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宴书从不认为自己是个正人君子。

    若他是个正人君子,就不会在裴钰领崔窈宁上门拜访的那一日,生出了觊觎、掠夺的心思。

    相比正人君子,他更觉得自己像卑劣的小人。

    至于放弃——

    上辈子那样的情况他都没想过认命。

    这辈子更不会。

    名声全无便名声全无,这些名声本就在她的规劝之下得来,如今因为她失去也没什么不好。

    平静语气下的执着令杜存瑜悚然一惊。

    他探究地看向裴宴书,“你们认识多久了?”

    他是在问裴宴书,又是在喃喃自语。

    原本没想过裴宴书会回答,出乎意料的他居然出了声,声音却淡得几近于无:“很久。”

    风愈发大了起来,吹动着柳丝肆意飞舞。

    裴宴书身上宽大的银纱同样被风吹动得浮动,他眼睫垂下,眉宇似拢了层阴翳看不清的光,“若感情这事分个先来后到,也该是我先。”

    言下之意,不要再拿裴钰和她说事。

    杜存瑜一阵默然。

    他和裴宴书骨子里实则都是一样执拗的人。

    就连自己,他都劝不动。

    何况是旁人。

    杜存瑜想明白后止住劝诫的心思,晃荡着酒壶笑了起来,“那我…是不是该祝你遂心如意?”

    没待裴宴书开口,他便一拱手真心实意地说:“祝你和崔九姑娘芝兰茂千载,琴瑟乐百年。”注:[1]

    裴宴书眸光清冷,缓声说:“多谢。”

    那样珍视郑重的语气。

    杜存瑜心里微叹,却没再多说什么。

    劝诫这种事一次就够了。

    如裴宴书,如他自己这样的人本就自负,一旦做了决定,再也听不进去旁人的任何言语。

    作为好友,能做到的只有祝福。

    况且,若行之喜欢她,又何尝不是一件好事。

    难道怪物天生就愿意没有情感吗?

    谁不愿意被救赎。

    真好啊。

    行之终于等到了愿意将他救出来的人。

    杜存瑜重新靠回垂柳下,一派惫懒散漫的姿势,他拧开酒塞灌了口酒,“什么时候回长安?”

    裴宴书默了几秒说:“再过几月。”

    待九娘及笄。

    待亲事定下。

    他想带着她一道返回长安。

    这事并非不可能,以他们这样疼九娘来看,不会舍得让她舟车劳顿,从洛阳嫁到长安。

    毕竟大多数世家女若是远嫁,一般定下亲事后会在未来夫婿所在处购置住宅,又或是看望那里的亲戚,让女郎借着那个机会提前过去。

    既是培养感情,又省去了舟车劳顿。

    九娘的胞姐是太子妃。

    说是去看望太子妃也无可厚非。

    顿了几秒,裴宴书想起杜存瑜,正色道:“若是你着急,就先回长安吧,我还得再过数月。”

    “具体时间还未定下来,你不必等我。”

    杜存瑜笑了声:“你都不急,我一个既没成亲又无官职在身的人急什么,洛阳好风光,难得来一次,还不许我在这赏一赏洛阳美景吗?”

    裴宴书便不再说话。

    “有人来寻我了。”

    杜存瑜往城墙处瞥了眼,笑着说:“我就不打扰你和崔九姑娘了,劳烦行之替我告罪一声。”

    话说完,他转身往城墙处走,一个老仆牵着马车站在路旁,边上站着几个摇着团扇笑吟吟的女子,这些女子衣着不似寻常婢女,又不似世家女,各个打扮得花枝招展,脂粉气十足。

    他一过去,几人忙不迭地迎上来扶着他。

    杜存瑜喝得醉醺醺,从腰间抽出那枝春桃插在其中一名女子的鬓间,左拥右抱,上了马车。

    幸而他如今在洛阳,这会儿又快要下雨,路上没什么行人,否则他这般行事若是被人瞧见,定会一状告到杜相那里,而后被狠狠骂一顿。

    裴宴书平静的收回视线,抬步走向崔窈宁。

    少女脚步轻盈的放着纸鸢,素色的轻纱袖口垂落,露出一截雪纤细的皓腕,“他走了?”

    “…嗯。”

    裴宴书停顿了几秒,尽管她也许并没有看到刚才那幕,他还是为着杜存瑜的作风解释了下。

    杜存瑜从前其实不这样。

    当然,这事他也是从其他人口中听到的。

    瑜,美玉也。

    以这个名字作为杜存瑜的名字,可想而知家中长辈对他的期许,只是如今长安只知道那个放荡形骸的杜六郎,鲜少有人记得他当年的风采。

    那些人说得隐晦。

    裴宴书只知道他家中似乎发生了一场变故。

    自那以后,那个性情高洁的杜六郎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性情与他截然相反的杜六郎。

    他还是一样的有文采,还是一样的灵气逼人,只是他不再彬彬有礼,不再做那些世家公子的骄矜之态,而是放浪形骸,厮混在各大青楼。

    久而久之,再无人记起从前的杜六郎。

    所有人都默认他是个放荡子弟。

    裴宴书与她解释,杜存瑜虽然流连于青楼,行为看似轻佻放浪,却并非是那种好色之人。

    他只是因为苦痛无法疏解选择了堕落的方式。

    崔窈宁轻轻应了声。

    她语气太过平静,神色也是,让他一时很难分辨出来,她这个表情究竟是信了还是没信。

    裴宴书慢慢抿紧了唇。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他只是不想崔窈宁误会他是花天酒地之人。

    杜存瑜不是,他更不是。

    尽管她也许不在意。

    可他就想在她心中印象再好些。

    浓密的阴云盘踞在高空中,乌压压的一片,狂风阵阵,纸鸢被风送得越飞越高,越飞越远,那根极细的丝线在晦涩的天光中显得格外羸弱,仿若风再大一些,就能轻易折断。

    “啪嗒!”

    一滴雨珠落下来,紧接着大雨倾盆而下。

    在雨落下来的那刻,崔窈宁急忙扯过他进了身后的亭子,幸好及时,身上并未沾到什么水。

    她望了眼亭外的雨,目光又落回裴宴书身上,他神色怔然,好似被什么话所困扰到。

    崔窈宁回想起他方才的话,隐约猜出几分用意,主动说:“你不必和我说这个。”

    少女的睫羽轻颤,像灵巧的蝶翼。

    风雨伴随着她的嗓音一同送了进来,“我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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