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从宫里归来,万商第一时间找了林乙全家来说话。

    按照现代人的理解,给下人放籍,让他们从奴从变成良民,这绝对是大大的恩典。但当了三年多的太夫人,万商却知道安信侯府的下人中少有盼着能变成良民的。

    还是用《红楼梦》举例,多少下人明明有机会离开,却根本舍不得离开。

    安信侯府里太夫人仁善,待下人极好,天冷了会给下人额外多发一件厚实的棉袄,天热了会有高温补贴,一年四季都会熬煮防病的汤药,免费送给大家喝……这样的日子是很多平民想都不敢想的。离开安信侯府,许多下人且过不上这样的日子呢!

    而且现在明眼人都能瞧出安信侯府正在蒸蒸日上。有道是宰相门前七品官,主子这样有出息,下人也觉得有荣光,跟着这样的主子定然前途无量,谁又舍得离开?

    别到时候林乙一家得了自由身,生活每况愈下,反倒是生出满肚子怨气。

    考虑到赵佑此人十分重要,林乙既然能和他相处得好,就显得林乙也很重要,所以万商施恩一定要施到位。请了林乙全家过来,万商先对着林乙大夸特夸,然后说朝廷看到了林乙的忠心,特意选他做了小吏。此言一出,林乙全家人果然喜笑颜开。

    万商又说:“既然林乙日后要为朝廷做事,只要赵郎君屡立功劳,林乙的身份肯定要跟着水涨船高。到那时,别人一看林乙的出身,见他家人始终在我们安信侯府里为奴为婢,这样很不像样子。正好呢,我最近一直想要在外城开一个山货铺子……”

    外城的铺子相对来说价格便宜,万商想买几间就能买几间。

    ——没错,万商现在也能像是买菜似的那样轻轻松松地买房置地了。

    买上一间铺子,不求它能多赚钱,主要是摆些针头线脑油盐酱醋的零碎在铺子里卖,就像是小杂货铺一样,然后支持和乡野山民以物易物。比如山民挖了新鲜的野菜来,一捧野菜刚够炒一碗,去别的地方卖不出价,就可以送到杂货铺换点小东西。

    若是山民有幸挖到了多年的野人参,或者他们几个人联合起来打死了一只大老虎——此时地广人稀、野兽猖獗,不存在后世那种动物保护法,打死老虎是保护百姓——这些都是很有价值的货,若是送来杂货铺,也不压他们的价,怎么公道怎么来。

    总之,万商对这个杂货铺的定义就是针对贫民的便民杂货铺。

    她打算安排林乙的家人去守铺子。这工作不难,但很繁琐。他们转为良籍后,万商可以和他们签雇佣契约,每个月依然会给他们发工资。而他们因为要汇报工作,一个季度总要来侯府一次,那么在外人眼中便依然有侯府作为靠山。除此之外呢,万商还打算在京郊乡下给他们置办几亩地,他们是自己种也行,租出去给别人种也行。

    这样基本上就妥了。大富大贵依然是没有的,但平安顺遂却都有了。

    万商又说:“朝廷选人肯定不会选错了,你家出了林乙,可见家风确实不错,若是你们舍得,不如送孩子们去五溪铺的技堂学学本事,指不定日后又出一个林乙。”

    这意味着林乙这家人的小孩们的前程也有了,只要他们自己一心向学。

    话已至此,虽然林乙全家依然有些舍不得离开安信侯府,但对自己未来的生活也没了恐慌,反而生出了不少期待。而这事传出去,别的下人们不会觉得林乙全家被放良真是倒了大霉,反倒是羡慕得不行。许多人暗自下了决心,日后当更尽责尽职。

    林乙刚被派去照顾赵佑时,许多人都觉得照顾一个外人是没有前途的,劝他给管事送送礼,好把这个倒霉活计丢给别人。谁能想到林乙有今日!谁敢想他有今日!

    之后便先后出了两件事。

    一件是江岳打理家事时,遇到了一些来自仆从的刁难。

    这种刁难做得非常隐蔽,明明是仆从有意搞事,但要是江岳惩处下人的话,就会显得她小题大做。要是江岳并不惩处他们,那么接下来类似的事情就会越来越多。

    大约是万商和詹木宝一直以来的支持给了江岳足够的底气,她直接就发作了下人。然后府里果然起了流言,说万商这个太夫人待下人那么宽和,反倒是江岳这个新媳妇竟然拿着鸡毛当令箭,发好一通威风。话里话外就是说江岳一点都不尊重万商。

    江岳丝毫不受影响,又直接把传闲话的这些人全部拿了,发配去庄子上。

    等到事情都料理好了,里里外外再没有什么碍眼的,才到万商面前回话。

    万商立刻说:“你是府上的女主子,若有下人失了本分,瞧见他们玩忽职守、挑拨离间,你直接处置了就是,不必来我跟前回话。说起来,三年前我刚入府那会儿,也是狠狠惩治过一批人。是我这两年太过宽和了,以至于他们都忘记了我的厉害。”

    这话纯粹就是给江岳撑腰。

    其实万商很清楚自己的弱点,她并不厉害。她是一个在现代平等社会长大的普通人,做不到把自己真正当成“主子”。看她平时在心里给大家做好的分类,谁是生活秘书,谁是机要秘书,谁是执行层高级员工……就知道万商习惯了把下人当员工看。

    因此万商很难表现出属于主子的冷酷一面。偶尔演一次还行,但她的本性总会在长期的生活中暴露出来。她也就亏得游戏成真后直接当太夫人,能一直保持本性。

    总之幸亏万商身份地位高,起先还送过下人去衙门,因此少数藏有坏心的下人不敢在她面前造次——他们却敢对江岳使绊子!但江岳不是万商,她不缺雷霆手段。

    此事之后,江岳管家时就觉得事事都更流畅了。

    另一件事则是朝堂上竟然有人参了安信侯府一笔,说的是安信侯府僭越了,竟然送了自家的下人给朝廷当小吏。这个其实很有意思,整篇奏折都在说安信侯府,一点没有提到别人,若是脑子不够的,看到这样的奏折还以为真的是在参安信侯府呢。

    其实这奏折是剑指皇上,暗示皇上不该用人唯亲。

    之前安信侯府庄子上的住户摇身一变成了女吏,又成了女官,还可以说她确实有功绩在身,成功用人力孵出鸡崽,使得送鸡铺在民间开得如火如荼。但这次的下人有什么功劳?没听说啊!哪怕真把府上的客人服侍得很好,这不也是下人的本分嘛?

    折子明面上是在说安信侯府,其实处处都在说皇上。

    觉得皇上这样用人不好,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再这么干下去以后就是昏君啦!但凡咱这位皇上少些魄力,这折子就不是指着安信侯府骂,而是直接指着皇上骂了。

    皇上:“……”

    皇上按下折子,只当根本没见过这糟心玩意儿,然后接下来几次三番地给安信侯府送赏。这也就罢了,反正皇上这些年没少往侯府里赏东西,大家都已经习惯了。最重要的是有一天皇上竟然打发大皇子来安信侯府给先侯爷上香,只说自己突然想起这位忠诚能干的下属,但他作为皇帝不便来侯府,于是只能让大皇子代替他走一趟。

    好些人在心里咬牙切齿,早死就是好啊!谁还能和死人争么?

    待到詹权从兵营里回来时,大事小事都已经平息了。

    见到昌华郡主,小夫妻自然有话说。

    詹权虽然很支持郡主日常住在郡主府,但是他并不想和安信侯府疏远。别说他其实并非詹家血脉,就是好多同父同母的亲兄弟,如果不日常维系着感情,大家都会渐行渐远,又说夫妻一体,故而詹权觉得昌华郡主平时可以多和侯府女眷走动走动。

    詹权道:“母亲喜欢组织一种叫团建的活动,我猜测应该是团圆建设的意思,就是一家子的女眷聚在一起……具体做什么,我不是很清楚,谁叫我是男的,被她们排除在圈子之外了。”如果郡主不介意的话,那可以把下一次团建的地点设在郡主府。

    团建不是月月都有的,偶尔这么一次,应该不会累到郡主,叫她误了自己事。

    皇上还未赐婚时,昌华郡主就在宫宴上主动找了万商聊天,聊得很开心。后来又常在百花会的聚会场合见到万商,她对着万商一直都很喜欢。这份喜欢甚至和詹权无关。即便昌华郡主和詹权没有任何关系,皇上根本没有赐婚,她也会喜欢万商的。

    而小辈姑娘们聚会时,昌华郡主和江岳见过几次。她们都不是那种尖酸刻薄喜欢比较的人,知道日后同嫁一府,自然有心交好,彼此都给对方留下了不错的印象。

    但昌华郡主对安信侯府的其他女眷不熟。

    詹权当然有义务帮着介绍了,先说自己亲娘,再说府里的几位姨娘。

    说到姨娘时,詹权道:“母亲对着几位姨娘都很好……母亲来之前,我对着几位姨娘都不熟。”这是正常的,谁家的儿子能见到亲爹的小妾啊,都是远远瞧见了就互相避开。詹权此前甚至都不知道姨娘们长什么样子,因为真的从未打量过她们的脸。

    詹权又说:“后来有一次听见大哥管她们直接叫姨,金姨、木姨什么的,我便也跟着叫了。”叫姨呢,也没什么不对。在很多人家,长辈身边得用的嬷嬷都会被小辈喊一声姨。但叫了姨,就感觉是跟着万商这边论关系的,而不是跟着先侯爷论关系。

    金宝珠她们仿佛不是先侯爷的小妾,而是万商的陪嫁了。

    詹权和姨们相处不多,即便喊了姨,但平时依然没什么交集。他只能说一些自己知道的有限内容,也是万商从未隐瞒的:“金姨很会算账,帮着母亲打理着许多账本。没听说木姨擅长什么,但应该是擅长女红的,木姨的母亲现在就在技堂里当高级的刺绣师傅。再就是思姨了,这可是女中诸葛……哦,还有养生堂,那里面是……”

    说着说着,迎上郡主若有所思的表情,詹权忽然打了一个激灵,很有求生欲地说:“母亲有一次说过,乡下地方从没有纳妾的,所以她并不喜欢妾这种存在。但家里有了妾却不是妾自己的错,而是男人们的错,故而母亲并不拿金姨她们当妾看。”

    叫詹权直白地表明心意说自己此生肯定不会纳妾,他哪好意思说!

    就这么隐晦地表达一下。

    郡主道:“乱世不由人嘛,我心里有数。”

    第142章

    郡主饶有兴致地看着詹权,故作好奇地问:“母亲真是那样说的吗?”

    詹权心道,母亲的原话自然不是这样的,他不过是提炼总结了下。但母亲心里肯定是这么想的。若不然府里唱戏时,母亲也不会刻意拿着戏台子上的情节提点他们兄弟几个。要是他们兄弟敢纳妾,虽然母亲不至于把他们赶出家门,但肯定不高兴。

    大哥自来就是母亲说什么都是对的,故而明知母亲不喜,绝对不会纳妾;詹权本人则有意维持府里现有的和谐,加上母亲待他不薄,哪怕单纯是出于恩情呢,他也不会想不开去纳妾——又加上詹权有意和郡主好好经营夫妻感情,虽不好意思直白地表明心意,但借着这个机会表下态,只道母亲说了如何如何,其实全是他的心里话。

    郡主却好似根本没有体会到詹权那点隐晦的心思,反而追问道:“那母亲原话是怎样的?”和詹权相比,她心里藏的全然是另一番心思,定然都在詹权的意料之外。

    她心说,果然是跟着什么人学什么样。

    她觉得詹权的性子很像是安信侯府的先侯爷。没说先侯爷不好,那其实是个粗中有细的人,但依然是武官的做派,和文官之间的勾勾绕绕、细腻缠绵差出去老远。

    也没说武官不好的意思。

    郡主只是习惯性去分析一个人而已。她自己的思维方式肯定是偏文官的。

    詹权不知道郡主为何要追问,但还是老老实实地说了起来。说某日某时何种情况,母亲当时是什么表现;又某日某时何种情况,母亲当时又是什么表现。郡主耐心听完后,总结说:“所以母亲其实压根没说过纳妾全是男人的错,这样的话,对不?”

    詹权愣了一下。

    能把皇上暗中交付的几次差事都认认真真地完成了,又在真刀实箭的战场上立功活下来,詹权显然不是一个笨人。他觉得郡主好似在提点他什么。詹权若有所思。

    郡主又不知道想了些什么,转移话题道:“其实我这几天并没有闲着,给几位姨都备了礼物,你看看合适吗?”至于给万商、静华道人的礼物自然早早就送了。只是寻常人家没有刚成亲的小媳妇给公爹的姨娘送礼的,故而还得找个时机才能送出去。

    给金宝珠的礼物是一份菜谱,里面收录了十好几种风雅清新的小点心,显然是知道金宝珠的娘家开了酒楼。这些点心算不得是真正的秘方——要是真正的天下仅此一份的秘方,那金宝珠肯定就不敢收了——但金家酒楼主要也不是卖点心的,点心对于他们是锦上添花,故而就显得很合适,可以放在专为读书人开的那半边楼里售卖。

    当然,要是金宝珠和娘家关系不好,这些个点心菜谱,她可以留一份当做女儿们未来的陪嫁。但事实就是她和娘家关系不错,她在府里不方便出门,把这样的菜谱送去娘家,就很有些“衣锦还乡”的感觉,叫金家族人都知道她对家族的贡献。

    金家但凡感恩,还不真金白银地给金宝珠送来?又因为时人几乎都很重视家族,这就叫金宝珠面子里子全都有了。

    给木蕾准备的是一份名帖,是一个挺有名望的老先生的名帖,显然是知道木蕾娘家有个过继来的弟弟,而这个弟弟年少聪慧。木家那种情况,这个弟弟想要拜得名师不太容易,但有了这份名帖,他至少拥有一个珍贵的和老先生面对面交流的机会。

    这同样也是在算计人心。因为姐弟关系好,所以木蕾肯定在意弟弟的前程。而品性纯良的弟弟一旦前程有了着落,他日后便是木蕾的助力,更是安信侯府的助力。

    给思玉的是一本抄录的笔记,见詹权抬头朝自己看过来,郡主笑着说:“是我爹生前的笔记,我从中挑了一些思姨可能感兴趣的内容,回头和思姨一起探讨探讨。”

    至于给两位万姨的礼物等等,詹权已经没有心思往下看了,只是皱着眉头看向郡主:“你这不是……”这不是对府里的女眷挺了解的吗,怎么刚才还要向我请教呢?

