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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道沈师祖灯灭剑碎的事情吧?”
茶铺二楼临窗,谢长安把玩手里的茶盏,以这样的问句开头。
沈曦点头,此事对赤霜山大多数弟子也是绝密,但不包括他这个将来要继承掌教衣钵的大弟子。
“但谁都无法证明沈真人飞升失败了,因为没有人见过他陨落,而参妙真人渡劫失败,是我们亲眼所见的。”
谢长安问:“除了沈六知之外,最近一个渡劫成功的修士是谁,你还记得吗?”
沈曦道:“应该是距今六百年左右,南岳洞天的伯阳君,他也是南岳洞天第二任宗主。再之前,赤霜山的苏有法苏真人,他也是史载白日飞升成仙之人。”
谢长安看着他:“也就是说,除了这两位,再往前的,就属于传说中的人物了?”
沈曦冷静道:“那又如何?”
谢长安:“我承认渡劫是一个世上十有八九修士都越不过去的坎,但世间天资能力并重的宗师大拿难道就少了吗?以参妙真人的修为根基,为何会陨落?我们当日亲眼看着落在她身上的天劫已经远远超过本应有的劫数,她最后为了保住宗门,不得不选择牺牲自己,难道沈师兄就一丝一毫不曾怀疑过吗?”
沈曦:“怀疑什么?”
谢长安一字一顿:“怀疑天道。”
沈曦呼吸微滞,随即低喝:“谢长安!”
两人对视良久,少女叹息:“沈师兄,你若真没有过半分怀疑,就不会是这种反应。”
沈曦绝口不提自己有没有怀疑过,他只是皱眉道:“你的话不对,什么叫天劫超过本应有的劫数?天劫并非定数,说好多少就是多少,也不可能让你讨价还价。修士心念一动,往往也能引发万物感应,焉知参妙真人一生顺遂,不是将劫数应在此处?”
“更何况,除了伯阳君和苏真人,上古时成仙的修士不在少数,只不过如今已成传说,你不能因为近些年无人成仙,就怀疑……”他顿了顿,“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天道无私,众人皆知。”
谢长安:“你在说服我,还是在说服你自己?”
沈曦:……
他也曾游历于名山大川之间,见过各色妖魔鬼怪江湖险恶,知晓修士不过是仗了力量高人一等,脱开那层仙风道骨的皮,实则勾心斗角人心鬼蜮一样不少,绝不会像从小与世隔绝的高岭之花一般认为修士就该比凡人更为品性高洁。
可即便如此,沈曦也未曾像谢长安这样胆大包天恶意揣测。
至少他在谢长安这样的修炼资历时,是不会往这方面去想过的。
两人的对话四周是有灵气屏障的,但沈曦忽然冒出一个念头,他们在进行这番对话时,会不会因为提及天道而被关注?
随即他又觉得自己肯定是受了谢长安的蛊惑。
“沈师兄,对我们而言,上界代表了天道,它就像凡间的朝廷,高高在上,遥不可及,万民对它寄予期望。能入朝为官,是读书人毕生的梦想。”
“但我自幼长在宫廷,亲眼看见它是如何运转的。”
“朝廷是人组成的,是人就有七情六欲,有人求利,有人求名,朝廷二字看似威严,其实不过是人心万象凝聚,这些人心里,有皇帝的私欲,也有百官的私欲,百般拉扯,盘桓割据,它会冤枉好人,也会克扣赈灾的钱粮,就像高仙芝的死,就像哥舒翰的败。”
离梦城的夜似乎格外长,少女面颊隐在红烛明灭的阴影之中,半是娇颜,半是晦涩,娓娓道来,却莫名有种近乎邪异的魅惑。
沈曦原先并不是一个会去关注他人容貌的人,此刻忽然不合时宜有点走神。
许多张脸在他脑海里晃过,有男有女,有熟识也有萍水相逢的,但似乎没有哪个人的容貌能比得上眼前少女。
谢长安自入赤霜山后,随着年龄增长,修行有成,皮相上也越发出色。
只是修仙地界讲究强者为尊,容貌再好若无实力,也容易沦为玩物炉鼎,她先前又时常闭关很少露面,也就鲜有人去关注到这种难以忽视的出众。
“那么上界呢?”
这句话入耳,沈曦不知不觉坐直了身体。
谢长安之前的铺垫无疑是成功的,许多离奇古怪的念头不可避免纷纷闪过,在他眼前形成越发荒诞的乱象。
“你不要——”
沈曦口干舌燥,想否认训斥,说你不要妖言惑众,却不知为何说不出口。
他居然还想听谢长安说下去。
“善恶若无报,乾坤必有私。假如,乾坤真有私呢?”
少女意味深长的表情伴随一声惊雷,不仅落在离梦城上空,也砸在沈曦心口。
他倏然一惊,忍不住抬头往外看去!
