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讲学从来不拘一格,有时就从面前的花草虫鱼说起,将世间道理融于其中,讲到妙处,便会开怀大笑。
天寒时,老师常带他坐在炭盆旁,手持拨火棍,说些有趣的民间传闻、奇人异事,时不时就得亲自动手去拨弄炭火。
他时至今日都能忆起,炭块被翻弄之时,亮亮的火星会从炭盆中跃起,热意烘在脸庞上,暖暖的。
谁能想象,身为高高在上的帝王,他有时竟会去羡慕江浔呢?
因为江浔成为了老师的第二个弟子,正享受着他已失去的,来自老师无微不至的关怀。
这一刻,盛帝忽感疲累至极,心头空空荡荡的,转身扶了蔺老一把,温声道:
“老师不必如此,朕对老师自是信任的。”
蔺老闻言霍然抬头,眼里闪过一抹震惊之色。
自盛帝登基后,对他的称呼渐渐就变成了疏离规矩的“帝师”,已不知多少年不曾唤他一句老师了。
蔺老抬着头,这一刻嘴唇微微嗫嚅,隐约湿润了眼底,低声道:“多谢圣上。”
盛帝深深看了蔺老一眼,回身再去瞧长公主时,便淡了神色,“皇妹,你此番到底是失了分寸。”
长公主叹息应声,不再辩解半句。
原以为接下来盛帝就会下旨,让她回越国去,没想到盛帝却忽然转了话头,意味难明地问道:
“烨儿尚年幼,心性不定,皇妹彼时还在归京途中,根本未曾见过烨儿。”
“就凭着对稷儿的一片喜爱,皇妹就武断烨儿能担储君大任吗?”
“如此草率又感情用事,实在不像是皇妹的手腕和性子。”
长公主闻言眉心微微一跳,顷刻间万千思绪飞掠而过,下一刻,便见她面色不改地抬了头。
“皇兄正当盛年,威加海内,烨儿确实年幼,但他可以在皇兄的福荫下慢慢长大。”
“臣妹便是思及有皇兄英明神武在前,才生出此念,至此已无言辩驳,无地自容。”
长公主说着,微微闭眼。
盛帝眉头微蹙,神色难明,良久后,还是俯身将长公主扶了起来,沉声道:
“宁儿也不小了,早些定下夫婿,皇妹也能早点安心,想来远在越国的可汗对皇妹也极是想念了。”
这话说得含蓄,其实已经在赶人了。
只是到底留了最后一丝情面,让长公主看到拓拔宁成了婚再走。
但此时当着长公主的面突然提起拓拔宁,盛帝显然也是大有深意的。
长公主自然听懂了言外之意,她浑身微微一僵,下一刻谢恩道:
“臣妹心中已有几家正在择看,还请皇兄给臣妹再一些时日,宁儿到底是臣妹唯一的女儿。”
长公主心中其实早已定了人家,但盛帝方问起,此刻若言明,只怕在盛帝眼中,又变成心有算计了。
宁儿的亲事,她只想尽善尽美,但又不得不顾及朝中局势。
今日和皇兄言明心思后,反而没了顾忌,可以择日求旨了。
盛帝既开了口,自然也没有再步步紧逼的道理,当即冲长公主挥了挥手。
长公主起身告辞,由福顺亲自送了出去。
此时,殿中只余盛帝与蔺老。
蔺老正侍立等候,这时温成业借着殿门开启冲盛帝行礼,言有话要禀。
盛帝点了头,温成业便快步入殿,凑近盛帝身旁低声说了句什么。
盛帝眉头微微一挑,示意温成业退下,这才看向蔺老,笑道:
“老师,修直在宫门外求见,怎的,他担心朕会对老师如何吗?”
蔺老当即解释:“回圣上,老臣入宫前正在大昭寺拓碑,修直也在一旁。”
“圣上急召老臣,想来修直心中急切,也想为圣上分忧。”
这话说得圆滑,又尽显维护之意,盛帝忽而微扬嘴角,状若玩笑地问道:
“朕与修直皆是老师的学生,不知老师心中是否也厚此薄彼呢?”
蔺老闻言急忙躬身要回话,盛帝却摆了摆手,并没有听答案的意思。
他一挥袖,回到了玉案后落座,淡声道:“今日急召老师,也是无奈之举,毕竟崔尚书言明当年旧事时,朕也是吓了一跳。”
蔺老眸光一闪,捕捉到了关键字,蹙眉低声道:“崔尚书?”
盛帝瞧见此处,微微掩目,一副疲态,“修直朕就不见了,老师出宫自与他说吧。”
蔺老闻言当即识趣地行礼告退。
这时福顺公公方送走长公主,与蔺老擦肩入殿,急忙停下行了一礼。
蔺老脚步稳健,很快就走远了。
这时候,盛帝猛地睁开眼睛,冷声吩咐道:“福顺,去内库将长公主当年书信取来。”
福顺公公忙应了声,又转身出去了。
天色已晚,殿内烛火燃起,内外寂静无声。
盛帝伸手展开面前的奏折,却久未瞧进一个字,片刻后,竟心烦意乱将奏折往案上一扔,起身在殿中踱步。
“老师、皇妹、容太妃”
只听得盛帝喃喃两声,戴着玉扳指的手压在案上,最后沉沉道:“老师,你可莫要叫朕失望”
蔺老走在宫道上,神色平静似水。
他知晓,圣上心中到底还是存了疑,否则最后不必特意向他点破,是崔道元告的密,欲看他们两相争斗。
崔道元也是在走险棋。
当年是他助圣上登的位,如今反而又谋圣上这个位置了。
所有人都已入局,这般看来,时机是成熟了
蔺老正这般想着,已然到了宫门口,视野中出现了一团暖光。
寒夜沉沉,马车旁静立着江浔。
他身姿修长,宛如夜色中一根修竹,手中的灯笼散发出昏黄的光晕,映照在脸上。
那如玉般的面容在明暗之间本满是冷峻,可瞧见他的那一刻,却犹如冰雪消融,盈出笑意,迎上前来。
蔺老的心头霎时泛起暖意,告诉自己:
再等等再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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