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是洗澡, 陆沂川也不曾摘下脖子上的东西。
温润的一截,被他带着进了浴室。
冒着热气的水从他头顶倾洒, 水珠从脸上滚落, 落到胸膛时溅起水花,附在莹白的指骨上,被他用手细细抹去。
体温和潮湿水汽在狭小的空间交融。
冰冷的骨头被带着, 好像也染上了丁点类似于人的温度。
……
陆沂川把自己收拾得清爽干净才回到后面的暗室。
里面的单人床又窄又小, 小熊印花图案的三件套被洗得发旧,他人躺上去时甚至腿都伸不直。
可陆沂川却感觉莫名的安心。
空气里的味道被香灰浸染透, 由内而外透着一股形容不上来的异香, 催得人昏昏欲睡。
他拉过被子盖上, 抬眼往供奉着的照片那里看了眼, 勾出藏在胸膛里的指骨, 敛着眉轻轻落上一个吻。
“晚安, 绒绒。”
-
陆沂川第一次见到姜珩是他四岁的时候。
他四岁,姜珩两岁。
四岁的陆沂川幼儿园放学被他妈逼着在客厅学弹钢琴。
琴键一并把他的童年按成了黑白色。
姜珩就是那个时候来他家的。
那时候陆家还没起来,只能算个不入流的豪门。那时候姜家也还没落魄, 地位远比陆家还高。
两家因缘巧合当了邻居, 姜家过来拜访时他妈高兴得不行, 看着里面有个两岁的小朋友, 就让只大两岁的陆沂川下楼去陪客人。
那是他和姜珩的第一次见面。
两岁多的姜小朋友刚学会走路,穿着小鸭款式的连体衣,脑袋上的头发很蓬松, 发量也多, 大眼睛小嘴巴, 像个洋娃娃。
陆沂川第一次见到这么漂亮的小朋友, 一时间看得有些呆。
姜小朋友却是个自来熟的, 看见陆沂川,拿着手里的鸭鸭玩偶迈着鸭子步跑到陆沂川身边。
他把手里毛茸茸的鸭子举给陆沂川看,讲话还不怎么清晰,“挠茸茸……茸茸……”
陆沂川低头理解了会,道:“你说你叫茸茸?”
客厅里顿时传来大人的笑声。
姜小珩急得剁了剁脚,“龙龙……绒绒……泥泥……”
陆沂川缓缓打出一个问号,把求救的目光移向母亲。
可下一秒,姜珩就把手里毛茸茸的鸭子玩偶塞到了陆沂川怀里,“绒绒……泥呀……”
陆沂川试着理解了下,“你是说?你叫绒绒,绒绒是我的?”
姜小朋友顿时木着一张脸。
姜珩的母亲笑了起来,“对,绒绒是你的,你可要好好对他。”
直到后来,陆沂川才明白,姜珩的小名根本就不叫绒绒。他当时说的是他怀里的毛茸茸,他想把那个鸭子送给他。
可当时在场的大人根本没人跟他解释,他也就那么叫着,一叫就是好多年。
至于姜珩母亲说的那句玩笑话,他也理所当然的当了真。
毕竟他当时收了姜珩的见面礼,照顾他也是应该的。
而当时,陆家落魄,姜父姜母不常在家,双方都很满意这样的安排。
后来,陆沂川放学学钢琴,姜珩就坐在宝宝椅上看他弹,哪怕是个简单的音符,没什么阅历的绒绒小朋友依旧惊讶得瞪大眼睛,像是看见了什么极为厉害的事。
等陆沂川弹完,小朋友格外给面子的大大“哇——”一声,举起自己的小肉掌拍了拍,含在嘴里的糖掉了都不知道。
陆沂川把他衣服上的糖捡起来擦干净又放回嘴里,又拿过纸巾把他嘴角的口水一并擦了。
明明他也才四岁,可全身上下莫名透着沉稳。
绒绒小朋友含着糖,含糊不清地喊他,“多多……多多……”
“是哥哥。”陆沂川纠正他。
“咯咯!”
“看我嘴形,哥——哥——”
“格——格——”
“……”
“算了,就多多吧。”
姜珩又咧开嘴巴笑。
“多多,星星、星星……”
“什么星星?”
“按,星星……”
“你想要听小星星?”