    郡主说:“我只是担心我了解来的和你知道的不一样,万一出现偏差就不好了。”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

    但詹权觉得自己好像被试探了。他并不知道郡主要试探他什么,明明他事无不可对人言,无论郡主问了他什么——只要不涉及公务上的绝密内容——他都会说的。

    詹权迎上郡主的视线,郡主一副笑语盈盈的模样,眼睛里全是坦荡。按说詹权这时应该夸一夸郡主,说她贴心,说这些礼物筹备得很好。但詹权却有一种感觉。

    郡主想听的大约并不是这些话。

    待小夫妻商量好了第二天一起回侯府,詹权便说想去洗漱一番。

    待到詹权离开,郡主的心腹才从不起眼的角落里出来,凑近了说:“二爷回来后第一时间就来找您……刚之所以说了那句话,分明就是假借太夫人的口宣称他自己日后绝不纳妾,您不顺势害羞一下,怎么还……”聪明的郡主怎么偏偏就在夫妻相处之道上不开窍呢?刚刚竟然拉着二爷不断追问,不知道的还以为郡主是在考察下属呢。

    郡主却摇头说:“你不懂。”

    心腹急了,她怎么就不懂了?不好继续反驳郡主,只能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这口气就是叹给郡主听的。

    郡主哈哈一笑:“是你更了解二爷,还是太夫人更了解二爷?”

    “那自然是太夫人。”心腹道。

    “这不就得了!”郡主没有继续对着心腹解释。

    她当然也能按照心腹话里的意思,对着詹权装出一副小意温柔的样子来。但装一时容易,装一辈子难。因为她本质就不是那种小意温柔、善良赤忱的人。她仿佛天生就擅权谋。她也爱琢磨个人心什么的。她的落落大方、光明磊落全都是面具而已。

    对着丈夫戴一辈子面具,似乎也没什么不可以的。

    新婚头几天,为了不叫两边的长辈担心,她真就装了好几天。

    但太夫人暗示过,詹权这个人对家人非常重视。根据郡主的观察,确实也是这样,他是那种为了家人好甚至可以不断委屈自己的人。这样一个人,如果作为妻子和他真正交心了,那么妻子会收获一份毫无保留的爱。如果不愿意和他交心,他倒是也会担负起作为丈夫的责任,但……与一份毫无保留的爱擦身而过,未免有些太可惜。

    所以郡主想要给彼此一个机会。

    如果她表现出自己真实的并不君子磊落的性格,詹权依然能接受……

    她更是知道所谓的坦诚是认真剖析自己,而不是这么试探着露出几分。

    可惜她做不到。

    就连这么试探着露出几分,都是出于对太夫人的尊敬。

    安信侯府中,因为算到了詹权休沐,猜到他和郡主第二天一早肯定就会回安信侯府,故而万商正和乌嬷嬷聊到这对小夫妻。乌嬷嬷说:“太夫人您好似并不担心?”

    乌嬷嬷帮着郡主整理过礼单,也算是和郡主近距离相处过几天。

    万商说:“老二也好,郡主也好,两位都是场面人,别管他们夫妻感情如何,表现出来给我们看的就只有恩恩爱爱,所以我担心什么?不痴不聋,不作阿家翁嘛!”

    乌嬷嬷说:“这倒也是。二爷(在长辈面前)太过懂事,而郡主是个聪慧的。”

    “其实我有些替郡主可惜,如果现在朝中已经有了完善的女官制度,郡主很应该去当官。她天生就该混官场。”万商对昌华郡主的评价很高,“她和思玉还不太一样。思玉虽然也有些政见,这已经很难得了,并且远远超过我了,但思玉有些理想主义。一个理想主义者是不适合当大官的。她难以适应那些最黑暗的最颠覆人性的东西。”

    但昌华郡主可以!

    乌嬷嬷想起之前那个被流放的前户部尚书家的公子……事情最终闹得那么大,偏偏昌华郡主后期隐身了,聊起她时都觉得她是无辜的,忠臣遗孤竟然被人欺负了。

    “不愧是那位的女儿!”乌嬷嬷认真地说。

    万商哈哈一笑:“正因为是襄国公的女儿,郡主更应该去混官场了,她天然就拥有充足的别人可望而不可即的政治资源。虽然因为性别原因,这份政治资源转化起来有些许困难……但事在人为。”如果郡主真有心涉足官场,她肯定不惧这一点困难。

    “若是郡主真去当官了,二爷岂不是很辛苦?”乌嬷嬷问。

    万商心说,因为詹权的身世,他不是詹家子弟偏在詹家长大,又得詹家重视,他这个人便有些“奉献”精神在身上。他很需要被家人需要的感觉。只要他和郡主心意相通,那么就算他们这个小家庭因为郡主当官遭遇了许多冲击,他都不会觉得辛苦。

    前提得是他和郡主真的心意相通了。

    但就算万商看得分明,她也没法按着詹权和郡主的头让他们心意相通啊。

    万商便说:“这都是咱们俩私底下偷摸着说的话。谁知道朝廷未来是什么动向,郡主究竟能不能当官?全都是一些毫无影子的事儿,哪能提前就替老二辛苦上呢?”

    乌嬷嬷是在这个时代里土生土长起来的,哪怕再和万商亲近,她心里也一些根深蒂固的念头没法改变。她倒也不是心疼詹权,而是觉得如果郡主在未来真的当了大官,而一旦投身政治就会出现许多身不由己的地方,那时候要是詹权和郡主被外力推动着渐行渐远,那么詹权至少还能回来安信侯府,而郡主自然是住在她的郡主府里。

    乌嬷嬷就觉得万商果然是有大智慧,竟是什么都算到了。

    万商要是知道乌嬷嬷是这样想的,肯定觉得冤枉。她提议小夫妻住在郡主府真的完全是因为襄国公夫人啊!再说有几个年轻人爱和长辈住在一起的?不利于培养感情!詹木宝和江岳那是没办法,但就算是他们,万商不也给他们弄了个蜜月旅行吗?

    万商心里还是盼着郡主能有机会投身官场的,不然实在可惜。而郡主做官时能不能有一个相对不错的女官环境,就要看万商和皇后在未来很多年里是不是顺利了。

    “我自己虽然成不了政治生物,但要是能给她们创造舞台,也不错啊。”万商偷摸着骄傲。

    第143章

    没几日,安信侯府接到讣告,宋钰的舅舅去世了。

    因为宋府做了不少铺垫,早就放出风声说宋钰舅舅生病了——这其实也是在为舅舅的新身份争取时间——故而大家虽为宋钰舅舅感到可惜,但并不觉得此事意外。

    万商亲自去宋府吊唁。

    宋钰穿着孝服,把万商迎进灵堂,待万商上了香,又把万商领到一个休息用的小厅。这个小厅离灵堂不远但隐秘,若没有主家亲自领路,客人且找不到这一处来。

    不多时,宋钰的舅母就来了。

    见她虽然双眼通红但仍保持着体面,万商心里就大致有数了。

    这里得再夸乌嬷嬷一句,这位嬷嬷能两度从宫廷中平安脱身,确实是有些本事在身上的。她很会看人。宋钰舅舅装了半辈子男人,几乎没有破绽,乌嬷嬷仔细观察她几回,却瞧出了她的真实性别。不过乌嬷嬷瞧出这点后就只在万商面前提了一回。

    而万商自然不会和任何人说。

    待宋钰的舅母提到,她有个守寡的大姑姐要来投奔,日后少不得带着大姑姐去安信侯府拜访,万商心里越发能肯定宋钰舅舅这次是假死,以方便恢复真实的性别。

    万商便道:“万望你珍重自身,待你出孝,我还要寻你……你们做帮手呢!”

    即便是假死,葬礼也要办得和真的一样。知道宋钰他们很忙,万商没多待就离开了。宋钰又亲自把万商送至大门口。一路上,万商都在胡思乱想:宋钰真的喜欢喜乐吗?怎么我什么都没瞧出来?宋钰竟然连半点暗示都没有给我!若不是知道老大在分辨人的情绪这事上有着非同一般的天赋,我都要怀疑其实全是老大在胡说八道了。

    万商又想:难道宋钰是那种相亲前先把自己各种证件全部亮出来的人?先把自己的条件都摆出来给对方看,要是对方有意呢,那对方就会约见面;要是对方看不上这些条件,那沉默就代表拒绝了。可宋钰在别的事上明明不是这么被动的一个人啊!

    真是奇怪!

    想不明白就不想了。

    其实这样也挺好,他什么情绪都不表露,女方这边就不会有任何心理负担。

    在万商看来,喜乐还小呢。未来的事情未来再说!

    比起喜乐,她哥平安倒是真的该考虑结婚了。别说是在这个时代,就是放在现代,万平安也到了要被家长疯狂催婚的年纪了。但他现在正在西北搞石子田,即便万苟和詹花花夫妻想催婚,也没法跑去西北……不知道平安的缘分会不会正好在西北?

    关于小辈婚嫁的事在万商脑海里转了一圈就消失不见了。

    她不是那种爱给小辈做媒的。

    还是思玉的事情更重要,思玉因为和万商聊过扶贫的问题,决心把自己的文章撕了重写,所以没赶上在第一张正式的报纸上刊登。

    万商心说:或许会有些可惜,因为第一张报纸很可能会被选入未来的九年制义务教育的历史书里;但思玉本人并不看重这些虚名,所以什么第一不第一的,其实也不重要。

    考虑到种种现实问题,报纸果然是一月一期。不过遇到特殊情况随时能加印。

    思玉的第一篇和扶贫有关的文章出现在了第三期报纸上。

    此时京城里已经出现抄报员了。

    和后世相比,每期报纸的印刷量不算大,只有两千份左右。但对比此时的印刷物来说,两千份已经很多很多了。只是这两千份中大约有一千份会送去各地的官衙,在各地进行张贴。剩下的京城权贵还要分一分。实际上用于售卖的报纸并不多。幸好就是各地衙门都新安排了张贴报纸的地方,有识字的平民真想读报,还是能读到的。

    报纸的职能从后世那种方便大家获取信息变成了一种来自朝廷的威慑。

    朝廷似乎在说我有这般利器在手,虽然平时只是浅浅地用一下,但谁要是敢和我玩舆论,我奉陪到底。

    在万商看来,这哪里是她记忆中的报纸啊。

    不过对于此时的人来说,每个月都会印两千份新报,这个效率还是极其惊人,刻印肯定是做不到的,找人抄录或许能做到,但那就需要大量的识字的且字迹工整的人埋头苦干,难度绝对不低。

    因为报纸上不乏好文章,买不到报纸的人就只好自己抄录。不多久就出现了抄报员这个行业,供落魄书生赚一点笔墨钱。虽然经由抄报员这么一抄写,时效性是彻底没有了,但报纸上的文章却因此流传得更广。

    思玉的文章毫无疑问写得好,哪怕她写的只是如何治理一县之民——考虑到此时的贫困度,基层的百姓全是贫困的,所以扶贫就变成了扶一县之民——在某些人看来这个立意太小了。但慧眼识英的大有人在,清风院直接把她的文章列入了教材中。

    哦,清风院就是皇上登基后新设的一个部门,它的出现还和万商有些关系。新科进士都要去清风院接受一定时间的培训,等到考试合格,朝廷会根据他们的日常表现和考试成绩选官。这里头大多数人都会去地方上当小官,然后再一步一步往上爬。

    在思玉发表了第二篇文章之后没多久,有官员找皇上议事时,就见这篇文章被抄录了放在皇上的桌子上。此事一传开,朝中的官员恨不得人手一份,以揣摩上意。

    因为此时几乎没什么版权意识,等到思玉的文章发表到第三篇,就有机灵的商人从抄报员手里收购了她的文章合集,然后悄摸悄地紧急找人刻印,不需要弄什么复杂的配图,也不求什么名家笔法,只求一个快,好送去很多文教不发达的地方售卖。

    当万平安从西北回来时,他的行李里竟然有一份《官场秘笈》。光看这名字还以为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书,谁正经人写书起这个名字?万平安却好似很宝贝的样子。

    万平安聪明是聪明,但不是读书的料,对着万商不好意思地说:“这书在那边可抢手了,我好不容易才抢到一本……”詹木舒不是在准备科考么,不知道有没有用。

    万商打开薄薄的秘笈一看,作者一栏标着“思玉先生”,当场愣了下。唔,万平安是彻底的外男,不好出入侯府内院,不知府里女眷的具体名字,不懂万商为何怔愣。

    思玉这名字竟然会有重名!不过时人爱玉,这名字确实适合做笔名。万商心里如此想着。

    再往后翻两页,万商的眼角开始抽搐起来。

    这不就是思玉在报纸上发表过的文章嘛!盗版书商真是乱来!想当然地就敢印书了!

