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六仙洲·白鹭山脉。
沿着山脉三十四峰往琴鸟海湾看去,有一片风光无限好的美景。围绕着凡俗帝国依山傍水建立起来的生活区聚居地,改朝换代历经几千年的岁月——工匠们在前人的努力下,对琳琅古城反复雕凿打磨。
进了皇城根里寻到一块青砖,上面层层叠叠的兽纹都是文化的象征,再到仙家宝地去看深宫大院的斗拱飞檐山花瓦片,每一样都深有讲究,每一处都极尽奢华。
宫阙之间的避雨连廊尽头,那镂空的悬吊式香炉里外里雕龙写凤,轮不到仙家费这个心思去研究琢磨,只这一件精细的焚香用具,就要消耗凡人半年多的功夫,弄切金刀,耍断铁剪,穷尽工坊上下师徒三代力量,造出最符合仙家心意的礼器。
这样富丽堂皇的帝王居所仙家行宫,偶尔也有庇荫处,也有阳光照不到的地方。那就是紧靠着琳琅城的海丰山弘法寺。
太阳叫密密麻麻的棕榈叶割成了一万把刀子——
——光斑投在弘法寺避寒山庄的院落里,庭院的阴角坐着不少喜寒的花卉。曾经不可一世的两仪仙盟惩恶使者,跪在院落打水井旁边,拉住摇柄看准时机取水。
不远处给花卉盆栽浇水的那个人,就是陆远仙尊。
这位北地人族魁首,仙盟合道至尊不厌其烦的干起农活,不用神仙法术,耐着性子舀水,小心翼翼修剪花枝。
他浓眉大眼有一张圆脸,面相颇具天真童趣之意,微微下垂的眼尾甚至给人一种人畜无害心性纯良的感觉——用通俗一点的话来说,好比林志颖的长相,很难让人把这张脸和残忍凶恶联系在一起。
他并不高大,体长五尺七寸,手短脚短,腰却异常的长。披着一身玄色外袍,内衬是水蓝色布衣。不见金银珠宝法器傍身,左手大拇指戴着星辰色扳指——那扳指黑中透紫,又有星辰砂作点缀。
等到陆远仙尊回来,杨山这才开始卖力干活,把下一桶水提出井口。似乎不这么做,仙尊看不到他的辛苦,看不到他的努力,这功夫就白费了。
“放下吧。”陆远仙尊使劲甩手,把指头上的水珠都甩干净,随口应付道:“每次都是等我来了,你才开始献殷勤。”
杨山连忙放下水桶,低头应道:“不敢!”
陆远眼带笑意,给人一种如沐春风的感觉。
“你不承认,这手脚不听你的话——它们要怎么做,你控制不了。嘴上说不敢,可是不属于你的,你一定要拿。”
杨山依然跪着,连话也不敢说了。
陆远仙尊在井边找了个位置,挥手就把井口的露珠冻出一片干冰,揭开长袍衣袂,体体面面的坐下,没有扶杨山起身的意思。
“仙盟死了两头龙兽,我不怪你。”
杨山语气发憷,激动得浑身颤抖:“谢仙尊恩典!”
“早几十年,还是一百来年前?要选惩恶使者的时候,我就觉得你聪明。”陆远翘起腿,手肘撑着下巴看向远方,没有去看杨山,“那时候你信誓旦旦说,要为两仪仙盟赴汤蹈火万死不辞——每个参选人好像都这么说。”
“只不过你是头一个,是勇敢争先,一个元婴小辈,在升仙台六合街口跪在大路中央,把我车马拦下,真是好大胆”
紧接着话锋一转,陆远终于正眼去看杨山。
“我想把你送回两界门,你肯定心里有怨气,觉得自己冤枉。”
杨山依然说:“不敢有怨言!全听仙尊安排”
“你已经有心魔。”陆远摇了摇头,“明明是你受了委屈,还要和我斗嘴?”
浑身冷汗一下子冒出来,杨山终于醒悟,当日和武灵山开府总管辩驳对质时,他已经坏了道心口吐黑血——如今卑躬屈膝五体投地,跪在仙尊面前,却不知不觉在和仙尊犟嘴。
“我只怪你没有把事情做好。”陆远仙尊把真情实意都娓娓道来:“你要提着陈富贵的脑袋来见我,我也不会把你的乌纱帽摘了。”
“如果你真有那个本领,把武灵真君杀死,自然念头通达心境圆满。”
“灵玉图录我看过了,谢袁春是你师叔,你有压力,你会害怕——这很正常。”
“天底下没有哪个刽子手会觉得自己残忍,你的脑袋一下子放空,好像干了什么丧尽天良的坏事,见到四象仙盟的前辈,就以为大难临头——这种龌龊的心境意念,让我失望透顶。”
“杨山,你要还觉得委屈,我就打开天窗说亮话。”
“会盟有不少人都认为,你的思想出了问题,要休息一段时间——如果四象仙盟的道友来拷打你,你的信仰立刻垮塌,以为两仪仙盟是一群妖道魔头,那就糟糕了。”
陆远佝身低头,对丧家之犬轻声细语。
“那就糟糕了呀”
“这艰辛困苦的百年时光,西北荒地的事业,难道都是妖道邪道在作孽?”
