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过去,包括望南在内的整个交趾地区,其实都属于中原朝廷的管辖范围。
中原朝廷在这里设置了郡县,或者别的机构。
不过这一切在打输了仗,跟洋鬼子签了条约后,便成了过去式。
交趾,如今对于九州人来说,属于异域。
也因此,尹秀和马小玉之前也未想到过,望南是一座军事重镇,而不是寻常的乡镇。
远远望去,出现在他们面前的不是鳞次栉比,高低起伏的屋宇,出入的行人和马车,而是痕迹班驳的高大城墙,还有紧闭的城门。
等到走近了一些,尹秀才发现,城墙上的那些斑驳,是一块又一块的补丁。
大概是发国人攻打这里的时候,发射的炮弹在上面开了许多的口子,因此才留下了这些痕迹。
城墙当然是坚不可摧的,然而铁石心肠的人心,在炮弹面前,又显得十分地脆弱。
有时候即便躲在城墙后边,听着一声声的炮击,原先坚定抵抗的意志往往在城墙崩毁之前先消散。
尹秀也是后来才知道的,发国人架起大炮,只对着望南的城墙轰击了两轮,打掉些墙皮而已,这座被人寄予厚望的军事重镇便开门投降了。
尹秀和马小玉还未到达城门底下,便已察觉到有人躲在城垛的后面注视着他们,然而又迟迟没有现身的打算。
直到尹秀打算自己喊门的时候,才有一个穿戴十分老旧,连胡子也已花白的士兵探出头来,神神秘秘地打量了他们好一会儿,似乎是想从他们身上看出些什么。
在没有发现异样后,他才冲尹秀二人喊道:“喂,今天不进人了,快走吧!”
“你要我们去哪儿?”尹秀喊道。
“去哪儿?”
老兵摸了摸鼻子,“去哪儿都好,反正就是不要进来就是了,我们这里,不欢迎外乡人。”
“唔?”
尹秀皱眉,“我听说,交趾的老乡不是最热情好客的吗?”
“你听错了,就算是,那也是以前的事情了。”
老兵低声道:“又或者是上周的事情了。”
他见尹秀和马小玉还是一动不动,是没有离开的打算,不由又催促道:“快走吧,绕过这镇子,往南二十里,还有个镇子。”
“可是……”
尹秀面露苦涩,看起来十分的无助和焦急。
“可是什么?”那老兵十分地好奇。
“可是……”
尹秀伸手,轻轻盖在马小玉的肚子上,“内子,已怀胎三月有余了。”
马小玉先是一愣,瞪大眼睛,紧接着眼睛又微眯起来,嘴角抖了抖,终于还是带着羞怯,低头看了一眼那老兵,又把手搭到尹秀的后腰上。
“哎哟,相公……”
尹秀立即挺直了脊背,双眼微微发红。
“意外,都是意外。”
“即便是如此……”
老兵苦苦思索。
终于还是没从尹秀和马小玉的身上看出不安定的因素来。
一对年轻的夫妇,其中一个还是怀孕的娇弱女人,能有什么危险呢?
而且看着尹秀双眼红通通的,老兵也知道男儿有泪不轻弹,于是终于叹了口气。
“等会儿,我下来给你们开门。”
老兵嘀咕着,慢悠悠走下城楼。
原本这城门应该是可以从上面打开的,两个士兵,一人一边拉住铁链子,把它挂到绞轮上,同时推动,便可以将城门拉开。
但这时候镇子里人心惶惶,能跑的都跑了,以至于连士兵也开了小差,不知所踪。
就只有老兵还照常上更,因为这是他用来养活两个孙子的工作。
虽然薪酬不多,但是一年到头无拖无欠,逢年过节还发一挂猪肉,这便是最好的待遇了。
也正因为自己孤苦,便也看不得别人颠沛流离。
反正镇上的人不多了,多一两个人出来又有什么关系?