    万平安略有些得意地说:“这个秘笈暂时就只有第一册,但以后会有第二册、第三册……我已经和当地的朋友们说好了,等到后面几册出了,让他们给我寄来……”

    万商幽幽地说:“我已经看完第二册了,第三册也看过一篇了。”

    万平安:“!!!”

    这第一册还是刚出的,热乎着呢,姑姑上哪里看第二册、第三册?

    事实上思玉在报纸上的文章已经发表到第七篇了,全是扶贫这个系列的,而扶贫问题确实值得深入研究。按照这个盗版书三篇一册的算法,万商这话说得没有错。

    万商把薄薄一本盗版书卷起来,不怎么用力地敲着侄子的头:“每个衙门都新设了读报处,西北那边应当也是有的。你是不是没去读报?啊!是不是没去读报?!”

    “我一个教大家种地的,读什么报啊!”万平安委屈极了。

    万商又忍不住敲了两下。

    万平安这次回京是因为述职季到了,各地的官员都在陆陆续续回京。

    按说他的等级还不够述职的,可是粮食是头等大事,又知道万平安背后还有一个安信侯府,石子田更是太夫人想出来的,当地的县令哪里敢贪功?述职时干脆把万平安一起带回来了,说不得借着万平安搭上安信侯府的关系,他述职时会更顺利呢?

    这些地方官来到京城中,有擅长钻营的,也有不擅长的。

    如果朝廷不清明,那么不擅长钻营的就会很吃亏。

    好在这时的朝廷大体上是清明的。

    但即便是这样,地方官们还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试图让自己在有限的述职时间中搭上更多的人脉,最好这次述完职后能官升一级,以后可以留在京城里当京官。

    昌华郡主因此攒了一肚子的乐子事,待有空了就来说给万商听。有一次就说到某某官员似乎是太过着急了,以至于在什么场合闹出了什么笑话,把万商逗得不行。

    笑完了,昌华郡主总结说:“虽然确确实实是闹了笑话,但也体现出了这个人其实对各类的排场并不熟悉,此事传出去后,说不得这个人就因此挣下两袖清风、勤俭为政的好名声了……”别人笑他没见识,说不得他心里正偷乐,觉得自己这把稳了。

    万商点着头:“没点厚脸皮、没个大心脏,真的没法当官。”

    又一日,昌华郡主又兴匆匆地来找万商。她虽然有一些故作的爽快,其实是一个稳重之人,这次却是人未至声先到:“母亲!吴仙县的县令述职时带着一对母女!”

    万商第一反应是闹出什么桃色事件了,刚要把眉头皱起来。

    郡主兴奋地说:“吴仙县的县令要为那对母女讨官做!”

    “什么?”

    “那对母女中的母亲是一个接生婆,家传的手艺,已经传了好几代人。她们家有个绝活,一个孕妇快要生产的时候,她们能摸出她的胎位正不正,如果不正,她们有一套手法,可以帮着正过来。所以由她们家接生的,几乎没有因为倒生而难产的!”

    “真的?!”万商觉得这个消息好到叫人难以置信。

    “真的不能再真了!”郡主说。这个是有那位县令作为人证的,事情很好查,县令不至于拿自己的前途开玩笑。他既然敢在述职季带人进京,这个手艺必然成熟有效。

    产育从古至今都是一道鬼门关,但现代至少还有剖腹产技术。在这个时代里,根本没有产检一说,如果孕妇生子时,孩子的脚先出来,那基本上都会母子双亡。要是能在大月份时用手摸出胎位正不正,帮着把胎位正过来,这真的能避免很多死亡!

    万商一个不迷信的人,此时都忍不住想要念几句老天保佑。

    老天保佑,这能救活多少产妇啊!

    郡主笑道:“她们表示愿意把这门家传的手艺传授给更多人,但前提是朝廷得给她们封官。”话当然不会说得这么直白,但意思就是这么个意思,至少也应该给母亲封官,还准许她的女儿日后继承这个官位,这毕竟是她们一家子传了多少代的手艺。

    “皇上肯定会同意的!”万商道。

    这个买卖明摆着不亏。

    而且朝廷中已经有一位女官了,就是庄三妞。

    这意味着封女官最大的阻力已经没有了。这对母女的情况和庄三妞非常相似,都拥有实打实的技术,也都愿意贡献出自己的技术。庄三妞能当官,她们就能当。

    郡主骄傲地说:“若不是母亲此前一力促成庄师傅为官,这对母女又如何敢跟着当地的县令进京,如何敢和朝廷提要求呢?”自古民都是避着官走的,虽说这对母女确实是被宗亲逼得走投无路了,但没有之前的铺垫,她们永远想不到可以投靠朝廷。

    郡主眼睛亮亮地盯着万商。

    额,身在兵营的詹权大约从未被妻子这么注视过呢。

    虽然他们夫妻磨合得还算顺利。

    第144章

    万商兴奋地在屋里走来走去,问昌华郡主:“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昌华郡主用力地点点头,意味着朝堂中将会出现越来越多的女人,虽然最先站上朝堂的那些女人都是有一技之长的,并非靠着科举入仕,但这跨出了极大的一步。

    见郡主点头,万商走到她面前,开心地说:“这意味着我们可以有妇产科了!”

    郡主正要附和,却发现万商说的话和自己想的内容毫无关系。

    她竟然摸错了母亲的脉!

    妇产科这个说法虽然过于现代,但从字面不难推导出它的意思,故而郡主是听得懂的。就见万商滔滔不绝地说:“只要这对母女顺利当了官,她们如庄三妞一样开设培训班,把这项技艺传授给别人……她们难道只传授怎么正胎位吗?肯定不是!”

    好比有一个小学教师,她很擅长教导某一类奥数题的解法,等到她因此名望并且开班授课时,难道只教这类奥数题吗?肯定还要再教一些别的非常基础的知识点。

    要知道此时的平民女性很少会主动去正规医馆找大夫看病。除非她们上了一定年纪,已经是奶奶辈了,那才有可能走进医馆——前提还得是儿孙孝顺且家里有一点余钱。大部分的平民女性就算真的出现病痛了,先熬着,实在熬不过去了,要么去求神拜佛,要么就会求助接生婆这一类的特殊女性。所以有些接生婆能当半个医生使。

    但接生婆毕竟没有受过真正的医学培训。她们的手艺几乎都是家传的。和真正的医生比,她们可能只会治少数的几种病,或干脆手里捏着有限的几个方子,然后不管是什么病,都直接拿着已有的“公式”往里面生搬硬套,病人能不能痊愈全看运气。

    即便是这样,平民女性想要遇到在一定概率上能治病的接生婆都要看运气。

    所以,如果这对跟着吴仙县县令入京的母女真的当了官并由朝廷出资开设培训班,不断培养相关人才,未来争取让她们培训过的接生员像送鸡铺那样遍地开花……

    那么最最基础最最简陋的基层妇产科超小型医院就有了!

    哪怕就是最最基础最最简陋的妇产科,看不了大病,但一定会造福无数女性!

    “而且在这对母女之后,如果有更多的女性医者愿意出仕呢?”万商憧憬道。那么这个“基层妇产科”会慢慢完善,不仅是关心孕妇的健康,还要扩大到全体女性身上。

    这当然是个美好的愿景了。

    万商立时就坐不住了:“我得进宫去见见皇后……”

    想要因势利导地建设基层妇产科医院,不是说促成这一对母女当官就够了的,走一步至少要看三步,她们应该抓住这个机会,结合之前说的科普手册等做些什么!

    第一个目标就是要让平民女性知道该去哪里看病!

    郡主有些怔愣地看着万商。短短的时间里,她好似想了很多很多。

    太夫人又用自己的言行给她上了很重要的一课。

    郡主忽然想起父亲生前曾经问过她一个问题,当好一位官员最重要的是什么。

    她当时回答了很多,比如要看得清局势,再比如要看得懂人心等等,父亲微笑着点头,却始终没有说她的回答好还是不好。而如果在此时此刻,父亲能够出现在她面前,再问出同样的问题,她会回答说:“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

    如果郡主同样来自现代,那么“同理心”这个词放在这个语境下显然更合适。

    但即便她并不知道同理心这个词语,她在万商身上感受到了某些东西,然后在脑海里想起了“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就叫感同身受,想起了“出门如见大宾,使民如承大祭”,这叫尊重,想起了“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这叫推己及人、将心比心……这些情绪杂糅在一起,就混合成了和“同理心”极为相似的东西。

    万商忽然停下了讲话,因为她看到郡主忽然泪流满面。

    万商吓了一跳,忙问怎么了。

    郡主笑着摇摇头:“没什么,只是忽然想起了父亲。”

    她想到了父亲临终前那抹未能看到盛世到来的遗憾。她现在琢磨着出来的这个答案会是父亲想要看到的吗?如果她秉承这个信念走下去,她会成为父亲的骄傲吗?

    郡主那么骄傲,估计很少在人前落泪。万商有些心疼地抽出手帕。

    郡主乖乖地仰起脸,方便万商帮她擦眼泪。

    等到万商入宫时,皇后正和人聊到那对拥有大月份正胎位手艺的母女。母亲姓杨,叫杨喜。女儿姓马。这个家传的手艺严格说起来是马家的,因这样的手艺在民间自古以来都是传媳不传女。不过,手艺是属于一门一户的,并不属于整个马家宗族。

    总之,因为有这个手艺,杨喜的夫家慢慢攒下了一些家业。以前他们有自己的男丁继承家业,马氏族人虽然眼馋他们这份家业,但到底不敢直接上手争抢。偏到了这一辈时,杨喜的丈夫意外去世了,他们只有一个女儿,马家族人就觉得机会来了。

    他们强迫杨喜必须从族里过继一个男丁继承家业。在这个时代里,个人是很难抗争过宗族的。杨喜本来都要妥协了,打算过继一个年纪小且没什么牵扯的男婴,结果无意间被她知道马家宗亲安排了一系列招数霸占她们家的产业,过继只是第一步。

    若是由着马家那些族人得逞,杨喜和女儿最终都活不了。

    于是说好的过继当时就反悔了,杨喜直接装疯撒泼,还说要是自己出了意外,就是马家族人杀人灭口。她也知道自己这么撕破脸皮就只能管得了一时,正想着以后该怎么办,县令夫人忽然找上门来,和杨喜如此这般一说。杨喜最终下定决心,在县衙的帮助下飞快变卖了家产,然后带上银子和女儿,跟着述职的县令一块儿进京了。

    虽然县令肯定是想要把杨喜当作自己一个政绩,但不得不说他这事做得不错。

    而万商求见皇后,又让杨喜进京多了一重意义。

    等到万商和皇后说完话从宫里回来,得知郡主并没有回郡主府。

    虽然詹权和郡主这对小夫妻日常不怎么住在侯府里,但侯府那么大,不至于说你们不住,府里其他人就把詹权的院子挪作他用了。不可能这么小气!反而因为詹权结婚,他以前住的院子还重新装修过,弄得更加典雅大气。郡主想住随时都可以住。

    四下无人时,乌嬷嬷如今也会开万商的玩笑。

    乌嬷嬷道:“二爷都没那个本事留住郡主,您倒是把郡主留下来了。”其实詹权和郡主也回侯府住过,但这不是玩笑话嘛,乌嬷嬷觉得应该抓住这个机会笑一笑万商。

    万商没理会乌嬷嬷的打趣,得知郡主在,反倒是高兴地一拍额头:“这几天事情太多,五溪铺那边也有好消息传来。我有件事一直想找敏行说,她留下来了正好。”

    万商要找郡主的原因就是万平安从西北带回来的那本盗版书。

    郡主看到书名叫什么《官场秘笈》,先嗤笑了一声。

    翻开第一页看到作者名,写着“思玉先生”四个字,眉就是一挑。

    再往后翻,见果然是思玉写的那些文章,郡主没接着往下看,而是合起书来,语带嘲弄地说:“这盗版书商真有意思啊,竟然把思姨编排成了一位致仕的老大人。”

    “先生”这个词还没有衍生出后世那种代指男性的意思,也不会出现一位女士指着自己的丈夫说这是我先生。它的意思还很贵重。在当下的环境里,先生一般都是指年长而且有学问的人,也可以用来称呼老师。除了这些意思之外,它还能指代致仕者。

    《仪礼》中有一句“若先生异爵者”,这里的先生就是指致仕的老大人。

    思玉在报纸上刊登文章时,署名只有简简单单的“思玉”二字。

    结果盗版书商偷刻她的文章,直接就加上了“先生”二字。

    盗版书商真的很有心机,他们故意只加了“先生”,没有写其他,那么联合《官场秘笈》这样的书名,所有买书的人都会被误导成“这位思玉大人肯定是一位在官场上功成身退的老大人”,只要他们想要当官,想要提前感知官场,自然想要买这个书。

    而盗版书商其实并不知道思玉的身份。如果思玉和官场无关,这个事情最后被揭露出来了,盗版书商就可以狡辩说,他们称思玉为先生,是觉得他年高且有学问。

    “能做盗版书的,本身肯定是有些学识的。”万商说,“他们却有底气直接标注了先生来误导别人,说明在他们的认知里,思玉这文章很老辣,能冒充当过官的人。”

    郡主立刻明白了万商的意思。其实思玉根本没当过官,结果有些人却觉得她能冒充当官的人,这意味着他们觉得思玉有资格当官……哈哈,事情变得好玩起来了。

    虽然目前朝廷中有了女官,但一个女官的官职不会特别高,另一个她们没有一条能晋升到高位的路径。因为她们都是凭着贡献了技术而当官的,像是一锤子买卖。

    那什么时候才能有女人能凭着自己的政见去当官呢?