“好不容易扳倒太乙玄门,两仪仙盟得到众星拱月的神位,持续九千九百年的长痛终于结束了。”
“徐家峡以外的土地本来就不适合人族生存,那是一个血肉磨盘,让妖兽和异魔斗个你死我活——只需要花钱就能摆平的事情,何必要武灵山来强插一脚?”
“杨山,你居然会心虚?居然觉得自己有错?”
陆远仙尊的语气愈发冷冽凶狠。
“这才是惩罚你的原因,小虫子,回两界门好好修心养性,没有谁来冤枉你,没有谁在欺负你——是你还不够格,你没有做好准备。”
在面对师叔和孟冬真君的拷打欺骗时,杨山还保留着一点点良知。也就只有一点点。
他知道自己在做坏事。认为陷害武灵真君,驱使龙兽作妖吃人,是一种天诛地灭的残忍行径。
正是这一点点良知,让他不由自主的心虚认错露出破绽。
要用二分法简单看待这件事,那么陆远仙尊认为——这惩恶使者还不够坏,根本就胜任不了这个职位。
杨山会被良知拖累,这些性格上的弱点,导致他适应不了两仪仙盟的规矩,信仰也要崩塌,如果只是他一个人走火入魔还是小事,要是变成太乙玄门的进攻手段,这惩恶使者要来拖后腿——那就是后患无穷。
再抛开二分法,不谈什么善恶好坏。
正如陆远仙尊说的,两仪仙盟是把西北地方的平民百姓当成草芥。这就是仙盟的道理,仙盟的大义。
这仅仅只是一次利益交换,舍下徐家峡以外两千一百六十二万芸芸众生,换来仙盟地久天长的稳固江山。
没有武灵山以后,斗六和北辰才能和平安定,才能风调雨顺。是会盟成员和仙尊的正义,是他们眼里的至尊道途。
至于天魔?这些没脑子的吃货哪里能比武灵真君可怕?
四象仙盟会来帮忙打天魔,可是这些中原人会帮两仪仙盟对付武灵真君么?
每次武灵山到达鼎盛时期,两仪仙盟诸多会盟成员要比拼门派福利,要搏命竞争——
——不光要比突破速度,还要比法宝俸禄,比草场,比猎场,比药园,比灵兽脚力。
哪怕是帮忙采药寻宝的猎户渔夫农家奴隶,也要比一比赏银。
资源是有限的,留给下面的人多一点,上面的人就少一点。
材宝全都送出去,长老掌门道君仙尊就要喝西北风,琳琅城里的工匠给仙家弟子做活,那仙家居所的斗拱山花还能有那么多的文化?连廊香炉有那么多的讲究?
武灵山太乙玄门就像一座巨石,每时每刻都在影响两仪仙盟的权力结构和资源分配。
如果不去争,不去比,哪个仙家弟子愿意留在斗六?
除了一些大家族和两仪仙盟高度绑定,剩下的闲散灵根云游修士,他们都要跑去北辰,跑去武灵山求道——到时候就没有两仪仙盟了,只有武灵仙盟。
可是杨山看不清,他听到仙尊说的——你还没有准备好。
这个时候他心魔发作,又要顶嘴。
“我可以的!仙尊!给我一个机会”
他放不下惩恶使者的职务,也忘不掉权力带来的美好滋味。
要细说惩恶使者的头衔能给他带来什么?
如果仙尊是德克萨斯州的州长,那么惩恶使和扬善使,一个是美联邦德州总警监最高领袖,要授予四星上将的头衔。另一个是州政府税务部管慈善事业的监事,地方企业黑箱洗钱和功德表彰就绕不开这二位神仙。
发配回两界门,这种结果对杨山来说比杀了他还难受。
原本他是天之骄子,是离合道仙尊最近的人,或许假以时日他也能合道,也能坐上升仙台,受万众瞩目成为人族魁首。
陆远仙尊不光剥了他的官服,还要把他送回师门,再去受同门拷打,看掌门师祖的脸色,窝在一个培养佣兵的门派里,去保护地方皇帝的财产,给这些泥胎贱种当保镖?
