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边还在唇枪舌战。

    沈嘉岁听得身前“叽叽喳喳”,抬手摸了摸腰间的马鞭,忍不住神游天外。

    自己若是一鞭子抽过去,不知道这些细皮嫩肉的能不能禁得住。

    但堵住他们的嘴,那是肯定的。

    就在这时,忽然听得有人惊呼一声:“江大人!”

    沈嘉岁瞧见崔明珏的脸色都变了,不由心生惊奇,立刻顺着他的目光转头望去。

    来人身穿鸦青色锦袍,身姿修长挺拔,面若冠玉。

    比起在场犹带浮躁的少年郎,他瞧着已年至弱冠,面色平静,脚步从容。

    走近了,便能清晰地瞧见,他剑眉微微上扬,带出几分不易亲近的冷峻之色。

    是他

    沈嘉岁不由面露恍惚。

    “见过江大人。”

    方才还气焰嚣张的崔明珏一行人,连同身后的沈嘉珩与纪学义都收敛了神色,齐齐拱手行礼。

    沈嘉珩以为沈嘉岁不识来人,赶忙低声提醒道:“姐,这位是大理寺少卿江浔江大人,他是蔺博士的弟子,也是我们的助教。”

    沈嘉岁轻轻点了点头,面色早已如常,只若初见。

    可,她怎会不识江浔呢?

    上一世沈家落难,昔日故交皆避之不及。

    她求助无门,敲过登闻鼓,拦过刑部尚书的轿子,都不曾得见天颜。

    山穷水尽之际,她忽然想起一人,大理寺少卿江浔。

    沈嘉岁之所以知晓江浔之名,还是因了与陆云铮的一次闲聊。

    彼时京中出了一桩逼良为娼的案子,害了不少人命,经过层层审查,刑部最后也结了案。

    结果卷宗到了大理寺,却被江浔看出了纰漏,执意推翻一切重来。

    原来幕后之人的身份是皇亲国戚,被判决的不过是被推出来的替死鬼罢了。

    所有人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偏他江浔不肯善罢甘休,一路查到底,得罪之人无数。

    沈嘉岁本就嫉恶如仇,闻言对江浔大加赞赏,陆云铮却嗤之以鼻。

    “刚过易折,这江浔肆意妄为,遍地树敌,若不是因着圣上的恩宠,他早就不知死多少回了。”

    “天恩难测,有朝一日他若失了圣心,必当死无全尸。”

    “我虽走的是武官之路,却也知这为官之道当明哲保身,与光同尘。”

    沈嘉岁与陆云铮争辩了几句,可二人谁也不能说服谁,但无论如何,她记住了江浔这个人。

    他,是个好官。

    因沈家通敌叛国一案牵涉甚广,朝廷下令三司会审。

    沈嘉岁走投无路,最后只能手执诉状,求到了大理寺门前。

    此举引来百姓围观,众人对她攻讦咒骂不断,她浑不在意,只声声高呼:

    “浩荡皇恩在上,我沈家忠君王,效天下,愿战死沙场,为盛世筑梁,不肯冤死刀下,见宵小计逞!”

    “沈家之女沈嘉岁在此,鸣我沈家满门不白之冤!叩请诸位大人为我沈家做主,还我满门清白!”

    沈嘉岁也不记得自己那一日到底喊了多久,秽物从四面八方倾覆而来,她满身污脏,声嘶力竭。

    她已经要绝望了。

    这时候,四周呼声顿起。

    她睁眼抬眸,一片模糊中,只见一片绯红衣摆踏过满地污秽,定定站在了她面前。

    她缓缓抬头,瞧不清来人模样,只听得一道清凌凌的声音传入耳畔:

    “朗朗乾坤,昭昭日月,公道存心,不容蒙尘,断案除冤乃我等分内之事,你不必来求。”

    “给沈家姑娘赔罪。”