    先有政见,再有政绩,再位高权重,再千古留名。

    暂时还没有这样的机会。

    没有机会,那就自己创造机会。

    天助自助者。

    郡主心领神会地说:“原本清风院就拿着思姨的文章当教材,要我说既然盗版都有了,不如我们正经出个合集,直接把合集列为教材,再打着清风院官用教材的名义向各地售卖此书……”如此,天下读书人都能读到这,天下百姓都受惠于此书。

    万商又问:“至于这些盗版商……”

    郡主笑道:“只要他们把作者一栏里的先生二字去了,再交些罚款,倒是可以授权给他们,叫他们继续售卖此书。”盗版书商也是书商,说不得他们手里路子更广。国家那么大,当然要更多的书商参与进来,这才会被越来越多的读书人瞧见啊。

    之所以还要盗版书商交罚款,是要他们觉得我们正版书商卖这个书也只是为了钱而已。谁能不爱钱呢?给了这样的理由,自然不会有人再去探究她们的真正目的。

    第145章

    许多事情正缓慢而坚定地向前推进着。

    未多久,杨喜果然被朝廷赐官,成为了本朝的第二位正式的女官。

    过程中几乎没出现什么阻力。

    同时间皇后托举凤印上书,请求在杨喜开设培训班时,请太医去班上,给学员们传授一些最最基本的医学知识,如此等到这些人才被培养出来后,她们被派往各地县衙,才能救助更多的穷苦女性。虽然这会增加朝廷培养人才的成本,但很有必要。

    皇后这个上书得到了朝野内外的交口称赞。

    一方面,她作为国母,这正是她怜悯天下百姓的一种表现,称得上是一位贤后了;另一方面,从长远来说朝廷增加的这点成本投入是有利于人口发展的,而且投入其实不算多——这是比较朝廷的其他的惠民政策来说的——完全称得上是智慧之举。

    太医们也没有意见。

    只是传授一些最最基础的知识而已,说不得比他们身边的小药童学到的东西还少,又不是要他们把家学绝招都拿出来,他们自然不会觉得被冒犯。说句不好听的,去培训班上教导学生,可比去权贵家里给人看病轻松多了,同样都有钱拿呢。最重要的是医者几乎都有一颗仁心,自己教了这帮学生,等她们学成之后去了各地的县衙,日后能救助多少百姓呢?于是,虽然教一点基础就够,但总有太医忍不住多教一点。

    有一位太医还提到了苍术编著的包括《常见草药集》在内的几本浅显易懂的图文版医书。苍术就是以前跟着养父老大夫住在吉祥街后街的女大夫,后来被宋钰推荐给万商,去了技堂里当师傅。又在万商的建议下,这几年陆陆续续编写了几本适用于穷苦百姓的科普书,结合遍地开花的送鸡铺,确实给各地的百姓带去了不小的帮助。

    太医觉得这些书虽然过于浅显,但没有任何疏漏。

    而恰恰是因为浅显,所以很适合放在培训班里当教材。

    万商一直关注着事态进展,见一切都很顺利,开心得每天都能多吃半碗饭。

    额,也有可能是因为春夏万物生发,确实容易叫人胃口大开。

    等发现自己好像胖了一些,万商才赶紧控制住了。

    虽然身边人一个个说话好听,注意到主子胖了,还有偷偷帮她把衣服改大的,叫她觉察不出来,更有摆放镜子的时候稍微倾斜一下角度,使得万商照镜子都不觉得自己胖了。但万商也不是傻子啊,沐浴的时候捏了捏自己的腰身,就知道是真胖了。

    万商这才反推出衣服腰身被改过了,镜子也藏有玄机。她忍不住感慨说:“所以堕落是真容易啊,如果我是个好吃懒做的人,被这么纵容着,真就清醒不过来了。”

    难怪历史上会出现那么多昏君!

    万商引以为戒。才胖了这么一点,倒是不用着急减肥,但确实该控制一下了。高血糖高血脂高血压都会阻拦她长命百岁的!得先有个健康身体,才能未来可期啊!

    虽然万商关注过杨喜,也很看好杨喜,对着她拥有那样一手技术更是钦佩,但事实就是她们的生活几乎没有交集。杨喜刚刚得了朝廷的任命,替朝廷培养相关的人才都来不及呢,也不可能去四处拜会。故而她们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没有见过面。

    转眼就到了秋天。当江岳确诊怀孕,胎相稳了且消息传出去后,宫里立刻安排好了专门的太医,负责隔三差五地给江岳请一请平安脉,杨喜竟然也跟着太医来了。

    其实杨喜那一手摸胎位的手艺只有在大月份时才能派上用场,而江岳现在刚刚显怀,显然是用不到的。但杨喜还是来了。她仔细观察了江岳的气色,根据自己的经验判断,知道这是一个养得非常好的孕妇,不光是身体好,就连心情也是非常不错。

    杨喜真心实意地说:“您的气色在我见过的孕妇中是数一数二的了。”

    太医们轮番请脉时,万商就在一旁看着。她觉得杨喜好似有话对自己说。等诊断结束了,好歹要留这些太医喝上一口水,万商就趁机把杨喜请到了旁边的屋子里。

    杨喜一进来就要给万商行大礼。她说一直没有机会见到万商,若不然早该给万商行礼的。因为如果不是万商早前就推动了第一位女官的出现,她们母女哪有今日。

    万商连忙拉住杨喜,握住她的手,郑重地说:“其实我也早就想要谢谢你了。”

    “谢我?”杨喜有些局促。

    万商说:“之前庄师傅当官,她那培训班上却大多还是男人来上课,她最多只能提拔几个女吏帮助自己。这次你开班授课,所有学生都是女的……真的要谢谢你。”

    杨喜是产婆。在这个时代,产婆只可能是女人。

    杨喜的班上全是二十岁到四十岁之间的女性,但从未有人提出过质疑。

    因为男人真的干不了这个!

    朝廷想要先确保每个县都能有一个经由杨喜培训过的产婆,未来再发展到每个镇上都有一个。这一下子就促生了一千多名职业女性,未来则可能出现上万名职业女性。尽管产婆这个职业算不得是什么高大上的职业,但这也是一种好的变化。而且普通的产婆可能会为人轻视,但经过朝廷培训的,有朝廷背书的,百姓肯定都会尊重。

    更不要说在皇后插手后,这些产婆还懂一些基础的医学知识。

    而事实证明一个镇子上安排一个产婆,也是不够用的。因为镇子下面还有许许多多的村子。如果当地的县令心系百姓,他们就会让这些产婆继续去培养产婆……如此,在未来的几十年里,光杨喜这一门手艺,就能够催生出至少四万名的职业女性。

    这些受人尊敬的职业女性能叫整个社会的风气发生相应的变化。

    杨喜囿于自身的见识,并不能完全听懂万商的话,但她知道万商的感谢是真心实意的。她忽然想到来了京城之后经常听到的一个说法,安信侯太夫人是有仙缘的。

    她信这话。

    如果真有神仙,就该是太夫人这样的啊!

    江岳这一怀孕,其实外人比着亲人还要关注。

    因为她成亲都小两年了,才终于怀孕。

    万商有时真的觉得相当无奈。她一个做婆婆的丝毫不着急,詹木宝这个做丈夫的也不着急,怎么外人一个一个都盯着江岳的肚子,好似她迟迟未孕就是有罪似的。

    竟然还有人把以前的流言翻出来说!

    万商一律当这些人是嫉妒,嫉妒安信侯府的日子过得太好了。

    要知道江岳用笔名写的《詹水香后传》别提有多受欢迎了,已经有戏班子自发改编排演起来了。也亏得江岳除了管家理事之外还有这样一份真正属于她自己的写作事业,所以哪怕她听到了一些风言风语,偶尔也会心生焦躁,但始终不曾自怨自艾。

    怀孕了有怀孕的好,她早就想养个香香软软的孩子了。

    但没怀孕也有没怀孕的好,可以把额外的精力都花在《后传》上。

    这年秋天,侯府还有一件大喜事,就是詹木舒顺顺利利地考上秀才了。

    名次还非常不错!

    朝廷这几年的科举越来越注重实干,虽然选拔秀才的时候,朝廷主要是考对四书五经的掌握程度和理解水平,但按照皇上的要求,也需要考几篇相应的策论。不需要童生们的策论能像进士们的策论那样有格局,但最低标准里就有一条是言之有物。

    你不熟悉天下大势,但总该知道周边情况吧?如果连周边都不知道,岂不是死读书、读死书?故而考秀才时,考生遇到的策论题目有三分之一是关于地方治理的。

    这么一来,思玉的扶贫系列作品集在童生中几乎人手一本,一直陪伴他们直到考上秀才。詹木舒忍得好辛苦,才没有告诉任何同窗他每次下学归家都能看到思姨。

    詹木舒这一考上秀才,成绩出来后,直接被当时负责监考的督学收为了徒弟。

    这个督学姓杜,在官场中职位不算高,但学问非常好。他这次算是朝廷委派才担任一期督学——每到科考季都会有京官被派往各地负责监督科考过程——其实他的本职是礼部的官员。

    礼部嘛,宋钰在那里待过。

    对于詹木舒的这一次拜师,宋钰一直替好友觉得高兴。万商就知道杜大人虽然官职算不得高,但绝对是在文官中混得好的那一拨,十分稳扎稳打。她也放下心来。

    喜事似乎也是一件接着一件的,赶着趟就来了。

    詹木舒成了詹秀才后不久,万商那个大龄剩男的侄子羞答答地跑到万商面前,表示自己快要成婚了。不等万商继续发问,詹木宝就一脸了然地说:“是苍大夫吗?”

    “苍大夫?哪个苍大夫?”万商一脸震惊。她身边只有一个苍大夫啊!

    詹木宝解释说:“我之前……在表哥被朝廷派去西北推广石子田之前,我就瞧出来了,表哥每次提到苍大夫表情都不对。”虽然表哥只有偶尔那么几次提过苍大夫。

    万平安解释道:“我那时……不敢表明心意。都知道我是您侄子,苍术又视你为恩人,我若是贸然表达心意,好似有一些……趁人之危?她肯定不好直接拒绝我。”

    “那你们现在这是……”万商有些好奇,难道遇上古代版女追男了?

    万平安嘿嘿一笑:“其实还是我提的。”

    第146章

    万平安故意卖了一个关子,没说他和苍大夫是如何心意相通的,而是说了另外一个好似不相干的事情。他笑着说:“苍术和那位女官杨大人相互通信有些日子了。”

    最初的一封信是杨喜写给苍术的。

    太医们虽然医术厉害,但他们并不是很会教书。让他们去杨喜的培训班授课,就有点像是一群北大清华的教授去小学里教低年级数学。

    他们教得用心,但学生听得吃力。

    杨喜觉得这么下去不是办法。按说她当官已成事实,家传的技术都已经贡献出来了,朝廷不会出尔反尔把她的官职收回去,所以就算她什么都不做,问题也不大。

    但在京城待了一些日子,杨喜心里渐渐也生出了许多从前从未有过的想法。

    她觉得自己应该做些什么。

    杨喜观察了几日,发现某位太医推荐的苍术写的那些图文并茂的书正适合班里的这些学生。她便想着能不能把这位苍大夫请来,由她来负责教大家基础医学知识。

    说不得这样的效果比太医教了更好。

    知道书是安信侯府帮苍术出的,也知道苍术在五溪铺的技堂里当师傅,杨喜就给苍术去信了。杨喜本人还不怎么会写字,叫小吏帮着写了,她再签上自己的名字。

    这么一来二去的,她们就联系上了。

    苍术一直没同意去教书,因为她在五溪铺这边还有一些放不下的学生,这些学生都是周边贫寒人家的姑娘。二来,苍术手头还在继续编写下一本图文版科普医书。

    不过苍术给杨喜推荐了几个自己的学生。

    这几个学生都是属于各有各的难处的,她们孑然一身,并不介意未来是留在京城,还是去往各地县衙;说不得去了县衙更好一些,因为那意味着她们会有一份朝廷的任命书,算是“吏”这一级别的了。对于升斗小民来说,成为吏就算是跨越阶级了。

    当了吏,每月都有俸禄,寻常人也不敢欺上门来。

    这几个学生都跟着苍术学了两三年,会辨认药材、处理药材,会看一些基础常见的病。等去了杨喜的培训班,只要学到了杨喜的手艺,她们可以被直接派往各地。

    杨喜很高兴,把苍术推荐的所有的学生都收下了,包括一位瘸腿的姑娘和一位脸上长了大块花斑的姑娘。五溪铺的技堂中收了不少身体上有所残缺的人。像是这个瘸腿姑娘,如果技堂当时不愿意收她,她就要被家人“嫁”给那种没有田地的山民了。

    杨喜是挂在工部名下的。她收了这两位姑娘后,工部有些微词。

    杨喜以前常在市井,有些小人物的智慧,她先暗示这两人来自五溪铺,谁都知道那就是安信侯府太夫人的产业。她们跟着苍术学得那样好,不收下简直是浪费了!