披上这身衣服,两界门的宗主也要客客气气接待他,谁都不想去得罪惩恶使者。
脱了这身衣服,哪怕他有化神修为,他依然是两界门十八代真传弟子,见到传功师父也要跪拜磕头。
这种落差感实在太大了,他几乎要疯魔。
“给个机会吧!仙尊”
杨山两眼通红,紧张到极点。
“给个机会”
“我一定”
“本来说好不废你武功修为,不伤你四肢根骨。”陆远指着杨山的鼻子:“还不清醒?”
杨山喋喋不休,已经完全入魔:“不如杀了我呢!还不如杀了我!”
一道黑冰冷箭从陆远指尖迸发——
——它打穿了杨山的下阴,把命根子都打碎,一滴血流不出来。
玄冰冻死了杨山会阴穴,把这条灵根打废一半,再也不能入定调息恢复伤势。
杨山愣住了,他感觉不到痛苦,小腹传来诡异的暖意。
陆远仙尊出手伤他,他不敢还手,一下子醒悟,对着胯间摸索,搓下来一片黑冰干粉,终于开始痛哭流涕。
“啊!我宝贝!我宝贝仙尊”
“仙尊,为什么?我”
陆远挥了挥手,把杨山赶走。
“去琴鸟湾水关找总兵,让他送你回两界门。”
杨山一下子失了所有力气,似乎再也站不起来了。
“留在你体内的真元法力,至少要五十年才能自然消散。”陆远苦口婆心,假惺惺的劝:“这是小惩大诫,你不得近女色,不能动欲念,好好想想为什么我要这么做——我在保护你呀,小虫子。”
“这五十年里你要爱惜羽毛,沉得住气了,再来和我谈复职的事。”
杨山难以想象,这残废之身回到两界门,会遭受怎样的冷嘲热讽,会迎接怎样的奇耻大辱。
他脸色阴沉,退出弘法寺院落,找到白鹭山脉一处无人知晓的深山老林里,把衣服脱下,再去检查伤处——黑紫色的玄冰真气已经灌进灵根,无药可医了。
再想入定疗伤,行气周天难以运转,金元灵来到灵根末尾的会阴大穴,马上发生梗塞,化神修为的真元发劲剩下六成不到。
他裤裆凉飕飕光秃秃的,真的应了武灵山开府总管那句话——成了一个太监。
“武灵真君”
“武灵真君!我与你不共戴天!”
心魔已经把杨山的肺腑都蛀穿,他把所有的罪责都归咎于太乙玄门,本来是再寻常不过的惩恶事务,只是多了这么一点变数,多了几个不识好歹的中原人来插手——他就要遭受如此严苛的惩罚。
杨山绝不会善罢甘休,他不想回到两界门,又想起陆远仙尊说过的——
——如果能把开府总管的脑袋拿回来,或者杀死武灵真君,这一切都好说
“陆远神君!”
躲在暗处等候多时的扬善使者走出来,走到院落水井边。
杨山走远了,这位同僚才敢出面说话——对陆远的称呼也是独一档,称为神君。
“杨山兄弟恐怕不会回两界门”
陆远冷漠无情满不在乎:“他已经不是惩恶使,他要干什么,那是他的事,是他的个人道途。”
“神君既然要差遣他去杀人,为何不明说?”扬善使于心不忍,见到同僚疯癫入魔,自然心生悲凉之意:“可以赏罚分明,他做起事情也麻利干净,道心澄明”
“与这条狗说人话?他听得懂么?”陆远撇嘴冷笑:“狗就是狗,你和他客气,他还要防备你,以为你要拿他下锅,以为这是最后一顿饱饭,不识好歹的王八蛋——我可是三番四次说明,不要再来顶嘴,不要再去倔强。我不是他亲爹亲娘,没道理来照顾他的情绪。”
“我去浇花,找他讨水,他见到我来了,慢慢摇几下把柄,净做些表面功夫”
“听得进一句么?非要拿鞭子去抽他,把他卵蛋割干净了,他才愿意动起来”
“你不要为他说一句话,生路死路都留给他自己来选。”
“如果他真的能忍受这奇耻大辱,回到两界门炼心五十年,是堪当大用的惊世奇才。”
“跑去武灵山找罗平安打生打死,能活下来那是他的本领,活不下来也是上天旨意。”
陆远耸肩无谓,字字珠玑。
“和我有什么关系?我从来没说过要害武灵山。”
“武灵真君如果死了,彭祖湾七十二峰的营盘没有妖王坐镇——谁来帮仙盟抵抗天魔?你说对吧?扬善使?”
扬善使者躬身低头,面不改色——
“——神君说得有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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