    记忆中的声音再次响起,将思绪纷乱的沈嘉岁拉回了现实。

    她霍然抬头,江浔已站定在几尺开外,他并未瞧向这边,而是看着崔明珏一行人。

    此言一出,崔明珏他们纷纷面露不可思议之色。

    “有何异议?”江浔淡声问道。

    其他少年皆敢怒不敢言,齐齐看向崔明珏。

    崔明珏面色发青,双手紧紧攥起,显然心有不甘。

    他可以给沈嘉岁赔礼道歉,看在她不过一介女流,此番还亲自前来辟谣的份上。

    他本就不欲和女人计较。

    但若是别人摁头要他赔罪,就是不行!

    再说了,这江浔本就比他没大上几岁,论出身,区区安阳伯之子,他崔小爷还看不上眼。

    不过是圣上倡尊师重道,他看在江浔乃蔺博士助教的份上,才敬他三分。

    说起来,他江浔能走到今日,是有几分常人不能及的运气的。

    否则,身为毫无实权的伯爵之子,按常理,江浔最后不过就是靠着祖上余荫承个男爵之位,夹着尾巴在京中度日罢了。

    “崔公子,你若不忿,家师就在马车上。”

    江浔也无意过多纠缠,直接看向不远处那驾青蓬平顶马车。

    此言一出,场中诸人齐齐变了脸色,旁的少年更是急忙扯了扯崔明珏的衣袖。

    当今圣上还是太子时,蔺老便是太子太傅,后来圣上登基,蔺老欲退,圣上却不舍。

    在圣上几番挽留之下,蔺老最后接了翰林院学士之位,还兼任了国子监博士一职。

    虽然比起当初的太子太傅,蔺老的官阶是低了,但连圣上都称蔺老一声“帝师”。

    故而蔺老在盛朝可谓地位尊崇,德高望重。

    崔明珏虽然心高气傲,但身为崔家子弟,到底拎得清,只见他瞬间敛了面上忿色,冲马车方向深深一拜。

    身旁少年见状,纷纷跟随。

    再起身后,崔明珏已面色平和,他转过身来,对着沈嘉岁拱手一揖,语气诚恳道:

    “沈小姐,今日崔某言语有失,恶语伤人,有违君子之道,有负圣贤所学,在此向你赔罪。”

    “今后,在下自当严以律己,谨言慎行,还请沈小姐宽宏大量。”

    沈嘉岁从马车处收回目光后,再看面前规规矩矩赔罪的崔明珏,心里头也不由暗道一声:

    “好个识时务的崔明珏,这般通时达变,此刻赔罪,竟从他身上瞧不出半分勉强来。”

    眼看一众少年叠声向她赔礼,沈嘉岁伸手虚扶了一下,也是小事化了。

    “既说开了,也不过是些口角,方才小女子言辞激烈,也请诸君多加担待。”

    她不动声色给了众人一个台阶。

    果然此言一出,众少年都缓了神色,连道不敢,气氛便松快了许多。

    崔明珏抬头时,恰见沈嘉岁神色温和笑看着他。

    “如此,告辞。”

    这时候他倒礼数周全,先是冲马车遥遥一礼,又朝江浔点了个头,这才转身离去。

    一行人乌泱泱的,跟在崔明珏身后一道离开。

    走出好远了,旁的少年这才敢凑近崔明珏身旁,低声问道:

    “明珏,咱们今日算不算被沈家小姐教训了?”

    “都是那谣言害的,什么女夜叉,这沈家小姐分明生得花容月貌。”

    “你们说那陆云铮怎么想的?”

    “沈家小姐善武,你们没瞧见吗?嘴皮子也利,反正这样的,我是无福消受。”

    “明珏,你怎么说?诶,你这脸怎么红了?”

    众少年闻言皆关切地围了上来。

    “去你的!赶紧找东西给小爷敷鼻子!”

    崔明珏怒骂一声,推开众人,匆匆加快了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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