    再说瘸腿也好,脸上有花斑也好,都不影响手上的功夫,不会影响接生。

    “在我们那里有一种说法,产妇生子时,产房里最好有一个命硬之人镇着。她们身体有异,正是命格硬的表现,这样的人其实更适合当产婆。”杨喜信誓旦旦地说。

    工部的大人们不知道有没有信这个说法,但安信侯府的面子确实是要给的,谁叫他们始终圣宠优渥、不见衰减呢?于是无人再说什么,由着杨喜把人全都收下了。

    过了几日,大家就发现这些被苍术推荐来的学生,确实一点就通!

    太医们的感触就更深了,他们发现这些被苍术培养过的人,基础非常扎实,做事还尤为仔细,甚至可以说比他们身边的一些小药童还要更聪慧细心,就连一些经过处理后非常容易弄混的药材,这些人都能百分百地辨别出来,不存在任何一丝疏漏。

    “因为苍大夫说了,制药也好,看病也好,都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她们说。

    “于是杨大人就一直写信给苍术,想说动她去培训班里教一阵子。”万平安非常得意、十分与有荣焉,“苍术确实有些心动了。别误会,她倒不是想去培训班当师傅,她觉得像现在这样在五溪铺里待着挺好的。她就是有点想去学杨大人的独门绝技。”

    杨喜是产婆,想学产婆的本事,就不能是姑娘身。

    要么是已经嫁了人的,至于嫁人后又和离了,或者守寡了,这都无所谓,总之要嫁过人。要么姑娘身也可以,但需要自梳,把辫子挽成发髻,表示自己永不嫁人。

    姑娘家且未自梳,在各地的习俗里,她们进产房都是不吉利的。

    杨喜的女儿就是自梳的。她觉得当官比嫁人有前途,所以在跟着母亲进京的路上就自梳了。苍术推荐给杨喜的学生里也有几位尚未嫁人的,也都更愿意选择自梳。

    苍术想学杨喜的本事,杨喜很乐意教,接下来就看苍术是自梳,还是嫁人了。

    万平安觉得自己再不表明心意,以后就彻底没了机会。

    “但我又不知道苍术是怎么想的……正好庄子上养着一条狗,叫阿黄。平日里苍术总喂它骨头吃,它也亲近苍术。哦,它还让苍术摸肚子,都不给别人摸。我弄清楚了它每日去苍术那儿的时间点,就写了一张小纸条卷起来,绑在阿黄的肚子上……”

    万平安说着说着,发现姑姑好似走神了。

    万平安:“……”

    是姑姑你先表现出感兴趣,我才说的啊!

    詹木宝听得饶有兴致,觉得等到舅舅舅母正式去苍大夫家里提亲了,就把表哥和苍大夫之间的故事说给媳妇听,说不得媳妇有了灵感,日后能写出更多好故事呢。

    他就催着万平安往下讲。

    万平安冲着万商的方向使了使眼神。

    詹木宝忙问:“娘,难不成你又有什么(利国利民的)好想法了?”

    万商醒转过来:“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个呢!我早该想到的!肯定是我最近脑子动得太少了……”世家一老实,她就懈怠了。这样下去可不行是。脑子是常用常新的。

    虽然万商没第一时间想到,但幸好被杨喜和苍术误打误撞地做成了!

    万商对五溪铺的定义一直都是“科研为主、培养人才为辅”,时间长了,她就更在意五溪铺的科研性,从而忽略了技堂里一直都在培养人才。

    “大多数人学了一技之长后,不过是多个养家糊口的本事,这些人只要能帮着他们自己家里富裕起来,这就很好了。我开设技堂最初的目的就是帮助周边的穷苦人,叫他们的生活有奔头。但总有些人学得特别好,这些学得特别好的人,如果给他们一个机会,他们说不得能拥有一份了不得的事业。好比说那几位被苍大夫推荐给杨大人的姑娘。”万商高兴极了,“所以技堂可以和工部合作,点对点地给他们输送人才。”

    好比说后世的职高,如果学校路子比较广,就能给学生安排专业对口的去处。

    在朝堂先后任命了庄三妞、杨喜为官后,相信未来会有更多人选择向朝廷贡献独家技术,用以换一个官做。而朝廷得到了这些技术,肯定是要推广出去的,只有把技术转化为生产力,才能利国利民。所以未来朝廷肯定会开设各式各样的培训班,这些从培训班里出来的人肩负着转化生产力的重任,直接挂靠工部,获得“吏”的身份。

    培训人员时,如果人员已经有了一些基础,这样培训起来就会更顺利。

    所以技堂完全可以和朝廷合作!

    我先对人才进行一个基础的培养,然后送去你那里进行专项培养;对于我来说,我培养出来的人才没有浪费,对于朝廷来说,这样更有效率了,绝对是双赢。

    “不过这样一来,等我死了,我们安信侯府估摸着要把技堂献上。”万商又说。

    等到技堂的规模越来越大,很多小吏都和安信侯府有了联系,那时候如果有皇帝怀疑侯府的忠心,那肯定是怎么看怎么可疑。不如一开始就不给皇帝怀疑的机会。

    但现在还不用去考虑那么遥远的问题。而且技堂只是把小部分的精英人才输送给朝廷,数量肯定会大大少于朝廷需要培训的人才,不存在侯府垄断了小吏的现象。

    詹木宝觉得母亲一切都好,就是总不避讳地说死啊死啊的,啊呸呸!都呸掉!

    万平安说:“那要是这样,技堂的规模还要再扩大,五溪铺的院子就不够用了。”

    “这没事,五溪铺可以是总校,我们在京郊选个别的地方开分校嘛!”万商说。

    就是又要砸好多钱进去了。本来搞科研就花钱,现在还要加大力度培养人才,钱花得更多了。好在用印书坊去皇帝那里换了两个大庄子,她现在私产相当丰富。

    三个人就技堂如何扩大规模讨论起来。

    万平安说:“生源肯定是不用愁的,一听说是侯府开设的技堂,百姓们都会抢着把孩子送来。咳,说句不好听的,以前听说谁家把孩子卖去妓堂了,第一反应就是这一家子真是丧尽天良。现在说到技堂,大家都默认就是侯府的技堂,都比大拇指。”

    万商最开始取“技堂”这个名字,完全是从“技校”一词转变来的。

    后来有一阵子她也觉得这么叫好似会叫人误解。

    但她一直都没有改名字。既然有一些词语能在时间的流逝中逐渐变了意思,说明语言本来就不是一成不变的。她盼着终有一日当大家提起“技堂”,第一反应就是一个供所有人学习技术的好地方。她盼着世间能有越来越多的技堂,然后再无妓堂。

    讨论到很晚,才讨论出一些章程。

    詹木宝想叫表哥留宿,万平安表示还要去父母那里,请父母去正式提亲。

    万商这才想起自己忽略了什么,不应该啊!真是太不应该了!她明明很喜欢大侄子,也很喜欢苍大夫。她颇为不好意思:“咳……不如再说说你和苍大夫的故事?”

    万平安:“……”

    第147章

    万平安和苍术的婚事很顺利。

    苍术本来还担心当年老大夫在乱坟岗捡了她,这样的身世会叫万苟和詹花花不喜。没想到这对夫妻第一时间上门提亲,从头笑到尾,是个人都能瞧出他们的高兴。

    苍术心地又好、又有本事,这样的儿媳妇打灯笼都不好找啊!

    婚后,詹花花更是从来不摆婆婆的谱,恨不得一日三餐都亲自做好了送到苍术手上,又把那位收养了苍术的老大夫接过来帮着照料。而他们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苍术写的书能救助很多很多穷苦百姓,他们觉得这是救苦救难的菩萨落自己家里了。

    家里又不是穷得所有劳力都要下地干活,然后指着儿媳妇做饭养鸡织布裁衣,要真是那样,确实没法给苍大夫一个安静的写书环境。托妹妹的福,万苟和詹花花现在过得是富裕乡绅的日子。既然如此,何必非要折腾儿媳妇,占用她宝贵的精力呢?

    在全家人的支持下,苍大夫继续精进医术、写科普书,万平安升至小官、继续推广石子田。这在万苟和詹花花看来都是积攒功德的,心里总忍不住为孩子们骄傲。

    他们觉得如今这日子啊,是越来越顺心了。

    而对于万商来说,日子同样是越过越顺的。

    游戏刚刚成真时,她所谓的权威性完全是依托于“太夫人”这个身份而来的。外人瞧她是朝廷诰命,因此寻常人不敢欺上来;家人瞧她是大长辈,因此必须要孝顺她。

    但大家是不是真心敬重她,这不好说。

    如果万商处事不当,慢慢折损了这一份因为身份而自动获得的权威,那她的日子会过成什么样,就只能看他人良心了。万商绝对不允许自己只能被动赌他人良心。

    现在却不同。

    万商实打实地挣来了宫里的看重、武勋的敬重、百姓的爱戴和家人的拥护。

    这是一份比“身份”厚重许多的“财产”。

    某种意义上来说,万商已经是个超级大富翁了。此富,富在人心。

    所以,要是在各类宴会上碰到了不喜欢的人和事,万商现在可以没什么顾忌地给人甩脸子。被甩脸子的人不仅不敢当面说什么,还得寄希望于太夫人别记恨自己。

    好比有人带着漂亮乖巧的庶女来万商面前晃悠,万商起先真没有明白是什么意思,等到被姜小霜提醒了,这是想要送来给她侯爷儿子做妾的,万商直接就黑了脸。

    便又有人揣度着万商的心思,开始说那个领着庶女到处晃悠的人如何不好。

    其实万商也不爱听这话。

    她们这个年纪的贵夫人聚会——万商其实内心从没觉得自己这个年纪就怎么了——聊的话题十有八九是万商不爱听的。这要搁一般人,话题不爱听,还得先估量一下周围人的身份,看自己是生受着,还是怎么的。万商现在就能直接改变话题内容。

    万商就说:“你们都知道我在家里庄子上弄了一个专供人学技术的技堂吧?你们谁要是开了善堂,养了一些孤儿没处去的,待他们稍微大些了,可以介绍去技堂。”

    大家心说,我们确实时不时地去善堂里施粥,但谁还真去开善堂啊?

    但面上肯定不能这么说,于是又一窝蜂地夸万商善良。

    万商有意提点一下大家:“我不过是瞧着庄师傅、杨师傅得朝廷重视,先后当了官。当官后就要传授技术。而传授技术的师傅有了,那学生呢?学生该从何处找?”

    如今被抛弃的婴幼孩多是女婴。庄三妞和杨喜作为女人都顺利当了官。这些被抛弃的女婴被好好培养,未必不能再出女官。如苍大夫,她当年被丢在乱坟岗,要不是得好心老大夫收养,早就成野狗腹中餐了;她现在却创造着一本又一本科普医书。

    贵妇们开善堂并不犯忌讳,因为行善积德之于她们就如一件金贵的装饰品。

    再往大了说,开个善堂、养些孤儿,日后都去学了技术,这是为朝廷分忧!

    有些话从万商口里说出来显得特别可信。

    都知道万商有圣宠,这圣宠不是都看在她亡夫的面子上,里面有大半是她自己挣来的。被这样的人点拨了,大家恨不得把这话一字一句嚼碎了,放心里仔细掂量。

    只不过家家户户都有难念的经,有些人确实把万商的话听进去了,但善堂不是一拍脑袋就能开起来的,被各种琐事一缠,被各种原因一限制,轻易就放弃了。最后真的正儿八经去开了善堂的竟然只有襄国公夫人。她反正是自己当家做主的,昌华郡主嫁人后常怕母亲寂寞,襄国公夫人就觉得哪怕是叫女儿放心,她也该找些事情做。

    她本性内敛,不是那种爱社交的,也不喜欢弄权,开个善堂正和她意。

    万商大学时去孤儿院里做过义工。去之前还以为做义工要干体力活呢,真到了孤儿院,发现孤儿们都被照顾得很好,大学生志愿者的主要任务就是陪孤儿们玩耍。

    这已经是心理层面上的关爱了。

    于是等襄国公夫人的善堂开起来,万商也找机会换了寻常的衣服,悄摸悄地打算去当半天义工,然后发现……此时的善堂和后世的孤儿院根本不能比。这还已经是襄国公夫人实打实地投入金钱、认认真真地做善事的结果了。万商只觉得心酸不已。

    于是等到宴会上再遇到自己不喜欢的话题,万商又有新的说头了:“可怜见的,善堂里的这些老人孩子真是太可怜了……亏得皇上登基后,朝廷有了一系列的惠民政策,若不然他们肯定坚持不到这时候。”但还是可怜啊,只是勉勉强强地活着而已。

    私下无旁人时,姜小霜指着万商大笑:“她们在那里说十两银子一匹的布做了窗帘仍是不好,又说冬日暖房里养出来的青菜虽然难得,但多食了不利于养生。你转头就说善堂里的人多么多么可怜……再这么下去,哪里还有人敢邀请你参加宴会啊!”