他慢悠悠将门口堵的死死的杂物都挪走,这才终于打开了门。
“进来吧。”老兵挥挥手,显然没把尹秀他们当一回事。
尹秀当然喜欢这种平平无奇的感觉,他点头致意道:“多谢。”
他拉住马小玉那边的缰绳,带着两匹驼马慢悠悠往里走。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尹秀现在还感觉后腰有些疼,“我不这样说的话,他不会让我们进去啊。”
“用轻功啊!”
马小玉白了他一眼,“他就一个人,你还怕他把你打下来不成?”
“那进去了以后碰见别人,我们也用轻功?而且这两匹牲口可不会轻功的。”
尹秀咧嘴道:“我们现在进去,在别人看来就是旅客而已,要是真来硬的,恐怕又要引发一场大骚乱。”
马小玉虽然知道尹秀的考虑有道理,然而脸上还是挂着寒霜。
尹秀这时候突然凑近她耳边道:“假如,我是说假如,就是有天真的出意外了的话,那么……”
“不会有的。”
马小玉知道他想说什么。
“先不说我会不会叫你让我有出意外的机会,就是有。”
马小玉看了他一眼,“我也会用内力把你给的东西逼出来。”
尹秀无奈摊手,“那我肯定是不愿意叫你遇上意外的。”
“你最好是。”
两人聊的话叫老兵听见,他只当两人是在路上也遇到了可怕的东西,于是宽慰道:“放心吧,哪来那么多意外,到了这里就平平安……”
顿了顿,他将后半句话咽下去——这镇上,此刻也不安全。
也不知道放这对夫妻进城,是不是害了他们。
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不是吗?
老兵摇摇头,正打算回去城楼上的时候,马小玉叫住了他。
“老伯,不知道你有没有见过这个人?”
“没有。”老兵头也没回。
“他还和另一个看起来像是算命先生的人在一块的。”
“我第一天当差,刚上更,没见过。”老兵脚已踏在了台阶上。
锃!
尹秀吹亮一个银元。
这响亮,清脆的声音立即吸引住了老兵。
他还是没回头,“不管认不认识,我要是回了这个头,这个银元便得给我。”
“认得出来的话,两个。”
尹秀微笑,将那张只剩下任七画像的纸递过去。
老兵接过纸,眯着眼睛看一眼,随机瞪大眼睛。
“这人,是不是带着几柄剑?”
“您认得他?”
尹秀在口袋里一掏,也没看手上有几个,一并塞到了老兵的手里。
“当然认得。”
老兵也不客气,将几个银元都藏进了身上,一边砸吧着嘴巴回想。
“那实在是个可怕的老兄,说真的,老头我在这城门口守了得二十年了,未见过这样可怕的人物。
他并不是有意吓你,也没有要杀你的意思,只是这样走路。
然而他的身上有一股煞气,遮掩不住的,就是光走路,什么都不做,你也能感觉到那是个极危险的人物呀。
好像是刚打家劫舍,杀了人全家,然后又若无其事地在遍地尸体里喝完一盏茶,这才慢悠悠走出来的人一样,那位老兄,就是这样的叫我脊背发寒啊。”
尹秀点头,从这一点上他就知道,老兵不是瞎编的,只有见过任七的人,才能如此贴切地描述对他的第一印象。
而且这老头似乎有某种灵感,以至于相比起常人,他能从任七身上感知到更多的情绪和气质。
只不过这也没什么值得称道的,因为世上也总有许多聪明人,然而真正能出人头地的又有几个?
大多数的异人只是被埋没,庸庸碌碌过完一生而已。
“除了这个可怕的剑客之外,还有两个人跟着他,一个是你们所说的那个算命先生,戴着墨镜,穿着马褂,身上背个白布口袋,对吧?”
见尹秀点头,老兵便继续说下去。
“还有一个,是个和尚。”
都对上了,跟邱小四说的一样,在茶楼带走任七和刘半仙的,跟他们一起前往千佛寺的,正是南疆大和尚所派来的僧侣。
“他们三人在这镇上住了一晚,第二天便换了马,出城去了,似乎很是匆忙。”
“除了他们的行踪以外,你还有发现什么别的事情吗?”
