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商立马一激灵。
她在心里对自己说,身为大家长,千万要以木家事为戒。
万商啊万商,别衣来张手饭来张口的日子过多了,就忘记自己前三十六年都是普普通通的群众、兢兢业业的打工人了。所以要一直共情群众,要一直共情打工人。
在心里给自己打完气,万商开始筹备给木严的回礼。
即便古人早熟,但这孩子才虚八岁就已经家破人亡,偏心思还如此细腻。网上有句话说不幸的童年需要用一辈子去治愈,木严够不幸的了,万商担心他走不出来。
可也没法安慰他。什么样的言语能抚平丧亲之痛?
他失去了所有的至亲,不是别人一句不要伤心了,就能不伤心的。
只能劝孩子出去走走,不要把自己关屋子里。多见见外面的天地、多晒太阳,这是有好处的。想着技堂之事已经为木蕾亲娘所知,万商索性自己口述,让木蕾执笔。
万商在信里说:你小小年纪已经能把字写得这样好看,可见学问扎实。我要在庄子办一个技堂,到时候技堂里会安排教人识字的先生,你若是感兴趣呢,等到技堂建好了,可以去充当一下临时小先生。只偶尔去一下就行,不能耽误你自己的功课。
万商又说:庄子上的条件不算好,但总归有几分野趣。闲暇时,可以叫老兵们领着你去爬爬山、出出汗,这样有益身体健康。说不定你能在山上设陷阱抓到兔子。
万商最后说:你送来的书,我们都很喜欢。我又特意找人抄录了一份,现在一共有两份了。一份放在你姐姐那里,让你姐姐先看着,等你外甥长大时,你姐姐就能亲自帮着启蒙了。一份我放到外院书房里去了,府上的男丁会看,总之还是谢谢你。
最后这段话的意思是让木严知道,他姐姐虽为妾侍,但在侯府里是被尊重的。
信写完了,万商对木蕾说:“你也给你弟弟回一封,一块儿送去,省的孩子担心。”
木蕾却沉默不语,不知道在想什么。
万商就跟着安静下来,努力为小美女提供陪伴的情绪价值。
好久之后,木蕾忽然发了狠道:“那木家……最后肯定讨不了好,是吧?等那边的木家完了,我们这边重新起一个族谱,就以弟弟的生父和我的生父为祖宗,记上弟弟生母和我母亲的名字,再记上弟弟姐姐和我的名字,然后我们重新创一个木家!”
弟弟的名字肯定会在族谱上,因为他会是未来的族长。
木蕾咬着牙说:“这个木家要守我们定下的规矩,其一就是全家人要齐心协力,子孙后代中若有为利出卖家人者,全都逐出家门。我们祖宗不认那些丧尽天良的!”
“我支持!”万商把情绪价值拉满,“你们一定要这么做!我相信你一定能做到!”
“是,我们一定能做到的!”木蕾这斗志昂扬的样子,瞧着比平日里鲜活多了。
因为从木家联想到自身,万商倒也不觉得自己会学了木家的那些晦气玩意儿,但这不是——她可是照着起码活到八十六岁去活的,要是喊喊向天再借五百年的口号,活到九十六也不是不敢想。既然这样,她就得考虑,在未来至少五十年的时间里,自己会不会慢慢被时代同化,慢慢刚愎自用,慢慢在家族中形成她的一言堂。
她想起自己刚入职上班时,有个老同事最开始与大家平级,大家相处得还算和谐,偶尔会凑一起骂骂傻逼领导。然后等这个同事高升领导层了,他很快就变得和他曾经骂过的那种傻逼领导一样了,比如晚上九点半给下属发消息说,你马上把统计表发来,我等着用。还在几个部门里挑拨离间,好似生怕大家的工作完成得太有效率。
可见,人还是不要对自己太有信心,谁知道未来会不会忽然就变了。
“最好趁着我现在还年轻,脑子清醒明白,权力欲也没那么重,赶紧把规章制度确定下来。”万商在心里说,“这样万一我日后犯糊涂了,规章制度还能约束下我。”
他们现代人可是很守规章制度的!
她最近在忙的主要就是技堂的事,最大的开支也在这一块。开支时还需要从商家每月给的上供银里——就是之前被先侯爷分到外院去的那些账册,但现在账册又回到了万商手里——挪出一部分。光靠她的月例可办不成大事。
想到这里,万商赶紧把乌嬷嬷喊来,说要为技堂单独做一个账本。
“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以后府里有数目较大的支出,都要提供账本。”万商说。
乌嬷嬷心道,凭她的经验,武勋嘛,一旦过上安逸日子了,真的很容易养出纨绔子弟。今天和人争粉头,在青楼里怒砸了八百银子;明天看上了一只蛐蛐将军,被人忽悠着砸进去一千银子。而如果需要提供账本给家里,一想到自己争个粉头、买个蛐蛐都会被家里人知道,可能糊涂的脑子立刻就清醒了,自己就知道不能再干蠢事。
不过,男人要是想学坏,其实根本拦不住。府里拿不出银子,不想惊动府里,府外有的是捧着钱送来给你花的,哄得你以为人家真拿了你当兄弟。那既然都是兄弟了,兄弟请你偷一张长辈的名帖出来帮他平个事,你是不是应该帮忙?