    万商道:“其实我也不耐参加她们那些宴会,江岳正怀着身孕,我盼着她健健康康、平平安安,这比什么都重要,非要拉着我说孕妇该多吃些什么、不该吃什么,这样才能好好地生下男孩来。又说什么每日都叫儿媳妇念个什么咒,也保管生男孩。”

    一方面是真的厌烦这些天天盯着别家女眷肚子的人,哪怕这样的人是少数,大部分人绝不会如此失礼。另一方面,万商有自己的事业,确实没必要和所有人交好。

    既然她想要发展技堂,那就专心发展技堂,要是人际关系都得搞得面面俱到,上上下下都被长袖善舞地笼络住了,皇上该以为她有什么想法了呢——虽然现在皇帝不会这么想,但未来还有好多年,等到皇子夺嫡时,谁知道那时会有多少风云变化?

    就当万商是未雨绸缪吧。

    她在宴会上由着自己性子来,确实有些借题发挥的意思,不至于真把人得罪狠了,但也叫上头看到了她从始至终都是真性情。一个真性情的人不会叫人太过警惕。

    姜小霜忍不住问:“我见你好似真心不介意你儿媳妇生男生女。”

    詹木宝成亲两年多快三年了!他被守孝耽搁的,现在都多大年纪了!

    换作一般人处在万商的位置上,肯定早急了。

    江岳怀孕后,等到胎坐稳了,趁着月份又还没有很大,活动还算方便,万商特意安排着叫詹木宝休沐时陪她出门散心,又或是在家设宴,请了江岳的好朋友们过来一起玩玩笑笑。许是出门时被人瞧见了,便有人说瞧着江岳的肚子,这胎怕是女儿。

    所以那些在宴会上凑到万商面前说不讨喜话、做不讨喜事的人,其实全都是以己度人,为了巴结万商啊!可惜把万商烦得不行,臭乎乎的马屁全拍在马腿子上了。

    “生男生女不都是喊我祖母么?”万商无语极了。但她这话也就只能在姜小霜面前说说。她要是在人群中嚷嚷出来,一百个人里头得有九十九个觉得她是在强行挽尊。

    姜小霜摇着头:“怪你把侯府经营得太好了,也怪你把儿子养得太好了。你要是想彻底清净下来,那还是得盼着你儿媳妇尽早给你生下一个孙子来。不然你瞧着吧,总会有人带着漂亮乖巧的姑娘去你跟前晃悠。哦,说不得直接去你儿子跟前晃悠。”

    万商不担心詹木宝。

    这孩子很能感知到他人的情绪,要是有人想要算计他,只要他感知到了,凭他跟着江岳外公学出来逃命大法,再不济他身边总有几个侍卫,他难道真能被算计了?

    万商摆摆手:“我以后还是尽量减少出门吧,除了百花会的聚会,别的聚会能推就推。”还是在家里宅着好啊,家里人不闹幺蛾子,家里的空气都觉得更清甜一些。

    姜小霜冲着万商一摊手:“你觉得百花会里就没有这些事了?”就是姜小霜摸着自己的良心说,如果她儿媳妇嫁进来十几年都没给她添孙子,她估计也很难想开。万商的小日子过得太叫人羡慕了,百花会里也有嫉妒她的,就盼着江岳这一胎生个女儿。

    她们觉得江岳生女儿,万商没孙子,那万商的日子就不圆满了。

    她们反倒是比万商圆满。

    姜小霜正琢磨着什么时候清一清百花会的队伍。

    万商对着姜小霜还是很信任的,话题都聊到这个份上,她直接说:“现在朝廷里已经有两位正儿八经的女官了。咱就不能胆子大一点,假设在未来我们女人能和男人一样做官?要真是那样,家里的孩子肯定是谁最有出息就培养谁,管它是男是女。”

    姜小霜捂住了自己的嘴,声音小心翼翼地飘出来:“你是说……女人科举?”

    “想想又不犯法,就算咱这辈子见不到,难不成咱孙女也见不到?”万商说。

    姜小霜若有所思。

    这一次她终于下定了决心,道:“那我再把百花会里的人员筛一筛。”

    百花会里的姐姐妹妹们不一定都盼着女子科举,虽然大家最初加入百花会的目的都是为了提高自己的地位,但有一些人只不过是想要借着这种方式参与一些事,然后好帮助她们的丈夫、儿子立功而已,以此增加她们在自己丈夫、儿子心中的地位。

    这样的“地位”和姜小霜想要谋求的地位肯定是不一样的。

    万商说:“你知道我家里有个……应该算是家庭私塾吧,一开始就只收了我侄女一人,因为确实只有她一个适龄的女孩。后来陆陆续续收了几个亲戚家的女孩,比如静华道人的侄女们,我大儿媳妇江岳的侄女等等。但加起来也才不到五个人而已。”

    “她们的老师是顶顶好的,有安民、养民、保民之大才。”万商又说。

    姜小霜眼睛一亮。先不打听老师是什么来路,因为她很信万商的话,万商说了是顶顶好的,那肯定是顶顶好的。她直接问:“难不成你现在要对外招收学生了?”

    “是的!”万商神秘一笑,“但是我们只招收女学生。”

    思玉也不是完全不教男学生。三爷詹木舒备考秀才时,她帮他批改过文章。小四因为是双胞胎姐妹的小跟班,时常会去思玉面前晃悠,思玉教双胞胎背书时不会刻意忽略他。但万商看得出来,哪怕思玉的心结淡了很多,她还是打心里不喜欢男性。

    万商暂时没提及思玉,杀鸡焉用牛刀,还不需要把这尊大佛搬出来。

    万商只说:“因为我侄女要当助教,就是协助教书的意思,总不能连一些基础的启蒙、简单的念诵都让那位顶顶好的老师亲自来教吧?老师自己还要治学,还要写文章,她的时间金贵着呢。既然是我侄女一个小姑娘当助教,我们就只招女孩子啦!”

    家学嘛,又不是公学,自然是想怎么招生就怎么招生了。

    第148章

    四年后。

    耿金妹穿着一身簇新的衣服,头发特意摸了些油,抿得整整齐齐。她忍着心里的紧张,跟着万家的几位老嫂子一起,由丫鬟们引着路,朝安信侯府的荣喜堂走去。

    说起出身呢,耿金妹的祖父是个秀才,她算是耕读出身。不过她祖父考中秀才那会儿,还是前朝哩。那会儿虽然朝廷重科举制,但世家、大儒他们不认呐,你若是没有一个好出身,哪怕满腹经纶也走不远。耿金妹的祖父走了一辈子都没走到皇城。

    等到耿金妹的父亲当家时,天下局势已经有些乱了。她父亲便直接做主回了乡下老家。在乡下那地方,耿家有田有佃户,小日子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再等到耿金妹长成,便嫁去另一个耕读人家,前前后后生了四个孩子,最后只养活了长女和幼子。

    要是当时市面上就能买到苍大夫写的那些有图有字的医书,耿金妹幼时学过几个字,她是读得懂的。要是读懂了,她照着医书养孩子,说不定四个孩子都能养活。

    唉,只能说她那两个孩子福薄,没生在一个好时候。

    前朝末后几年,耿金妹也遭了一些难,好在都过去了。待到新皇登基,耿金妹已经小四十岁了。那会儿,她长女刚刚二十,幼子将将十一。而她的丈夫已经病逝。家产已经不剩多少。耿金妹再是耕读出身,吃了那么多苦,瞧着也和村妇差不多了。

    按说耿金妹这样的人是很难扒上安信侯府的。可巧,新皇登基后破了世家的千年阴谋,叫天下人知道了近亲成婚竟然不利子嗣。耿金妹的长女当时嫁人已有四年,膝下还未有孩子。耿金妹便寻了夫家的族长,费了好一番口舌,终于叫女儿和离了。

    其实耿金妹早就想叫长女和离了。

    长女的前夫那一家,便是耿金妹如今想来,都忍不住要在心里狠狠骂上几句丧尽天良的。说起来呢,两家确实有些亲戚关系,那家人起先装得特别好,又有亲戚情分在,便想着女儿嫁过去后不会被磋磨。结果呢?其实耿金妹的女儿嫁过去第一年就有身孕了,之所以没生下来,就是因为那一家子没个好东西……总之是吃了大苦头。

    耿金妹便想叫女儿和离,偏耕读之家重视名声,觉得族里不能有和离女。那会儿耿金妹刚死了丈夫,儿子又年幼,在族里本来就没什么发言权,实在帮不了女儿。

    好在老天有眼,朝廷出新政策了!

    近亲成婚不利子嗣啊!

    耿金妹真想仰天大笑。虽然她心里清楚,两家的亲缘关系已经有些远了,女儿流了一个孩子后,就借口给父亲守孝,硬是没叫那混账再挨身,自然不能生出孩子。

    但在族长面前不能这么说话。

    耿金妹只说世家都得罪老天爷了,可见近亲成婚无论如何都要废除。再有,既然是耕读之家,说明族中的弟子还是想要通过科举出仕的。未来有弟子走到殿试那一步,忽然被朝廷知道族里竟然还有姐妹冥顽不灵,依然嫁给了近亲,叫朝廷怎么想?

    耿金妹扯了大旗,如此这般地终于把女儿接回来了。

    又一年,女儿再嫁,成了万家妇。

    没错,这个万就是安信侯府太夫人的那个“万”!

    说到安信侯府的这位太夫人,家乡人就没有不念着她好的。万家的族学不仅收万家的孩子,也会收亲戚家的孩子。耿金妹的幼子就借着长女的关系进了万家族学。

    这孩子确确实实是读书的料,如今才二十一岁,已经是举人老爷了!

    既成了举人老爷,那就要进京赶考了。

    万家的接连两任族长都是个和气人——万家最大的倚仗就是太夫人,太夫人都是和气人,其余的人但凡聪明,自然不敢不和气——直接找到耿金妹,说正好族里要派年轻后生给太夫人送特产去,不如搭着一块儿进京,如此亲戚之间也好有个照应。

    耿金妹欣喜若狂,在心里止不住地念佛。万家族人正儿八经地视他们为亲戚,太夫人自然也会正儿八经地视他们为亲戚。不求亲戚日后怎么提拔他们,只要有这一门亲戚在,别人不敢随意欺负他们,这就比那些无依无靠的人强出去百倍、千倍了。

    考虑到他们进京后要拜会万商,耿金妹思来想去还是跟着儿子一起进京了。

    这便是耿金妹此刻出现在安信侯府后院的原因。

    她自诩是见过世面的。但她的“世面”只集中在乡下地方,最多就是见过一两位县令夫人。先不说县令夫人和侯府太夫人之间差着多少个品级,只说咱们万家这一位太夫人,能是一般的太夫人吗?她打理着技堂,这几年为粮食的增产做出了多少贡献!

    今年年初,皇上提出要立大皇子为太子,同时还说了要建一个功臣阁。

    明眼人都能瞧出来皇上对大皇子满意得不行,故意把立太子一事和建功臣阁一事放在一起说,就是在拿捏朝臣呢。你们还想不想要功臣阁啊?想不想名垂千古呀?

    耿金妹一个平头百姓不好妄议储位,只知道反正最后是大皇子顺顺利利地成为了太子,功臣阁也顺顺利利地建起来了。能进功臣阁的,基本上都是当年跟着皇上一起打天下的老人,头一个就是已经去世多年的襄国公,自然也少不了第一任安信侯。

    至于后来入朝的这些大人们,谁叫他们来得晚了呢,和襄国公这些老人比,他们再是差事办得好,功绩也显得有些拿不出手啊。他们也知道自己争不来这个名分。

    谁知就在这时,竟然有人上奏折提议要抬太夫人入功臣阁。

    太夫人可是女眷。民间许多女人连祠堂都进不去,太夫人如何能入功臣阁?而且太夫人也是后来的啊,都知道皇上打天下那会儿,太夫人还在家乡逃灾呢。她是皇上登基之后才被找回来成为太夫人的。这样一个乡野村妇,怎么能比襄国公那些人?

    可仔细一盘算,太夫人的功绩实在不少。

    只为着一个遍地开花的送鸡铺,无数百姓就能自发抬太夫人入阁。而送鸡铺其实还是太夫人诸多功绩中最不值一提的。南方的梯田、西北的石子田,叫地方上每年多出了多少粮食!这些粮食又能养活多少百姓!更不要说技堂前前后后弄出的野豆子肥田法、新制的耕具、套种间种技术……哦,听说技堂正在试验一种高产的新种子!

    太夫人的功绩不止在农事这一块,只是百姓最关注这个。

    耿金妹虽然比着寻常的乡下妇人有见识一些,但平日里并不爱拉着儿子打探朝中要事。只为着太夫人入阁这事,她忍不住再三关注了下,没少拉着儿子问长问短。

    听说最初上奏折提议太夫人入阁的大官姓宋,就是前朝那个宋清官的孙子!

    耿金妹忍不住一拍大腿:“好!清官的后人果然也是清官!”

    听说许多大人反对太夫人入朝。

    有人说,那些功绩不能算在太夫人头上,而是应该算在技堂里面发明了野豆子肥田法、新制耕具的那些具体的工匠们身上,只要把他们拎出来赏赐一番也就是了。

    耿金妹直接呸了回去:“要这么说,将军没战功,战功全都是底下那些士兵的,赏赐士兵就是了;县令也没政绩,因为具体的事都是县丞、主簿、衙役他们做的。”

    又有人拿太夫人性别说事,说什么阴阳有别,乾坤无论如何不能颠倒。既然太夫人是女眷,由着皇后下令,按照历史上赏赐有功女眷的惯例赏下去,这也就行了。

    耿金妹表示不解:“朝中都有女官啦,这会儿说阴阳有别是不是晚了?”