“别的事情?”老兵眉头紧皱。
“没错,任何事情都可以。”
尹秀投去鼓励的眼神,“我知道,您一向是什么事情都记得清清楚楚,观察入微的,不管是衣服上的破洞,还是鞋子上的脏污,都逃不过您的眼睛,不是吗?
从小到大,从少年时代到现在,从你意识到自己与别人的不同之处时开始,在过去的几十年里你时常以这能力为荣,但很多时候你又忘记了这回事。
只是本事这东西,不需要记住,想起的时候才能做,才做得出来,它只是一个本能,你看到一个人,见一样事物,你的本能因此激发了,好像呼吸一样自然的。
所以,眼下你只要做一个深呼吸,就已足够了。”
尹秀的话不仅没给老兵压力,反而叫他感受到某种已经枯竭的热情再次迸发出来。
那些压在心底的某个角落,好像已经死去的东西,复苏了。
老兵眉头紧皱,脑筋快速转动,直到快变成浆糊时,他才终于回想起了什么。
“在他们三个走后,大概过了一炷香的时间,门口不知道什么来了一队和尚。”
和尚?
老兵摩挲着下巴,似乎要把皮肤磨破。
“是一队和尚,骑着马的,八个人,一个个蒙在藏青色的袍子底下,从头遮到脚,看不清楚面容。
然而我感觉得到,那帮和尚身上也有煞气。”
“煞气,武僧啊?”
尹秀下意识问出这话的时候,也觉得自己的问话有些离谱了。
老兵只是摇摇头,“大概不是什么武僧吧,因为从他们的身形来看,实在是枯槁非常。
哪个寺院的武僧不是吃肉喝汤练出来的?这样的僧人便只能是那些念经的,说真的,可能还是修苦行的那一帮子和尚。
就是三天两头不吃一顿饭,菜里不浮一滴油星子的才有这样的身形。
他们来的匆忙,远远的我就看到烟尘了,还以为是哪帮公差的。
敌袭?仗早就打完了,哪来的敌人?
要是发国人来了,我们把城门一打开,蹲在地上,他们在镇上抢一通,这也就完事了,天黑前便走。
要是北边朝廷的来了,那我可就得把城门关上了,要不然整个镇上可能再没一个活人。
话说回来,我那时候以为是信使,还是官差的,不以为意。
直到近处了,才认出他们披的是僧袍。
来得急,去的也急,似乎他们就是为了那剑客还有算命先生来的。
还未进门,那领头的手在斗篷底下动了几下,似乎已经知道剑客他们走了,随即一队人马不停蹄地又往那剑客走的方向追去了。
真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路程好紧张啊。”
“原来是这样。”
尹秀知道,老兵已将自己知道的状况都讲了出来。
而且他给出的信息还很是关键,起码叫尹秀知道了任七他们可能遇上的状况。
原来除了他们,还有别的人在追踪他们。
“对了,他们来的时候,是不是还没有旱灾?”尹秀突然想起问他这个。
“你怎么知道的?”
老兵叹了口气,“什么都没有,那时候城里的桃树还开花了呢,妖艳艳的,很是喜气啊,如今,都死了。”
“草木枯荣,一岁一春。”
尹秀拍拍他的肩膀,“明年桃花还会再开的。”
“也许吧。”
老兵的眉头还是挤在一起,“我只希望我还见得到明年的桃花。”
顿了顿,他又觉得自己表现得未免太过软弱了一些,整天跟人讲这样颓丧的事情,除了叫人生厌,看不起以外,还能怎样?
而且,他突然想起一件事。
老兵不由警觉道:“你们两位,真的只是进城来歇脚的?既然只是歇脚,又跟我打听人做什么?”
尹秀没回答他,只是翻身又上了马,和马小玉继续往镇上走去。
在他的身后,响起一阵尖刀出鞘的声响。
老兵手握着尖刀,“少年人,你要是想在这镇上胡作非为的话,那大可以现在就打消这个念头,因为我不会放过你的。”
尹秀没回头,只是骑着马往前,“放心老伯,只是走亲戚而已。”
他们渐渐走远,留下手心汗水浸透刀柄的老兵。(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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