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被隔断在了屋外。
门上厚厚的棉帘子垂着,光线仅仅从两侧紧闭的窗户上透进来,室内明暗分明。
定西侯坐在暗处,五官笼着深深的阴影,只那双眼睛、瞳孔颜色很黑。
半晌,他沉声问道:“还有什么话,你一并都说出来吧。你这性子病情,说一半更难受。”
陆念冷笑,抽了下手。
阿薇握着时用了些力气,陆念起先没有抽动,她便柔声道:“我没事。”
手松开了。
陆念站起身来,面对定西侯时,前一瞬的温柔消失殆尽,只余浓浓的怨恨与责备。
“你在乎的是自己的名声,所以岑氏可以到处说我不好,我是不服管教的继女,所以我可以骂岑氏恶毒,她是害人性命的凶手,所以当年我和岑氏撕得满头包,你是夹在中间左右为难又无可奈何的父亲、丈夫。”
“别跟我说什么她没有亲口说过我,隔岸观火、借刀杀人、驱虎吞狼、挑拨离间,您熟读兵书,还要我仔细说说她是如何运用自如的吗?”
“也别说您看不穿她,朝堂波谲云诡、各有招数,说来道去总归是万变不离其宗,您沉浮数十年,难道不懂吗?”
“您懂的,您全心全意琢磨君臣,您看得一清二楚,圣上一个眼神您就能明白他存了何等意图,您会被岑氏骗得团团转,是因为您压根就没有去琢磨过!”
“不琢磨、不思量、不用心,您能明白什么呢?说到透,也就是女眷这些矛盾争斗不值得您操心而已。”
“和您的前程名声,和定西侯府的圣眷比起来,妻子也好、女儿也罢,都不要紧的。”
定西侯的喉咙堵得慌,但他还是做到了自己说的话,让陆念说完,不辩解、不打断。
“我恨岑氏,恨不能啖其肉、寝其皮,我忍着没有杀她,我也没有要求您杀她,只是、只是让您休妻告官而已。”
“您不肯,不是您真的多惦念什么生儿养儿的苦劳,分明是您不愿去担恩断义绝的果敢。”
“我晓得您怕什么,怕成为笑柄,怕丢了脸面,怕岑太保咄咄逼人!”
“和岑太保的权势与圣宠比起来,我们定西侯府的确不够看,岑太保还有一个安国公当儿女亲家,您嘛,谁叫白氏清流,光有名没有位呢?”
“所以您瞻前顾后,血性没见多少,筋骨全是算计!”
如果说,最初时陆念还算克制了些情绪,一长串话说下来,心底里的那股子火完全迸发了出来。
她来回走动了会儿,脚步杂乱里透出焦躁,最后停在桌子旁,右手扶着桌沿,手指紧紧扣着,清瘦的手背上露出青筋来。
“好事全是您的,坏事尽是我来。”
“没关系!我可以当刀,我替亲娘报仇雪恨,别说当刀,便是当猪当狗、成鬼成魔,我都愿意!”
“我不在乎您怎么想,您也可以光拿好处不出力,但您千万别来与我假惺惺地和稀泥,没有那个必要!”
“您能奈我何?您是要名声的爹,哪怕我把定西侯府的房顶都掀了,您也做不出把我和阿薇轰出去的事。”
“我劝您,老老实实拿了这份好处、做梦发笑去,别再我这儿摆谱,没意思,特别没意思。”
“您不嫌累,我还嫌折腾!”
“我得留着劲儿对付岑家去,我扎了岑氏三刀,我们和岑家已经结仇了。”
“您忌讳岑太保、不敢动岑氏,您放心,我不忌讳,我会整死他们岑家,我今日饶过岑氏,之后一样要找她算总账。”
“您自己算算轻重,是护着我去扳倒岑太保对您有利,还是去岑家那儿低头哈腰、出卖我求岑太保原谅对您有利!”
陆念说得气喘吁吁。
阿薇已经倒好了茶,送到她手中:“您先润润嗓再骂。”
陆念一口饮了。
红枣枸杞茶,入口浅浅的甜,温热不烫,顺着喉咙下去,叫陆念整个人都舒坦了许多,情绪亦缓和了些。
“我没有骂,”陆念深吸了一口气,又徐徐吐出来,缓声道,“我在讲道理。”
“对,您向来以德服人,”阿薇笑了起来,用了陆念曾经用过的说辞,然后转头看着定西侯,甜甜地问,“您说是不是?”