    还有人竟然搬出了襄国公,如果真叫太夫人入了阁,襄国公泉下有知,见自己一生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最后却不得不和一个妇人相提并论,他心里会是何种想法?

    耿金妹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她心里也敬重襄国公。

    好在外人虽不能说什么,襄国公夫人和昌华郡主却是可以站出来的。昌华郡主直接拿出了襄国公生前的手稿。他虽然算不到等自己去世后会出现一个万商这样的人物,但在人才方面,他一直都主张不以出身论。为此,襄国公写过很多相关的文章。

    昌华郡主举着父亲生前的手稿,说父亲若有幸见到太夫人活民无数,只会敬佩她的人品、感慨她的付出、肯定她的功绩、赞叹她的远见……父亲还说有功则赏呢!

    大家都知道当襄国公写不以出身论时,主要是为了针对世家,指的是选才时不应该以姓氏论高低;但是非要理解成不以性别论高低,这篇文章成立吗?依然成立!

    ……

    马上就要走到荣喜堂了,耿金妹赶紧收敛心神。

    太夫人本来正陪着小辈们在院子里玩闹,得了通传说老家亲戚来了,也没有特意装扮。万商不爱摆谱。见亲戚嘛,尤其是穷亲戚,一定要表现得随意些,这样才显得是自己人。要真是诰命服一穿、各种金银珠宝一戴,那是给下马威时才有的排场。

    传话的人机灵,早就告知万商来的人里都有谁了。哪怕万商对着老家的亲戚并不熟悉,但知道一个辈分就行。不等亲戚们下跪给万商磕头,万商便对着孩子们说:“这是打老家来的婶娘叔娘们,你们照着喊就是了。骄骄,你要喊婶奶奶、叔奶奶。”

    骄骄就是詹木宝和江岳生的女儿。骄骄是她的小名。

    等小辈们打完招呼,知道万商肯定要和老家的亲戚聊聊,年岁大的自然就懂事地告辞了。骄骄年岁小,自己走路不快。金宝珠生的双胞胎姑娘一个叫詹木兮,一个叫詹木景,取自楚辞中的“虎啸而谷风至兮,龙举而景云往”一句,詹木兮抱起骄骄就走。

    耿金妹有些诧异地看着这一幕。

    作为万家的亲戚,她自然知道万商名下有一对双胞胎庶女。

    看詹木兮和詹木景长得一模一样,就知道是那对庶女。实话实说若非双胞胎这个明显特征,其实耿金妹并不敢揣度詹木兮和詹木景的身份。被教养得这么好的女孩儿,简直就像天上仙女!但因为是双胞胎,又有刚刚打招呼时的那一番称呼打底,她才信这是一对庶女。再看骄骄这个年纪这个打扮,也能猜出她是万商嫡亲的长孙女。

    太夫人就由着庶女抱走孙女了?因为孙女不想走,庶女像是强行抱走了她。

    那是庶女啊!

    那是嫡长孙女啊!

    太夫人半点都不担心庶女们会对她的嫡亲孙女不利?

    耿金妹想起自己少年时曾随母亲去过几次县令夫人开设的宴会。那时她祖父还活着,秀才的孙女这身份不高不低。她更衣时无意撞见县令家嫡女庶女拌嘴。归家后她偷摸着把这事和母亲说了,母亲道拌嘴算得了什么,深宅大院里还有更多的算计。

    这事给耿金妹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再有她女儿前夫一家,也是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内院藏了多少恶心事。

    故而看到双胞胎这么轻易地带走骄骄,她的第一反应就是不可置信。

    但她很快就又想明白了。

    “太夫人就是太夫人啊,哪能用世俗的道理生硬地往太夫人身上套!”她在心里如此想着,“太夫人是来改变世道的。若深宅大院里只有算计,那必然是掌家者不行!”

    换作太夫人掌家,这个家自然里里外外全都是好的。

    忽然之间,耿金妹心里挥之不去的那份紧张就这么轻易地散去了。

    第149章

    耿金妹暂时在侯府住下了。

    原先的计划不是这样的。

    原先计划着拜见太夫人后就在京城里赁个小屋,没想到太夫人直接叫人收拾了院落,留耿金妹和她儿子陈实住在了侯府里。太夫人话说得好听,说陈实和府里三爷都要参加明年三月的会试,本就是亲戚,又都是年轻举人,住得近些方便交流学问。

    耿金妹自然感激不尽。

    万家的族人们倒是没多留。他们这次进京,说是给万商送些土特产,顺带着送陈实进京,其实真相是以前一直没借口进京,这次正好拿了陈实当借口。他们毕竟有个十年没见万商了,见面才有三分情,见万商还如以前一样,就放心地回老家去了。

    等这次回了老家,万家族人肯定会死抓族里小孩的学习。

    一方面呢,万商给族里的回礼中有很多科举参考书。这本来就有督促后辈上进的意思。另一方面,万家族人盼着下次进京时最好是自家出了一个举人,而不是像这次似的沾亲戚的光。一个家族能不能长长久久地安稳富贵,还是要看后辈出不出息。

    在侯府长住的便只剩下耿金妹和陈实母子。

    白日里,陈实要做学问。而做学问最忌闭门造车,他偶尔会被詹木舒带出去参加一些文会。耿金妹留在府里无事可做,许是怕她寂寞,万商时不时找她过去聊天。

    并非是聊些家长里短的东西。

    万商主要问朝廷的一系列惠民政策在乡间推行得如何了,老家现在是个什么情况,附近的其他村落又是什么情况,物价是怎样的,婚姻嫁娶方面又有什么说头,乡亲们闲暇时爱做些什么,县城里经济如何,从老家到京城的这一路上有什么见闻……

    放在半个月前,耿金妹都不敢相信自己能在太夫人面前侃侃而谈。她那会儿还绞尽脑汁想了很多道听途说的“礼”,比如坐时不能坐满一整张椅子,得有半个屁股是悬空的,虽然这样确实是累了一点,但好歹叫太夫人知道她耿金妹是个识礼数的人。

    结果这些所谓的“礼”通通没有用上。

    耿金妹住得很自在。

    因为太夫人和耿金妹聊得好,见她说话不急不缓、有理有据,对民间之事知晓颇多,太夫人还问耿金妹能不能给家学里的姑娘们上一堂课。耿金妹一开始吓得连连摆手,虽说她确实认得几个字,幼年时也读过两本圣贤书,但哪敢给人当先生去啊!

    太夫人却说:“世事皆学问,您和她们讲讲这一路的见闻,便是她们的福气了。”

    早先只隐隐约约知道侯府里有个只招收女孩的家学,等被迎进家学里给女孩们上了两堂实践课,耿金妹才知道家学里的助教竟然是万苟儿和詹花花的女儿万喜乐。

    万苟和詹花花住在京郊的金泉村。

    耿金妹母子是跟着万家族人一块儿进京的,进侯府之前,他们先去金泉村见了万苟,又休整了一日,之后才见得万商。因为只知道万苟住金泉村,不知道他具体住在哪一间屋子里,到了金泉村,他们就举着万苟寄回老家的信,在村头找了人问路。

    村头大树下坐了一位腿脚不便的老人,听说是万苟的亲戚,热心地指点说你们进了村子先朝北走,然后再往西拐……这话里的东南西北叫万家族人听得晕头转向。老人也急了,正巧有一群小顽童跑过去,老人喊道:“孩儿们快领他们去村长家里!”

    村长?哎呀,没想到万苟儿竟然当上村长了。

    结果到了万苟家里一看,村长根本不是他,而是他婆娘詹花花!

    万家族人都觉得不可置信。

    虽说朝廷里早两年就有女官了,但他们自认为朝廷大事离着他们很远。在他们小小的生活圈里,村长也好、族长也好,都得是有威望的人才能当,就没出过女的。

    万苟很是骄傲地说:“老村长去世了。花花是上个月被推举成村长的。我特意写信寄回老家,叫族老千万记得在族谱上添一笔。正赶上你们出门,估计是错开了。”

    詹花花能当上村长主要有两个原因。

    一是因为金泉村本来就是一个混居的村子,村里的大多数住户都是前朝末年各处逃难来的。村里姓氏庞杂。如果是那种单一姓氏的村子,那在推举村长时,大家肯定都帮亲不帮理,只会推举自己族里的人,哪怕这个族人并不一定比外姓人有能力。

    二是因为詹花花确实凭着自己的本事挣下了诺大的威望。并不完全是因为他们是安信侯府的亲戚,如果只考虑这点,那完全可以选万苟当村长啊,干嘛选詹花花。

    詹花花天生力气大,早年逃灾时,因为她这份力气,帮大家躲过了很多危难,叫全家人得以保全。住到金泉村之后,本来村里人和他们很有距离感,结果村里组织上山打猎时——每年都要组织这么一场,一来叫村里人有肉吃,二也是叫山里的畜生不敢轻易下山害人——詹花花配合着村里的青壮直接把两大三小的野猪一窝儿端了。

    詹花花身上还有些侠义之气。村里有了不平事,好比有浪荡子偷懒耍滑不赡养父母的,詹花花实在看不过去了,就出手管一下;再有村里的外嫁女被婆家欺负,婆家人知道她娘家这边是逃难来的,根本凑不出十几二十个族兄弟帮她撑腰,越发待她不好。詹花花有一次撞见这个姑娘哭着躲回娘家,偏还不敢在娘家多留,怕婆家那边带着一群人把她娘家砸了,又哭哭啼啼地要回去。詹花花就忍不住出手管了这个事。

    夜里,詹花花和万苟夫妻夜话时就说:“若妹妹不是太夫人,我是不敢这么行侠仗义的,毕竟我也只是个普通人,做不到断草除根。一旦遭了别人的恨,回头咱家的平安喜乐被人盯着报复,那可怎么好?但现在咱们既然有妹妹撑腰,那遇到真正的不平事,能管还是要管一下的。”至少这方圆十里内,她詹花花见不得有人恃强凌弱。

    万苟自然举双手双脚地支持詹花花。

    这么着的,詹花花就在过去几年中攒下了不小的威望。

    等到平安和苍大夫成婚后,家里有了大夫,虽然苍大夫忙得不行,又要写书、又要授课,自己还要精进医术,但苍大夫的养父被万苟和詹花花接到金泉村来住了。村里人有个头疼脑热的,老大夫都免费给人看。久而久之,一家子的名声越发好了。

    此时的村庄多由各个宗族组成,而宗族是享有一定自治权的,所以朝廷一般不干涉族长、村长的接替,都由着百姓自己选。村长也算不得是真正的朝廷官员。等到金泉村老村长去世,需要推举新村长时,不知道是谁在人群里喊了詹花花的名字。起先村民们都还有些迟疑,但转念一想朝廷里都有女官了,他们选个女村长又怎么了?

    詹花花就这样成为了众望所归的新村长。

    “你们来得不巧,花花领着村老去隔壁村商量药材种植的事情了。”万苟对着老家来的族人骄傲地说,“我们打算凑一笔钱,去衙门里把附近的几座山全都包下来……”

    耿金妹收回思绪,一想到万喜乐有那样一位能干爽利的母亲——治理一帮目不识丁的村人可比治理一帮读书人难多了——知道她是家学的助教,便觉得不奇怪了。

    家学里的姑娘们年纪都没有很大。

    耿金妹讲述自己一路的见闻时,姑娘们听得很认真,还追问了不少细节,原以为她们只是听个新奇,没想到等耿金妹讲完了,她们竟然说出了好多颇有见地的话。

    比如耿金妹说他们进京时,被迫在某一段水路上多停留了两日,原因是附近一条大船上有个什么世子,世子丢了重要的东西,怀疑那贼躲去了其他船上,就扣下了附近所有的船。便有一个小姑娘咦了一声,然后仔细问清楚了当日的时间,又问了是哪一段水路。最后她感慨说:“那个什么世子当真是个蠢货,被人利用了还不自知。”

    耿金妹忍不住想,那什么世子确实有些嚣张,但从哪里看出来他被利用了?

    一群姑娘讨论起来,按照规定在一定时限内的粮食才是新粮,过了那个时限就是陈粮。而新粮的价格高于陈粮。那么,如果有一批粮食,过了那个时限刚刚一天,从规定上来说已经是陈粮了,但把它们倒腾给商贩时依然可以按照新粮的价格卖,这其中的差价……如果只有一斤粮食,那其实没多少差价。但如果是一整船的粮食呢?

    粮食入库只会记录到底是新粮还是陈粮,不会记录这个陈粮是陈了一日的,还是陈了三年的。把陈了一日的“陈粮”倒腾给商贩,再买些陈了年的陈粮入库,差额能养肥多少藏在暗中不露面的硕鼠!而如果哪天国家出了大事,哪里遭遇了天灾,需要调用这份入库的粮食时,陈了年的粮食又放了几年,不知道要霉烂掉多少!