“嗯呐!”
陆沂川再次坐在钢琴前,烂大街的旋律在客厅流淌。
身边的小朋友后知后觉拍起手,拉长音调。
“一……小……一……闪……量……紧紧……漫天……嘟、嘟是……小……猩猩……”
“瓜……在……天上……反光明……”
“多多……多多……小星星……”
-
陆沂川醒的时候还早。
他扭头往旁边看去,纸扎人他昨天躺进去的时候什么样,醒来依旧什么样,嘴角的弧度丝毫没变过,带着笑容,诡异地注视着他。
陆沂川静静看了几秒,起身将纸扎人拎到烧纸的铜盆边。
他面无表情点燃了纸扎人。
火苗从他跟前窜起,明晃晃地,照亮他眼底的死寂。
陆沂川看着纸人烧完,把神龛旁边燃着的蜡烛剪灭,出了房间。
临近清明,雨水更多,空气里总是有雾在漫延,像是为后面的节日铺下基调。
他起得早,外面的街道连行人也很少,只有晨起的老爷爷、老太太在锻炼。
院子里的海棠谢得差不多,经过一夜雨水的摧残,树枝上更是没多少残留。
而春的落败,却是夏的开始。
那是一个更有生命力的季节。
陆沂川出门的时候遇到了生日那天在超市遇到他的女人,对方似乎也是晨练刚回来,看见他时还愣了会,然后笑着打招呼。
“小陆这么早就出门啊?”
陆沂川长衣长裤,一身黑,肤色看着似乎比超市见他那会还白。
不是那种养出来的白,更像是……
被什么吸干了身体里的养分,由内而外透出来的苍白。
可偏偏他脸上带着笑,眉目舒展开,像春雨里洗过的竹,清雅干净。
“对,早上有门课。”
女人没忍住多看了他两眼,心底觉得怪异,可又却不知道哪里怪。
“你是老师啊?”
站在她对面的男人抬手整理手腕上的表带,闻言笑着道:“不是老师,我在读研,导师偷懒,把一些不重要的课丢给我上。”
女人的目光被她手上的表吸引过去,再细看时,陆沂川就拉下衣服盖住了,“对了,我看天好像要下雨了,快回去吧。”
他话音才落,天空就落下细碎雨滴,女人本来是要走的,可见陆沂川慢条斯理的撑起伞,忽然问了句,“你出门话你弟弟一个人在家啊?”
男人扭头朝她看去。
稀薄的雾气下,他的脸像被雨水洗过一样透着冷,只有嘴角的弧度依旧不曾落下。
“我忘记跟你说了吗?我弟弟跟我在一个学校上学,不过他才大二,一到假期就喜欢和朋友出去疯玩,不怎么爱回家。”
听他这么说,不知为何,女人在心底悄悄松了口气。
“抱歉啊,是我多嘴了,小陆再见。”
“再见。”
女人看着他的背影。
他们见面的次数不多,但她好像总能看见他的背影。
永远都是一个人,明明是笑着,身边总有挥散不去的寂寥。
-
今天这场雨下得有点大。
赵朔咬着牙刷把挂在围栏上的袜子收下来,一扭头,看见一只秃毛小猫幽幽地盯着他。
他猛地一拍脑袋,一张嘴,沫子就漫天飞,“差点把你给忘了,你等等,我洗漱完带你回去吃饭。”
姜珩嫌弃地往后退了两步,离他远一点。
赵朔飞快解决好,抱着猫去了陆沂川的宿舍。
才一进去,姜珩感觉顿时空气都变清新了。
他的表情过于明显,饶是赵朔大老粗也感觉到了,“我的宿舍真有那么不堪吗?”
他怀里的猫挣扎着跳了下去,格外人性化的点了点头。
赵朔郁闷。
也没有那么不堪吧?纵眼望去,整个男生宿舍,他住的地方怎么也算个中等水平吧?
想着他又看了眼陆沂川的宿舍。
好吧,只能怪陆沂川太过于变态。
他找出猫粮给姜珩倒上,“吃的我给你满上了,陆沂川上课去了,估计要下午才能回来,你是待在这里还是跟我回去?”