定西侯抹了一把脸。
他自认是被阿念咄咄逼人训了一通。
爹和女儿,还能如何劈头盖脑?
但看着阿薇的笑容,看着阿念那说不上稳还是不稳的情绪,定西侯一句重话都不能说。
他也真的不敢说。
不管阿念如何指责他,定西侯打心眼里不愿意再看着她发癔症。
因此,他嘴角用力往上弯了弯,挤出一个自认为和气又亲切的笑容来:“是,阿念在讲道理,我在听道理,是这么一回事。”
陆念嗤笑一声,不屑至极。
她抬手拔出头上金簪,三下五除二去得干干净净,长发瞬间披散下来。
指腹用力搓了搓鬓角与耳后,刚刚虽擦拭了番,但头发上沾的鲜血并没有弄干净。
陆念扯了扯头发,点评道:“臭不可闻!”
阿薇撩起她的头发,用手指轻柔地顺了顺:“我让闻嬷嬷打水来,您好好洗一洗。”
陆念应了,转身往内室去。
定西侯一直看着她们母女两人,也是直到这一刻,他愕然发现陆念有许许多多的白发。
那些白发不在表层,平日里梳着发髻时只看到那些乌黑明亮,只有这般掀起来、露出里头的发丝时,才能看到数不清的银丝。
他陆益活到现在都没有几根白头发,而他的女儿却已经…
定西侯不由深深吸了一口气。
前一刻,因为阿念那些话而稍显纠结焦躁的心情,在这一刻倏然间无措又茫然了。
是他愧对了阿念。
被骂得再重,也是咎由自取。
白发、癔症、固执到疯癫的性子,这些就像一把把飞刀,划破他的皮肤、割裂他的筋骨,一遍遍提醒他、告诉他,阿念受了无数的罪。
而始作俑者,是岑氏,也是他这个亲生父亲。
几次张口、又几次挣扎,定西侯好不容易找回了自己的声音:“阿薇,你母亲她…”
阿薇没有跟着陆念进里头去。
她又倒了一盏枸杞茶,慢慢推了过去,只是在定西侯伸手来取时,阿薇的指腹重重压在茶盖上。
“您打算如何处置岑氏?”她问。
定西侯讶异。
阿念唱罢、阿薇登场?
再想想倒也不稀奇,母女两人素来一个鼻子出气。
阿薇气头上时,亦是从不给人留情面。
说来,没有在菡院那儿发作,而是来了春晖园后才“讲道理”,她们母女已经很给他面子了。
“你母亲把想说的都说了,那你也说说吧。”定西侯道。
“好啊,”阿薇爽快应了下来,“杀、您不杀,休、您也不休,那您是要让岑氏继续留在府里、成天打擂台吗?
上午我母亲过去砸些东西,下午二舅舅过去扼臂啮指,晚上要不要让陆致几兄妹去排排站、看谁哭得最响?
您要愿意这样,我劝您别去衙门了、就在府里坐镇为妙。
免得哪天您和同僚忙着呢,就有管事冲去官署寻您,说府里拔刀扬枪要闹出人命了!”
定西侯听得脑袋嗡嗡作响。
不得不说,阿薇阴阳起人来,与阿念讲道理不是一个路数,但都叫人头晕眼花。
脑袋一昏,说话自然顾不得细想,定西侯脱口道:“怎么就拔刀扬枪了?”
“是我没有拔过刀,还是母亲今儿那三刀不够狠?”阿薇哼笑着反问,“外祖父,我劝您一句,不是您心平气和地叫我们宣泄火气,就是您有理,也不是我们喊打喊杀就胡闹。
让岑氏继续住在府里,左手大舅舅右手二舅舅,您且看吧。
体面如您,想要一个众叛亲离的孤寡结局吗?
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定西侯倒吸了一口凉气:“叫她去庄子上养伤,你母亲能顺心些吗?”
阿薇弯着眼笑了,看着明媚,却无任何欢喜愉快。
她几步走到了门边,抬手将那厚重的棉帘子撩到一旁。
外头的冷气被狂风裹了进来,去了遮挡,雪花在光线里轻舞。
“什么叫顺心呢?”阿薇在风声里抬高了声音,一字一字随着风落到定西侯的耳朵里,“如此大开门户才叫顺心,而不是只给她推开个小窗还问她为何不满足!”