    “真真是贪污的好办法!只要这一两年没有事发,过些年就换了一批官员,根本查不到最初的这批人头上,最后推几个小吏出去,只说霉烂过度是他们看管不当。”

    “便是现在事发了,只要没人追查到底,他们也不怕。”

    “确实。入库时做些手脚,表面依然放些新粮。若是被人发现好好的新粮入库时变成旧粮,只要叫人看到表面的新粮,让人以为粮食没有被换过,问题就不大。然后负责运输这批粮食的人再把问题推给那什么世子,只要说都是被他耽误的,是因为他要查飞贼,所以硬是把所有的船拦下了两天。就因为这两天,整批粮食都贬值了。”

    “要是那世子经人提醒,见自己拦了押送税收粮的官船,给官差们塞了银子……世子这边以为自己是道歉,扣押税收船的罪名就平了,却不知等事发后这就是世子贿赂他们的证据。到那时,就算被人发现粮食被调换过都不怕,因为世子才是以公肥私的首恶,其他人不过是受他胁迫……这样砍头的大罪,世子家里总要帮他平一平。”

    “这究竟是哪家的世子啊!简直就是家门不幸!”

    “让我想想最近半年不在京城的各府世子好似有……”

    又有姑娘朝耿金妹看来,盼着她提供更多线索。耿金妹已经吓出一身冷汗,摆摆手表示自己不知道是哪位世子,她连世子的船都没见到,只是自家乘坐的船被迫逗留时听别人说这是世子下的令。害怕之余,耿金妹心底又生出一些不可抑制的兴奋。

    这些小姑娘们太厉害了吧!

    只是听她三言两语,竟然就能分析出这么多东西!

    要知道当时他们的船被迫逗留时,她儿子陈实也在船上。陈实还是举人呢,说起来呢也是年轻有为,但陈实只说了这世子太过嚣张,根本没想到什么新粮陈粮的。

    回到自己住的院子后,耿金妹忍不住问府里安排的伺候她的丫鬟。

    这个家学的招生标准是什么?什么样的女孩能入家学?

    她姑娘改嫁后生了一个女孩,也就是她的外孙女,虽然年岁还不大,但已经能看出聪明劲了。耿金妹想着一定要叫闺女好好培养外孙女,日后最好能进侯府家学。

    耿金妹竖着耳朵听得认真,丫鬟脆生生地说:“要说标准,好似没什么标准,并不限家世;若说完全没有标准,那又有些标准。主要是看能不能合上老师的眼缘。”

    家学里有位姑娘,她家里是在街上卖馄饨的!

    但她就意外合了老师的眼缘。

    耿金妹顿时有些发愁。如果存在硬性的标准,比如读过几、识了几个字,哪怕难度大一些,但有标准摆在那里,好歹叫人知道该怎么努力;这眼缘要怎么弄?

    半个月后,陈实外出归来,对母亲说起进京路上的嚣张世子,说已经知道那人是谁了,那人虽然是家里的嫡长,但其实还算不得世子,因为没有得到朝廷的册封。

    “以后都不可能被册封了。”陈实对母亲说,“朝廷刚查了一个贪腐案子,这人虽然没有深陷其中,但……总归是被利用了而不自知,连累他父亲都被圣上呵斥了。”

    耿金妹激动地说:“贪腐案子?可是新粮变陈粮的那种把戏?”

    陈实非常诧异:“母亲怎么知道的?外头才刚传出说法。”

    耿金妹忍住心里的激动。啊啊啊,她真的好想把外孙女送至侯府家学啊!

    第150章

    陈实说朝廷查案子是有一套流程的,贪腐案在这个时候公之于众,说明朝廷至少在几个月前就已经盯住了涉案人员,如此才能把黑色利益链中的所有人都抓起来。

    这个贪腐案里倒了一批大臣,身份最高的已经是二品了,皇上没留任何情面。

    “哦……”耿金妹闻言有些失望。她还以为是家学里的女学生们的那些分析上达天听了,才叫蛀虫都被抓了起来,顺利立下大功。没想到其实朝廷早就盯着这一块了。

    但这并没有降低家学在耿金妹心中的地位。

    耿金妹有些嫌弃地看着举人儿子,举人名头好似都不香了:“之前咱们在船上,那什么倒霉世子叫人扣留过往船只时,你怎么就没意识到这里头可能存在贪腐呢?”

    陈实只觉得莫名其妙:“我若是当时就能看出不对,朝廷还需要查这么久吗?”

    耿金妹道:“那还是你不仔细。每年各地的税船都是什么时候进京的,分别会经过哪一段水路;税粮如何区分新粮、陈粮;当时行船时我们还避让过官船……你但凡关注过这些,事情发生时,心里就该升起警惕。哎,你当时竟没看出丝毫的不对。”

    陈实哭笑不得:“母亲,你这真是难为我了。”

    耿金妹并非真的嫌弃儿子。

    她自然知道如果是个人都能瞧出里头的关窍,贪腐案子何至于闹那么大。她心说,我原本瞧着我儿子样样都好,但现在知道了,那是因为我没见过更好的。侯府家学里的那些女孩们,年岁都不如陈实,但好似都比陈实有成算些,才是真正有本事。

    耿金妹忽然想起来一件事,问:“我们刚进侯府时,太夫人说过侯府家学的那位先生十分厉害,还说你若是写了文章,可以叫那位先生帮着批改一番。你写了吗?”家学里的女孩们那样不凡,固然是她们天资聪颖,但她们的先生肯定同样功不可没。

    陈实闻言,脸上立马露出了向往敬佩的表情。

    耿金妹顿时就懂了,这肯定是已经被那位先生指点过了啊,心中大喜。

    耿金妹平日里其实并不怎么过问陈实的功课,作为母亲只要知道儿子一如既往地勤勉向学,这便足够了。陈实也习惯了不与母亲说具体的功课,日常只说自己拿了什么名次之类的。直到耿金妹此时问起,陈实才忍不住说:“我怀疑府里的先生……”

    耿金妹眼睛瞪大了,正想骂儿子小兔崽子,自己才几斤几两,就敢怀疑先生?

    却听陈实说:“……就是思玉先生。”

    这句话里的“先生”二字完全就是代表一种尊敬。陈实虽然此前从未见过思玉,但这些年反复读过思玉的文章,自认受了思玉很大的恩惠,所以不敢直呼思玉的名字。

    一定要加上尊称才可以!

    耿金妹不可置信地问:“思玉先生?”家里有陈实这样一个考生,她自然知道思玉有多了不起。考生中一直流传着一种说法,想要考上秀才就必然要读透思玉的文章!

    陈实郑重地点点头。

    不仅是各地考生受过思玉的恩惠,许多底层百姓更是受过此人的恩惠。拿耿金妹和万家族人所在的青坡县来举例,这两年百姓的日子比着以前好过了些,要是全家人勤快一些,那么一个家庭一年至少能多赚七八两银子。或许对富贵人来说,七八两银子还不够他一顿饭钱,但对于真正的穷苦人来说,这已经是不敢想象的大丰收了。

    而之所以能多赚一些钱,是因为当地的县官走访全县,经过实地考察后,发现青坡县的气候很适合种植冬油菜!油菜籽可以榨油,而油可以自己吃,更可以卖钱!

    所谓的冬油菜就是秋种夏收,不会耽误传统作物春种秋收的劳作。

    县官自然不敢占用耕田,推广冬油菜时,先领着民众开荒。

    开荒自来都是件辛苦事,且新开出来的地都比较贫瘠。所以就有那种短视的,觉得县官事多。县官不想激起民愤,一开始只能先找了两个村庄进行试点。这两个村庄的主事者都是明白人,又能约束住其他人。其中一个村子就是万家族人所在的村。

    经过两年的努力,见到成效之后,县官终于在今年开始全县推广冬油菜。

    青坡县的未来肯定会越来越好。而这份变化首先要归功于县官,是他认认真真当官、兢兢业业做事,给百姓找了一条此前从未有人想到过的出路,让他们有了额外的收入。其次就要归功于思玉。青坡县的县令是一个非常务实的人,并不喜欢浮夸的文风。他几次邀当地文人聚会时都提到过思玉的文章,劝导年轻文人一定要对着思玉的文章多读多看多思多想,因为这些经典的文章里藏着实实在在的治理地方的办法。

    此时还能算是开国初期,正是国运昌隆的时候。

    凭着此时的选官政策,官员们大体上都是有魄力、愿意干实事的。

    放眼全国,有多少地方官或是出于心中的信念或是为了政绩考虑,研读过思玉那字字珠玑的扶贫指导手册?他们中又有多少成功找到了适用于当地的扶贫致富路?

    整个过程中,又有多少百姓受惠?

    而思玉十分低调,这些年除了以“思玉”这个名字在报纸上发表文章,再不见有其他的行动。耿金妹忍不住捂住了自己的胸口。这样一位大才竟然和她同住安信侯府!

    耿金妹喃喃地说:“不会就是太夫人吧?难不成思玉是她的字号?”

    陈实道:“肯定不是!我虽也敬佩太夫人,但她与思玉先生定不是同一个人。”

    母子俩都是一样的激动。

    又过了一些日子,陈实和思玉的交集只限于陈实写文章、思玉帮着批改,都是纸面上的往来,故而陈实虽然对着思玉的崇敬与日俱增,但对于思玉本人的了解却不多,依旧不知道她是男是女、是高是矮、是胖是瘦。反倒是耿金花因为时不时地去家学那边走动,助教万喜乐干脆给她安排了一套桌椅,所以耿金花逐渐察觉到了什么。

    倘若思玉的身份是个秘密,耿金花唯恐这里头牵扯了某些很重要的事,都没敢和相依为命的儿子讲,只藏在自己心里、慢慢消化。实话实话,这么憋着太辛苦了。

    见耿金妹连着几日欲言又止、止又欲言,万商用玩笑的语气问是怎么回事。

    当着太夫人的面,周遭没有其他人,耿金妹就实话实说了:“我才知道外面名声那么大的思玉先生就是家学里的思玉老师。朝廷中早有女官,老师为何不去当官?”

    不仅没有当官,甚至还有意淡化自己的存在,惹得外人根本不知道她是谁。

    万商心说,思玉没出仕一方面是性格不适合混官场,她为人太正直,见不得一点蝇营狗苟的事,真去了官场,万商都担心她的心理问题会再次爆发。另一方面自然是时机不成熟。朝廷现有的这些女官还都是凭技术入仕的,跟着科举入仕是两码事。

    万商解释道:“想来你也知道,思玉的文章都是好文章。她在报纸上刊登文章时用的就是思玉这个名字,没做任何掩饰。她只是没有借着这些文章宣扬自己而已。”

    先说明,思玉从头到尾都是坦坦荡荡的,并没有隐姓埋名、误导世人。

    若有人想错了她的身份,也只是那些人自己想错了而已。

    万商又说:“她更希望大家能专注于文章本身。”

    耿金妹道:“这样也不错,外人不知她是男是女、是老是幼,就不会因性别和年纪生出偏见。而一旦有了偏见,再想客观评价思玉老师的文章,几乎是不可能的。”

    思玉的文章都是务实的,可以说就是一份地方官的指导手册。那就不如先让地方官跟着手册实践起来。若不然要是先争论些有的没的,许多人出于偏见直接把思玉的文章束之高阁,叫这样务实的文章变成了镜中花、水中月,百姓的损失就大了啊!

    万商点点头:“我们就是这个意思。”

    耿金妹却又忍不住说:“我们青坡县从今年开始要全县开荒种油菜,待到全县百姓得了利、县令也因此有了功绩而升官,那时再叫思玉老师站到人前来,便是有人瞧不起她是女人,当着我们青坡县百姓的面,他敢说一句不好,我们非打死他不可!”

    这还只是一个青坡县。

    如果像青坡县这样的县多几个,那为思玉冲锋陷阵的人就更多了。到那时,思玉是女子又如何?已经证明了她提供的那些路是正确的,青坡县的百姓不可能把油菜拔了。如果有人来拔油菜,百姓只会把那个人打死。后来者只能继续维护这些油菜。

    所以油菜成熟日,便是时机成熟时。

    等到时机成熟,前有女子能凭功绩入功臣阁,又有女子写文章百篇能治民保民富民,再在朝中推动女子科举,阻力就会小很多。哪怕在相当漫长的时间里,女子科举绝不可能像男子科举那样普及,但只要有了一个“一”,就会有“二”,然后有“三”。

    更不要说万商手里还捏着“海洋贸易”这一张牌没打出去。

    耿金妹哪怕不知道万商的最终目的,经过这番谈话,也知晓了其中的利害。侯府明明可以瞒着她的,不叫她靠近家学,不让她接触老师,她就猜不到思玉的身份。

    那为何侯府没有瞒着她?

    是信任她耿金妹的人品,觉得她在事成之前不会泄密吗?

    “大约是因为你合了我们思玉老师的眼缘吧。”万商轻笑起来。

    耿金妹诧异地指了指自己:“我?”她不是什么天生的聪明人,虽然幼时学了几个字,但她瞧着自己大半辈子庸碌无为,说是耕读出身,其实和寻常村妇没什么两样。

    这样的她是哪里合了大才的眼缘?

    她却不知道,她视自己是庸碌无为。思玉视她,却是一个被世俗强行塞进套子里却依然还保持着自己原有形状的人。因为耿金妹还有自己的形状,所以她才能在前朝末年的战乱中活下来。因为她还有自己的形状,所以她才能抓住机会帮女儿和离。

    她内心的不驯和渴望浇灌出了一朵于大多数人都不可见的花。

    偏思玉看到了这朵花。

    思玉欣赏这朵花。

    思玉也有这样一朵花,绚烂之后差点枯萎。在将枯未枯时为万商发现,为万商所喜,被万商呵护着重新焕发了生机。于是这朵花再次用力地向下扎根、向上生长。

    她们蕴藏着强大的生命力。花开不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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