姜珩饿了一早上,见状把脑袋埋在盆里张嘴推土机似的咬了一大口,嘴里发出咦咦唔唔的声音,看那样子,赵朔估计它也不想跟他回到自己的狗窝。
他借机摸了把猫头,“行吧,那你就在这,我就回去了。”
临走前,他拿着手机悄悄给姜珩拍了张照片发给陆沂川,笑着小声道:“昨天看它还恹恹的,今天一早又变得生龙活虎起来了。”
昨天看见陆沂川根姜星白就这么走了,姜珩的确有些不开心,可经过一晚上的思考,他想开了。
他之前的思维被局限住了。
他总是带入自己的视角,所以陆沂川对他不好他不开心,陆沂川对别人好他也不开心。他总是用现在的陆沂川根之前的陆沂川做比较,可他忘了,陆沂川根本就不知道他是谁。
他对他来说,不过是一只半路碰瓷的猫。一只猫而已,给吃给喝不虐待就可以了,怎么可能对猫会像对人一样?
而且,他死了,陆沂川过得好才是他希望的。有新的朋友,新的弟弟,新的生活……总好过……
还为了他沉溺在悲伤里。
姜珩想。
他之前可真是太自私了。
他不想让陆沂川为他难过,可也不愿意看到陆沂川过得好。
可世界不是围绕他一个人转的,现在这个样子已经是对所有人都好的局面了。
他总不能跑到众人面前说他是姜珩吧?
四年了,大家好不容易适应现在的生活,他一头撞出来,把现有的平衡打破,他是开心了,可别人怎么办?
再说了,他一个死掉的人,忽然变成猫,别人能接受吗?会不会转头就把他送研究所?
至于陆沂川……
姜珩已经麻烦了他十多年,重来一次,他不想再麻烦他了。
姜珩在心底想。
如果陆沂川还在因为他的死而难过的话,他就告诉他真相,如果他过得很好,那他就不打扰他了。
至于他……
陆沂川愿意养就养,反正一只猫也花不了多少钱,他不愿意养他就回去找大黄它们。
猫的寿命那么短,他总要活得开心一点才是。
想开了后,姜珩感觉整个世界都明亮了。
他吃完饭,把猫窝拖到阳台,听着雨声打算再睡个回笼觉。
……
陆沂川回来的时候身上带着满身的潮湿水汽,他将伞挂在门口,发现宿舍好像少了什么东西。
视线转向阳台的时候,他才看到,原来少的东西转移到了阳台。
猫窝是半包的,从他的角度只能看见被包着的背部和一只搭在在边缘的爪子。
那爪子一张一缩的,在睡梦中还不忘踩奶。
靠近了,还能听见细细的呼噜声,在淅沥的雨声里,显出几分他许久没感受过的温馨。
他站在门口安静看着,风从他脸上掠过,将他眼底带着的那丝温度也给吹没了。
可过了没几秒,他又弯着唇角笑起来。
他知道这是错的,可还是放任自己沉溺。就像是明知道这药有毒,可他还是吃了。
因为他早就无药可救。
……
姜珩醒的时候发现自己陷在一个茉莉香味的怀抱里。
一人一猫中间只贴着一件薄薄的衬衣,两个物种的体温毫无芥蒂地传播着。
姜珩迷茫了阵,还没回过神来,嘴里就塞了条小鱼干进来。
嘎嘣脆,带着一股咸香,比他吃过的猫粮好吃百倍。
姜珩一条下肚,急得用手去扒拉男人的衣服,“咪!”
再来亿条!
陆沂川又塞了条,声音轻轻柔柔的,“咪咪醒了啊?”
姜珩叼着小鱼干抬头看陆沂川。
男人身上穿着件简单的白衬衫,因为下雨,天色很黑,再加上梧桐繁密的枝叶,照进阳台的光并没有多少,但却把陆沂川显得很温柔。
有那么一瞬间,姜珩恍惚好像回到了以前。
陆沂川低头看他,“还要吗?”
他弯下腰打开手里的袋子,露出里面满满一袋小鱼干,“都是你的。”
姜珩的眼睛顿时亮了,满心只有鱼干,心底浮上来的那点怪异顿时被他抛在了脑袋后面。
因为下雨,外面没什么人,倒是走廊那边总能传来一阵阵笑声,显得陆沂川这边莫名的有些冷清。
陆沂川也不在乎,他找了个碟子把鱼干放进去让姜珩自己吃,而他自己则懒散地靠在椅子上,从兜里翻出了烟。
姜珩抬头看了他一眼。
男人咬着烟,散漫地垂下眼和他对视,嘴角带着笑,脸上的神情却有些淡。
带着烟草味的指尖捏了下姜珩的耳朵,“怎么?咪咪连我抽烟也要管吗?”
