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谢长安终于找到一株灵蒲草。
这地方冰天雪地,灵蒲草又是同样差不多的雪白,光凭肉眼极难辨识,她只能依靠灵觉搜索,为了不放过任何可能生长的地界,方寸都不敢掠过,是以速度缓慢。
也不知过了多久,才终于在冰川缝隙里找到一株,幼苗娇嫩,颤颤巍巍,直接就被她摘下。
谢长安顾不上多作停留,转身就朝来时方向御剑飞去。
灵蒲草拔除生地之后不耐久留,必须尽快使用,否则至多一刻钟就会枯萎。
她总觉祝玄光如今情状容易出事,直至遥遥看见缥缈人影方才心头微定。
“师尊!”她喊了一声。
祝玄光正背对着她盘腿打坐,听见她的声音便微微一动,转过头来。
“您没事吧?”谢长安一身零落风雪,她已没有浪费多余灵力去驱散。“我寻了半天才寻到一株灵蒲草,先试试,若有用,我再去多寻一些!”
祝玄光莞尔:“你现在倒会用敬称了,之前久别重逢,见了我时像要欺师灭祖。”
谢长安原先还疑心自己不在他会被魔主所趁,见对方还能提起从前之事,不由暗松口气。
“这不是您走太久,我差点忘了还有您这么个师父么,现在处久了自然就回想起来了。”
她随口敷衍,将灵蒲草拿出来,碾磨成碎,让祝玄光吃下,又以灵力助他运气,令药效快速流向身体各处,缩短起效时间。
“现在我说一句你顶一句,倒浑然不是刚见面时那战战兢兢生怕我皱眉的小宫女了。”祝玄光悠然道,他掐诀闭眼,倒还有余裕跟徒弟斗斗嘴。“想当年我指东你不敢往西,让你拿着噬神镜待在峰顶领悟,你便真的老老实实待在上面一动不敢动,如今是长进了。”
谢长安也笑:“原先是又敬又怕的,可后来知道你种白菜不假人手之后就不怕了。”
祝玄光:“这与白菜何干?”
谢长安:“一个连几棵白菜都舍不得放下的人,又怎会视弟子和其他人如草芥?不过是外冷内热,嘴硬心软罢了。”
祝玄光哼笑:“好大胆子,越发没大没小了。”
谢长安还欲说什么,却忽然面色微惊。
方才祝玄光这几句话,的确让她放下极大的戒心,也就没有注意对方到底是否将灵蒲草药效转化,此时她心神微动,伸出灵觉探查,却如孤舟陡然撞上海啸,铺天盖地的魔气混杂在灵力之后朝她反噬而来!
谢长安欲松手退开,却已经晚了,祝玄光不知何时回过身,牢牢抓住她的手腕,脸上露出意味深长的诡笑。
“你既如此孝顺,就将修为一并送与为师吧!”
魔主竟已侵蚀祝玄光的神智,连记忆都融为一体了?!
谢长安骇然,留天剑随着心念一动迅疾斩向对方!
她知道此时对方已是披着祝玄光皮囊的魔物,容不得半分留情,这一剑自然也用尽全力,几乎将灵力倾注其上,魔主似没想到她如此果决,果然没有正面硬扛,选择闪身后撤。
谢长安哪里会放过这个机会,当下不退反进,又是三道剑光斜斩而去,人跟着跃起,另外一手则召出昭皇剑,剑如有神,虹贯而去,直指对手眉心!
魔主轻笑一声:“徒儿怎么能弑师,好教为师难过!”
他手中光芒炫目,仿佛星团在握,四方星宿在其中缓缓流转,风雨晦明,俯仰百变。
谢长安只望了一眼,便难以自持被吸引住心神。
她很难说明白对方手中那个星团是什么,却有种天地万象汇聚一体的震撼,令人既震撼又心生畏惧。
对方像是要用这个星团召出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却迟迟未动,身体微有异常,立马就被一直盯着他的谢长安发现了。
占据了祝玄光躯壳的魔主似乎有所动摇。
谢长安望过去,对方双目也正注视着她。
那另一只还未变红的眼睛里,仿佛要传达某种讯息。
谢长安心头一跳,祝玄光还未被完全夺舍?