女人也一样。别的女人可能没路子,但当家主母想攒私房银子,肯定能攒成。
乌嬷嬷就对万商说出了自己的担忧。
万商愣了一下,说:“没有哪一种制度是完美的。只要有人想钻漏洞,那他怎么着都能钻成。但是咱们不说以后,只说现在府里的这些人,双胞胎姑娘和四爷还小。前头三位爷,哪个会偷摸着做这种事呢?所以,只要我能给他们做好榜样,杜绝他们以后学坏的可能性,让他们一直保持现在的性情,嬷嬷说的那种情况就不会发生。”
“一个孩子好不好,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他们的父母管没管、教没教。等到府里的这些孩子成家又生孩子,我现在是怎么给他们做榜样的,他们以后也要给自己的孩子们做榜样。这样教出来的孩子难道会差了?除非是天生的坏种,怎么教都不行的。”
“再往后,真出现那种父母不顾孩子、孩子长大后变成纨绔的,我那时候都死多少年了?反正我双眼一闭后,谁也不能把我从棺材里闹出来。”万商很是耍赖地说。
就连皇帝都没有千秋万代的,一个家族没落就没落呗。万商心说,只要我生前过得好,临死前也没瞧出孩子们有什么不对,能安心闭眼,再远的事情,我不管啦!
“太夫人您想得真开啊。”乌嬷嬷再一次诧异。太夫人真是太与众不同了!
这边,詹木舒又兴匆匆地跑去找宋书生了。
当然,他出门不是只为这一件事,有正经事要做呢。先跑去金家酒楼看了看,发现说书人果然在讲姑母传记,而大堂里坐满了客人,生意别提有多好了。
詹木舒特意站旁边听了下,发现说书人很实诚,确实没有纂改传记内容,不过遣词造句全是说书人自己的特色,故事里的钩子留得更足了。你只要站在门边听了一会儿,就忍不住踏进酒楼里去,听完下面的故事。
店小二忙得满头大汗,不断给老客人道歉,嘴里说着:“几位爷能接受拼桌嘛,实在没有空闲位了,若能接受,我们掌柜的做主给你们免一道主菜。”
其实老客也觉得不好意思呢,他们是来吃饭的,没打算听书。结果被内容吸引住了,明明桌子上的饭菜已经吃完了,屁股还是焊死在凳子上,怎么都站不起来。店家没把他们赶出去,还好声好色地说拼桌免主菜,他们有什么不同意的。
老客就说:“拼吧拼吧,我们往旁边挪挪。主菜也不用免了,再给我们上壶茶,要最好的!”
詹木舒觉得这个说书人真有本事,功力非凡啊!合该人能吃这碗饭。他这个传记的作者,明明已经把传记中的内容记得滚瓜烂熟了,都忍不住想要继续听下去呢。
然后又去了信威镖局,这是得了镖局的消息,来和镖局定契的。
詹木舒刚在镖局门口站定,镖局里就冲出一群汉子,一个个用亮闪闪的眼睛盯着他。
“你们想要做什么?”詹木舒下意识后退一步。
汉子们搓着手,嘿嘿一笑:“公子,我们不收你的钱,但能不能让我们去姑母的坟墓前祭拜祭拜?”
像他们这样舔着刀口过日子的汉子,最佩服忠义之人,最最佩服智勇双全的英雄。别看公子的姑姑只是一介女流,反过来想,人一介女流长得不如他们高大,也没有他们这样有力气,甚至还拖家带口的,结果竟然能从险象环生中带着全家人活下来,这不更令人佩服了吗!
詹木舒:“……”
“那是我的姑母。”詹三爷说得咬牙切齿。
“是是是,那我们能不能去姑母坟前……”汉子们笑得十分诚恳。
詹木舒:“……”
我的姑母啊!我的!