冷冽的空气里,定西侯打了个寒颤。
阿薇在寒风里站得笔直,送客意图清晰可见。
定西侯起身,他不想让阿薇冻出病来。
“我会先让岑氏去庄子上,”定西侯叹道,“旁的先不说了,以免食言。”
阿薇抬起眼来:“您想修复父女感情?”
定西侯苦笑:“难道会想做父女仇家吗?”
“可我母亲为什么要原谅您?”阿薇质问道,“得您骨血,父女之恩断不了,但仅靠骨血,哪儿来的父慈子孝!”
定西侯哑口无言。
他愣神看了阿薇一会儿,在冷风中回过神来,匆匆离开。
只看背影,像极了落荒而逃。
阿薇松开了手。
棉帘子重新垂落下来,把寒风挡在了外头。
转过身,阿薇凝望着那方供桌,小小的瓷罐摆放在上头,半截余香、细烟飘摇。
有些原谅,是一辈子都求不来的。
陆念对余如薇的思念、内疚,千万种情绪,天人永隔间,永远不会有回应。
几个深呼吸,阿薇调整了心情去寝间寻陆念。
闻嬷嬷很快送了热水来,叫陆念躺在榻子上,替她清洗长发。
阿薇搬了把杌子,坐在边上帮忙。
陆念睁着眼看顶格,视线却是散的,不晓得神思飘去了哪儿。
阿薇便柔声细语地与她说话。
“外祖父应是会把岑氏送去庄子上,离过年不足一个月了,她回不来,京中各府都晓得她定是出问题了。”
“消息传开,岑家也得跟着丢人,当然,不能叫他们只丢人。”
“岑氏和岑太保肯定会有龃龉,我们只管煽风点火,定能把他们连根拔起。”
“您莫要急,现在着急的肯定不会是您。”
“我看您对局势判断得精准极了,外祖父对您才是轻不得重不得,偏还有两个舅舅各有想法,且叫他焦头烂额去。”
“这稀泥若是和得不合您的心意,我们就去铺子里住几天,您别说,翁娘子把铺子后头收拾得井井有条,小住别有滋味。”
“那时候,岑氏出京养病,我们出府散心,各处看在眼中,外祖父那脸皮可扛不住。”
陆念的眼睛里慢慢有了神,想了想阿薇的话,道:“叫他难堪去吧!该!”
阿薇莞尔。
定西侯爱女儿吗?
答案自然是爱的。
但他更爱自己和侯府的名声,总觉得能有一个不伤筋动骨、各方周全的办法。
岂能有这等好事呢?
阿薇和陆念就是来掀桌的。
掀个一地狼藉,也就不用想什么周全不周全了。
洗去了发缝间的那些污血,陆念坐在梳妆台前,由阿薇给她擦拭长发。
透过镜子,陆念看到阿薇专注的神情,心也一点点静了下来。
“我是真想杀了她,”她道,“但我还没有准备好。”
陆念抿了下唇。
她知道自己的病情。
她不惧人命,她的双手早就沾满了仇人的血,但她得珍惜自己的命。
她要活下去。
她放不下阿薇。
她可以直接杀了岑氏,但阿薇还没有为金家报仇,她若倒下了,只剩阿薇与闻嬷嬷又该如何是好?
她经历过孤立无援的十五岁,知道风有多大、雪有多狂,她要稳稳地举起手中的伞,替阿薇挡风遮雪。
所以,她暂时留了岑氏的性命。
她要确定自己能走出困境、能在大仇得报后还活得下去,那时,她会毫不犹豫地将匕首刺入岑氏的心脏。
阿薇弯下腰,从背后环住了陆念的脖颈。
脑袋靠着脑袋,她笑着道:“那您准备好吃第一餐庆功宴了吗?”
陆念的肩膀放松下来,轻轻点了点头:“别的都好,但得有一盘烧切糖片。”
时光漫漫,幼年记忆只余些许片段。
母亲曾同她讲过,饴糖月月都有,但腊月里一定要吃几块烧切。
一年到头,一片回忆一片糖。
阿骏太小了,只得拿着糖片给他舔一舔,看他咧着嘴傻乐。
她就捧着那薄薄的糖片,吮得手指都黏黏糊糊。
而他们,会哈哈大笑,说她是大花脸。
他们,是陆念深爱的母亲,和曾经很喜欢很喜欢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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