祝玄光让她动手,就在此刻。
墨如点漆的眼睛流露出隐忍的痛苦,他在说自己坚持不了多久了。
于是谢长安动手了。
留天剑与昭皇剑光芒大涨,双剑化千,银毫千针倾盖而下。
魔主猛地抬头!
这些剑光在他眼中来势极慢,他振袖抬手,剑光遇挫消亡,纷纷被挡在罡气之外,但魔主并没有志得意满的表情,反而缓缓皱起眉头。
因为他发现谢长安在自己视线里消失了。
若有似无的灵气萦绕周身,在剑光中微乎其微,不值一提,但他却寻不见线头。
谢长安必是利用了什么法宝藏匿在近前某处,打算伺机出手。
魔主嘴角噙住一抹冷笑:“你这师尊的命魂还未完全消失呢,我留了他一线生机,你既如此看重他,不如就用自己的修为来换如何?我可以放他性命,你们从此便可自由了。”
没有人回应。
但他知道谢长安一定是能听见的。
“这些年他与我周旋,受了许多苦,却一直惦记着你,还曾趁我神识沉睡之时偷偷回赤霜山看你们,这一腔真心难不成换不来你的留情吗?你一身修为俱是他所教导,如今有机会救他一命,却舍不得了吗?”
字字句句,无非拨动人心,寻找破绽。
但谢长安真就气息隐匿,半分不露,像完全消失了一样。
魔主几乎怀疑她借机遁走了。
他眯起眼睛,手掌一张一收,将疾风骤雨的剑光悉数敛入袍袖。
四下白茫茫一片,除了冰川之外就是狂风冰雪。
忽然——
他的手指勾动一下,四周气息凝滞,暴雪凝结为冰刃刺向他右后方!
一蓬鲜血爆出,冰刃从现出身形的谢长安穿胸而过。
魔主哼笑。
但那笑意还尚未来得及勾起唇角弧度,就陡然一震!
一把剑从他后背穿透。
他缓缓低头,看见沾血的剑身,以及丝丝缕缕往外逃逸的魔气与白光。
后颈传来龙蛇游走的冰凉触感,那是谢长安在他身上画的锁魂符。
她要把祝玄光和魔主的魂魄都锁死在这具躯壳里,再一并销毁!
明明一路上舍生忘死也要带上她这师尊,临到头却这般狠绝果断的心肠,说舍弃就舍弃——魔主到嘴的咒骂化为惨叫,命魂瞬间被撕成碎片,被寒风裹挟带走,祝玄光双目涣散,身躯倒下,只余一个被留天剑洞穿的血窟窿还在汩汩流血,又很快在冰雪中凝固。
谢长安喘息着半跪,一手揽住对方逐渐失温的躯体,能支撑他们的只有拄在冰层中的另一把昭皇剑。
祝玄光死了吗?
但她自己的路还没有走完。
魔主被绞碎的只是他附于祝玄光身上的残魂,就像当初在破庙里杀的那个分身,魔物素来狡猾,真正的主魂还在林梦牍身上。
只有杀了林梦牍,才能彻底解决问题。
但她实在是太累了。
自扶广山下就一路浴血,遇神杀神,遇鬼杀鬼,到最后却还是救不了祝玄光。
那点心气一散,她只想躺下来好好睡上一觉。
血从两人身下蜿蜒而出,在冰层上晕出深红,又缓缓渗入冰层,连冰下也丝丝缕缕,仿佛就此生根。
谢长安只觉浑身轻飘飘的,魂魄很想就此离体,偏还被个躯壳牵扯着,将离未离,将散未散,连躺着都能感觉天旋地转,四肢已然脱力,此时别说魔主卷土重来,就是来个剑气境修士,怕也是能轻易了结她。
也罢,不如在此场面,也算清静无扰,还有冰雪为棺,狂风送葬,也不失为极好的归宿。
醒醒。
一点冰凉落在眉心,比雪还冷,比冰还寒。
谢长安想扭头摆脱,却没力气。
醒醒,你再睡下去,就真的无法离开了。
虚空之中,仿佛有人如是说道,声音传来隔了许多重,听不清本源。
不能离开就罢了。她在心里回应,此地甚好,适合埋骨。
迷梦向死,离梦得生。你知道这句话的含义吗?那声音阴魂不散。
不知道,她不想知道。
对方似乎为她的冥顽不灵叹了口气,说道,你进来时许了一个了不得的心愿,所以要经历的,必然也是比旁人更加艰难百倍千倍的波折,你只有彻底打破,从困境中清醒,才能向死而生。
谢长安微微蹙眉,疼痛令她无法动弹,连思绪都变得迟缓。