看得出来这些汉子们确实没恶意,就是太敬仰姑母了。其实能有这么多人喜欢姑母,詹木舒心里是高兴的。他说:“我姑母去世时,因不知道我父亲还活着,就葬在我母亲老家了。母亲说等到我们府里守完孝,叫我和大哥去趟老家,帮着祖父祖母和姑母迁坟,日后祖坟就定在京城的郊边。到时候若你们想去祭拜,自然是行的。”
“那公子你们去迁坟时,能不能由我们镖局护送啊!”汉子们说。
“这到时候再说吧!”詹木舒哼了一声。
双方定契时,詹木舒真就是好说歹说,费了好大力气才让这些汉子收下钱。
“大不了你们今日收了钱,来日祭拜我姑母时多给烧些金元宝。”詹木舒说。
他最后去了陈平的馄饨摊。
馄饨摊换地方摆了,本来摆在吉祥街中段,但现在不是来听传记的人多嘛,馄饨摊太过热闹,就挪到了吉祥街的街头。这里是一个十字交叉的路口,本来就比路中段宽敞,边上还正好有一块空地。
来这里听传记的都是中下层的百姓。他们舍得花钱的,就点一碗馄饨坐摊子上慢慢听;舍不得花钱的,就站在旁边的那块空地上,也碍不着什么,陈平不会赶人。
因为陈平要说书,基本没时间干活,偏客人又比以往多了,他爹一个人真的忙不过来,总不能每次都叫老客自便吧?陈平就把他娘和他媳妇都从乡下接过来了。现在他爹负责下馄饨,他娘负责包馄饨,他媳妇负责洗碗。就这样,还是忙得团团转。
詹木舒到的时候,见陈平腰间拴着一个穿得圆滚滚的小娃娃。
见是詹木舒来了,陈平连忙向大家告扰,抱起孩子朝人走来。见詹木舒盯着小娃娃看,陈平笑着说:“这我小儿子。摊子上人来人往的怕他丢了,这么绑着稳当。”
詹木舒道:“原来是侄儿啊。”
他脑子转得飞快,想着自己身上有什么能当礼物的。然而今天出门低调,身上偏就没什么首饰,只好从怀里摸出一个荷包,里面装着金瓜子银瓜子。詹木舒就把荷包塞到小孩怀里:“没出正月就是年,叔叔给你压岁钱哦!”
是给孩子的压岁钱,陈平就不好推辞了。
陈平儿子年纪小胆子却不小,被詹木舒逗着喊了好几声叔叔。
和陈平告别后,詹木舒这才去了街尾的宋书生家里。
宋书生的舅母正坐在摊子上卖豆腐,鲜豆腐已经卖完,只冻豆腐还剩下一些。詹木舒说是来找宋书生的。舅母板着脸说宋书生出门借书了,半个时辰就会回来。
詹木舒打算等他一等。
舅母就给詹木舒泡了一杯茶。不是什么好茶叶,吃到嘴里都是涩的。
不一会儿,就见宋书生的舅舅白着脸从屋子里走出来,看样子是要去院子斜对角的茅厕。詹木舒连忙站起来,问:“您是身体哪里不舒服?我这就去给您请大夫。”
“不用请。都是老毛病了。”舅母板着脸说。
“可是……”
“真的不用。”舅母板着一张脸本来就显得凶,这会儿更凶了。她又转头看向自己的丈夫,说:“身体不适就不要起来了,反正屋子里面有马桶。等会儿我会去倒的。”
可是宋书生舅舅的脸都白了,这天气额头上竟然还在冒虚汗。这是疼的吧?
詹木舒只觉得忧心忡忡。
舅舅小声道:“真没事,以前看过多少大夫,都说是我小时候亏着了。大夫们拿不出什么好方子,只叫我好好养着。那……那我休息去了。”说着身影消失在门后。
身体亏着了?詹木舒在心里琢磨着,要不然下次来找宋书生时给他带根人参?
舅舅回到了里屋。
她这真是老毛病了,每个月轮上一次,每次都痛得不行,但又不敢去看大夫,因为高明的大夫能够把出男脉和女脉。她就只能让“妻子”帮忙去药铺里开些通用的药。
也不知是不是老天爷有意成全,她们二人假扮夫妻后,每月来事的日子竟然逐渐同步,就算偶尔差了一两天,把双方的头尾都算上,大不了说“妻子”这次一来就是七天。如此,万一晾在屋子里的月事带被发现,只说是“妻子”用,应当能糊弄过去。
又幸好每个月受这折磨的只有她一个,“妻子”不像她这样难受。
哎,“妻子”长得太好看了,装扮成男人总不像;不似她瘦小干巴,又恰好跟着师傅学过一些改变声音的技巧,再配点化妆手法,装成男人虽然会被骂娘娘腔,但竟是从没被人怀疑过。
待用完马桶,她慢慢地躺回床上去。
“宋姐姐,”她在心里喊着一个人,“我们已经在新朝的衙门里成功更换了户籍,轻易不会有人怀疑我们了吧?钰儿读书那么厉害,学堂里的先生说他好,他新交的朋友也说他好,若是再拦着不让他去考科举,我们心里总觉得对不住你。”
要不然就让孩子去参加科举吧,她想。
万一日后他们的身份被人怀疑了,最大的破绽其实就在她一人身上。真到了那种境地,大不了她就悬梁自尽,死了往棺材里一装、再往地下一埋,看谁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来开棺验尸,证明她不是男人柯石头!或者干脆一把火烧成灰,这样更保险。
宋姐姐的孩子应当要和宋姐姐一样耀眼啊。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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