计会死很多人。”
“你后悔了?”马小玉问道。
“这有什么好后悔的?”
尹秀摊手,“之前我遇见过一个强敌,他说活在这世上,不是你抢我,就是我抢你的,你不抢别人,就会被别人抢。
尽管我认为那样的说法太过极端,但这都不关我的事,我没有必要去纠正他的观点和想法。
很多时候,就连别人的性命确实也跟我没太大的关联。
难道我叫一个人活着,他就一定能好好活着吗?
我和太子胜说等他从祠堂回来,当上和力胜的龙头了,再跟他喝一次酒,结果他被山本正仁给杀了。
串爆,明叔说他八字很硬的,结果也死在了山本正仁手上。
这些人的生死,我左右不了的。
然而我也知道,要一个人死,远比要别人活下去简单的多,特别是对我们这些高手来说,很多时候都只是一掌一拳的事情而已。
眼下我看起来像是推着他们去死,可如果他们一开始不为了那虚无缥缈的宝藏进山来,也许也不会遇上我这样的恶鬼。
这听起来像是借口,然而在我看来,这是因果而已。
不为了掩饰我把这么多人杀死的罪恶,也不是为了让我心里好过,叫别人看着好过,而是我确确实实认为,这都是必须的结果。”
尹秀双眼放着寒芒,神情坚定。
“我要做的事情,必然会牺牲很多,这些人挡在了我的面前,不管有意无意,都会是我的敌人,想要参与角逐九州的这场游戏,我就得有把他们全都扫入地狱之中的决心才好。”
“背负一切,拯救一切,毁灭一切的器量吗?”
尽管在别人看来,这时候的尹秀像是一个暴君,可怕而且叫人敬畏。
然而在马小玉的眼中,他又与之前没什么两样,仍旧是那样的眼睛和脸庞,神情坚定。
就在这时,一声恢弘浩大的声响响彻山谷,叫众人身体也不由跟着颤动一下。
那是青铜钟被敲击的声响。
然而时机似乎不对,原本藏在暗处的刘半仙应该在尹秀发出信号后才敲击青铜钟的,可是眼下尹秀显然还没这个打算。
他和马小玉面面相觑,正不知发生了什么的时候,又是恢弘的声响传出,好像平地滚雷,一声接着一声。
探险队众人由最开始的错愕变成镇定,戒备。
接着,在林子里,随着一阵细碎的响声,一个黑影跑了出来。
众人立即举枪,将枪口对准那个黑影,就连那三台机枪也被转过来,机器上发出子弹链条转动的清脆声响。
马小玉和尹秀死死盯着那边,然后才看清楚那是刘半仙。
“住手!”
尹秀立即抬手,呼喊出唯一一句之前马小玉教他的德语。
这原本还是马小玉为了防止他被太多人围攻,打不过的时候喊的,如今却是派上了用场。
尹秀一喊出命令,众枪手这才放下枪口,没有瞄准刘半仙。
然而刘半仙似乎是对这关乎他性命的变化全然不在意,只是继续往前跑。
在尹秀疑惑不已时,随着刘半仙身后丛林再次发出响动,尹秀这时候才看清了刘半仙这样慌不择路逃跑的原因。
在他的背后,竟是一只体型庞大无比的熊瞎子,跑动时满身的脂肪晃荡,看起来像是棕色的水球。
在长白山的冬天,这样的庞然巨兽应该早已陷入了冬眠之中才对,然而刘半仙也不知怎么回事,竟莫名其妙招惹到了这样一头野兽。
此刻刘半仙以生平未有的速度奔跑着,竟隐隐比身后的熊更快,隐隐拉出距离来。
尹秀无语,走到一个同样看的目瞪口呆的枪手旁边,将对方手里的长枪拿过。
然后他举着枪,拉开脚步瞄准,深吸一口气,努力将枪对准那头黑熊的头颅,而不是下意识去瞄着刘半仙。
砰!
一声爆鸣划过夜空,刘半仙只感觉耳朵边劲风骤起,有什么东西擦着他稀疏的头发滑过去,然后身后便传来轰然倒地的声响。
刘半仙这时候才敢转过头去,只见那黑熊已经被子弹打穿了喉咙,倒在地上不住地抽搐,抖动。
这一枪不止出乎刘半仙的意料,也叫火枪队众人都欢呼起来。
要知道,以寻常长枪的威力,是万万不能像打人一样,对准黑熊的额头打的。
因为那样的话,子弹很有可能卡在黑熊坚硬的头骨上,达不成击杀的效果,顶多使它受一些暂时死不了的伤。
所以猎人一般要对付这样的庞然大物,都是射击那些野兽的胸口或腹部,以图用子弹穿透柔软的腹部,打入肺部之中,让猎物窒息。
而刚才在奔跑的过程中,尹秀这一枪却是直接从张开的嘴巴打入了喉咙之中,切断了气管,一下叫这小车一样大的熊一击倒地。
这样的技术,当然也是来自【器之主】的馈赠,使得尹秀不管用怎样的武器都能得心应手,同一个练了十几年的人一样。
即便是最专业的杀手,猎户,也不可能风雨不辍练十几年的射击,所以尹秀这一手更叫人感到佩服,赞叹。
顾不上回应这些抢手的目光,尹秀只是淡淡招手,示意刘半仙赶紧跑过来。
刘半仙无视那些带着不善目光注视他的枪手,屁颠屁颠地冲尹秀招手,跑了过来。
然而就在此时,那本应该沉寂下去的钟声,竟然又响了起来。
又有一头黑瞎子出来了?
尹秀拉动枪栓,将一颗子弹退出,又重新将另一颗上膛,打算如法炮制,再击杀一头饿的发疯,以至于敢在这种状况下还跑过来送死的野兽。
可事情远没有那么简单。
在一记钟声从原来听见的方位传出来后,突然像是共鸣一般,四面八方,高低不一,位置不同的地方都传来了铜钟敲响的声响,在这本来就有回音的山谷之中激荡,响彻着。
那是千百个铜钟一起鸣响的动静,恢弘,壮大,带着悲凉的底蕴,响彻众人耳朵,也叫在场的人心头震颤。
不知怎么的,尹秀竟隐隐感觉,这样的音乐好像不是来自人间,而是从天上传来的。
好像在云端之上,正有一帮神官敲着钟,捧着礼器,进行某种神圣的仪式。
而在他们的身边,则是那些衣带飘飘,上下飞翔于云朵之间的神女。
一种平静笼罩在他的心头。
倏地,钟声消失,彻彻底底的消失,好像是有谁张开袖子,将所有的铜钟收入囊中一样,所有的人都不由感到一种失落,寂寥。
然后,是一阵细细碎碎的声响,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林木之间,在堆积的落叶之上穿行,快速爬动。
更有一种金铁交错的尖锐声响鼓动,好像从林子里走过了一支齐装满员的军队,他们行走间肩甲互相摩擦,脚踝碰着脚踝,发出这样整齐的响声。
不知道谁失魂落魄的喊了一声,尹秀抬头,只见在夜空之中,有一个黑漆漆的影子,那影子上似乎挂着两个金色的灯笼,一闪一闪,好像垂落下来的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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