她不记得自己许过什么愿望,这么多年来,她一直在山上修行,参悟天道……是了,天道,她好像正是为天道而来,为何魔主和林梦牍那些人会认为世上根本没有神仙……不对,魔主到底为何凭空冒出来,她之前从未听说过……
她脑子几乎要变成一团浆糊,各种奇诡记忆不分真假虚实一股脑在意识里飞旋,谢长安根本无法在短时间理清哪些是真实的,哪些又是错觉。
天地仿佛浓缩成自己身处的当下,时间与空间交迫挤压,只余一息尚存的她只能在缝隙里勉强喘息苟且,命数如行将崩断的丝线徘徊在不堪重负岌岌可危的边缘。
你要醒过来,那声音却不肯放过她,依旧在说,旅程还未结束,半途而废不是你谢长安的作风,想当年在长安城,那等四面楚歌的境地,你孤立无援,犹且能撑到最后一刻。
她努力回想,依稀觉得好像有那么回事,但反应却越发迟钝,在神识里懒懒回道,她的亲朋至交都死绝了,连师父都被那魔占了躯壳,亲手死在她剑下,便是去将魔彻底杀得灰飞烟灭,难道那些人还能重新活过来吗?
曾经她也以为凭借一腔硬骨与热血,就能一步步撑到胜利,可是当魔主这样压倒一切的强大对手出现在面前,无论如何努力都会功亏一篑,即便剑仙境修士,在这样的对手面前竟也无能为力。
所以天下宗门修士宁可舍弃自己长久追求的仙道,转投魔主效忠,而她……
谢长安心头烦闷,又吐了一大口血。
那人又说话了,你再不肯振作,我就将你逐出师门了。
谢长安就哂笑,嘴角血迹泠泠,在冰雪中泛光,她说你以为你是祝玄光吗,祝玄光已经死了,就算没死,他是个心很软的人,怎么舍得把唯一的徒弟丢掉?
那人叹了口气,道,你要怎样才肯醒来?
谢长安久久不语。
她心想她要的也不多,若想让于春山他们都活过来或许太奢侈了,她这人从小到大就没那么好的运气,做什么都险象环生,那就只让祝玄光一人活过来吧,她辛辛苦苦拖着人从扶广山到北海之极,一路躲过重重追杀,到头来还要亲手将剑插入对方身体,上天怎么就对她那样苛刻,难怪世人都不信有神仙有天道了……
对方似乎听见她絮絮叨叨胡言乱语的心声,好笑道,你不妨睁开眼睛呢,也许祝玄光的确还未死绝。
她觉得不可能,但为着这句话,仍是将自己在阴阳之间死去活来的魂魄勉强拉回来,费尽万山倾倒的气力撑起薄薄的眼皮,一丝天光立时泄入,刺得她眼睛生疼,立时流出泪来。
可这模糊视线之中,竟真有一道身影,仿佛熟悉,又曾旧识。
谢长安怔住了,她又吐了口血,才喑哑道:“你怎么没死?”
“这口气好像还很失望?”祝玄光面上掠过一丝笑意,“这是我从前附在昭皇剑上的神识,方才与魔缠斗时分出一缕残魂,与神识融合,如今算是半个鬼吧。”
昭皇剑上怎会有你的神识?
谢长安皱了皱眉,喉咙痛得问不出话,祝玄光却看懂了。
“沈曦将它借给你,想必也是预料到后面可能出现的不测。”
谢长安:“……那你这算是死的还是活的?”
祝玄光道:“不死不活,你若是能杀了魔主,说不定就能找到法子让我活过来,总归还有一缕残魂在。日上三竿了,快起吧。”
他的语气很温柔,谢长安知道他内里并不是一个冷酷的人,但也很少听见他用这样的语气说话,背光时对方嘴角似乎还微微卷起,仿佛真在重明峰上喊她起床练功一般。
谢长安叹了口气,很是心累:“旁人都是师父为徒弟奔波出头,怎么到我这里就反过来了?”
祝玄光伸出来,像是要摸她的鬓发,但残魂无实体,手只能从侧脸穿过。
“天将降大任,你往后的路,还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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