雷声之后,雨珠滚滚而下。
青石板很快被冲刷干净,淅淅沥沥,屋檐瓦片垂水成帘。
结界没破,不像天雷,倒像普通的雷阵雨。
沈曦面色一松,又冷下来,郑而重之告诫。
“谢师妹,慎言!”
谢长安敛了神色,低头喝茶,好像自己什么都没说过。
一席对话无疾而终。
天色稍晚,两人就各自散去。
但沈曦让谢长安慎言,他自己却因为这一席话,当夜翻来覆去长夜难眠。
假如,乾坤真有私呢?
他在浅眠时惊醒,心头如有雷响,怔然无语。
反观始作俑者谢长安,却是一夜好眠。
她与祝玄光约在酉时,晨起之后先打坐,再用饭,等过了晌午,太阳不那么晒了,她才慢慢往城外走。
昨夜雨后草木愈发鲜明,饱满花枝盛不住沉甸甸的水气,耷拉着垂下脖颈,不少碎花因此洒落在地,粉白相间,延绵出一条生机勃勃的春路。
这小镇多是入夜了反而更热闹,白日里零零散散,商铺都未有几个开门的。
也因此那些落花也未被人过多践踏,兀自悠悠荡荡飘落在路过的少女身上,又为她发顶白玉簪染上一抹粉胭。
往东一直走就能看见百尺亭,路上还有卖花灯的,谢长安问了才知道再过几日就是中秋佳节,此地民间有放灯祈福的习俗。
小镇虽然地处离梦城外城,绝大多数都是修士,但修士与凡人看的都是同一轮明月,不因力量差异就有所免俗,自然也是要过节的。
“小娘子,你也买一盏灯吧,便是不为祈福,这灯在夜里也是好看的。”
卖灯的人见她驻足,忙推销道。
“我这些灯都是亲手扎的,而且与外头不同,点了火之后会有香气,而且这灯纱上的画会动。”
谢长安还真来了点兴趣:“怎么个动法?”
“瞧好喽!”
卖灯者想必也不是头一回给人做展示了,闻言从身后拿出一盏用过的灯,重新点上,那灯纱上原本画了一簇水上荷叶,随着烛火燃起,点点金光自内而外流溢出来,荷叶水波就跟着轻轻摇曳,无风自动,连带被团团围拢在荷叶中间的一朵花苞,也缓缓绽放。
谢长安明白了:“这灯上用了灵气吧?”
卖灯者笑道:“正是,那灯座下面埋了符箓,小小把戏不值一提,就是图个新鲜。”
确实新鲜,人间也没有这种能“活过来”的灯,价格自然比寻常河灯要贵数倍,不仅要付人间的银钱,还要付些对修士来说有价值的物事。
谢长安不讲价,直接拿三张无字符换了三盏灯,卖灯者乐坏了,还额外送了她一枝蘸满水珠的桂花。
天色渐暗,河边已经有人开始放灯。
大多是寻常河灯,也有谢长安买的那种灯,飘飘然悬浮在河道上,顺流而下,流光溢彩,如天上星被摇碎落入凡间。
两旁树上也零散悬挂系着绳结的红色飘带,上面写了悬挂之人的愿望。
谢长安路过时扫了两眼,发现上面既有凡人想要的儿女双全长命百岁,也有修士想要的早日升境以达圆满,只是不知道这样多的愿望,何人能满足。
如果他们祈求的是上界神仙,那上界神仙的愿望又要谁去实现呢?
谢长安天马行空想道,不妨碍她也入乡随俗,写下一张字条,折好放入灯座下。
这些用了符箓,有些灵气的灯笼,能比寻常灯笼耐用许多,在河道上漂个几天几夜也不会打湿沉没,甚至还能一路漂到尽头被别人捡着。
第一盏灯是给李漓的,到了第二盏,谢长安认认真真把“愿郑芦娘离苦得乐”几个字的字条放好,再点燃灯笼,让其随波逐流。
剩下一盏她没有再写,拎着灯笼起身,慢悠悠往前走。
百尺亭虽然得名百尺,但其实建于缓坡之上,离最近的河道也不过数十步远,但这里位于山北水南,树荫遮蔽,白日里也照不到阳光,更勿论入夜之后,近则阴气沉重,修士尚且不爱过来,凡人更是避之唯恐不及,这处便罕有人至。
此时祝玄光站在亭子里,比约好的酉时早了整整一炷香。
他望见不远处河道上漂流的河灯,两旁有人弯腰放灯,有人闭目许愿,簇簇温暖宛若人间烟火,也承载着他们欲求而不得的愿望。
他望见少女提灯慢慢走来,另一只手拿了一枝桂花。一路走,花一路落,还有几朵顽固不肯离开枝叶,随着她的脚步微微颤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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