他就这么咬着烟说话,声音有些含糊不清,音色沉沉的,带着喉结上下攒动,莫名有几分匪气。
一股热气没由来往姜珩脑门上蹿,嘴里的鱼干一下没咬住,掉了下来。
一声短促低沉的笑从他头上传下来。
姜珩看着还放在他旁边的手指,气急,猛地张嘴咬了上去。
陆沂川也不动,就这么任他咬,等姜珩咬够了,才将湿漉漉的指尖抽了出来。
“战斗力还不错。”他评价,“连个印子也留不下。”
姜珩:“……”
陆沂川擦干净指尖后拿出打火机点燃香烟,沉沉吸了口,然后阖着眼慢慢吐气,烟雾在他脸上升腾,模糊了眉眼,神情倦倦。
姜珩被呛得打了个喷嚏。
陆沂川抖了抖烟灰,像是没听到他的喷嚏声,“今天的雨真大啊……”
“看天气预报说,这雨要连续下好几天,估计要下到清明了。”
“时间过得还挺快,一转眼就清明了。”
清明是个悼念亡人的日子。
姜珩心底颤了颤,抬头朝陆沂川看去。
可男人的手忽然在他脸上揉了把,将他整只猫揉得乱七八糟的,视线也被阻挡了。
陆沂川的声音莫名有些轻快,“这么好的天气,咪咪不睡觉吗?”
姜珩把脑袋从他的魔掌里拯救出来。
“咪嗷!”
别揉了,别揉了!发型都乱了。
“看来咪咪也想睡觉啊。”
“我唱首歌哄你睡觉怎么样?”
还不等姜珩说话,陆沂川将猫团在自己怀里,眼神落在往下滴水的梧桐叶上。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声音在下着雨的午后断断续续的。
只有被他夹在指尖的香烟,迎着风,猩红的烟头越烧越旺。
……
-
陆沂川童年的生活远没有别人嘴里说的那般好。
他头上有个老实木讷的哥哥,虽说不会惹祸,但也绝对算不上出众,和他母亲需要的完美接班人相差甚远。
于是她生了陆沂川。
可就在她怀着他的时候,陆父出轨了。
陆沂川的出生说不上是幸运还是不幸,他拥有着比他哥还优越的生活,吃穿用度无疑是最好的,可同样的,他要承担着陆母变态的掌控和她情感的宣泄。
发现陆父出轨的时候他母亲的精神就变得隐隐有些不正常,陆沂川出生后非但没变好,反而更严重了。
她手里只有陆沂川这张能让陆父回心转意的王牌,这张能让她再次拥有话语权的王牌,所以陆沂川必须事事优秀。
可陆沂川的脸和他父亲太像了,陆母总是能在他脸上看见另一个人的影子。
心底扎了根刺,再优秀也能找出错来。
在他的童年里,待得最多的地方是别墅后花园里那个狭小的阁楼,小得几岁的他在里面勉强能站直身体。
里面没人打扫,堆满了杂物,仔细听还有老鼠啃食的声音。唯一的光源只有墙边开着的那道窄窄的窗。
陆沂川除了吃饭学习,大部分日子都被佣人推搡着关进阁楼,让他好好反省。
他不知道自己要反省什么,只能沉默着看唯一的光一点点倾斜、变暗,然后世界陷入黑暗。
再后来,有颗星降落在窗沿。
和他沉默冰冷惹人厌烦不同,姜珩是发光的太阳,没人不喜欢他,哪怕是陆家别墅里的佣人。
三岁半的姜珩上幼儿园了,个子和之前相比没怎么长,被投喂得多,脸更加圆了,两只小胳膊伸出来胖乎乎的,笑起来时总弯着眼睛,咧着嘴,梨涡都快被挤没有了。
没人能拒绝甜乎乎糯米糍吧的笑,哪怕是陆家心冷的佣人。
于是下了课的姜珩得到了一个梯子,梯子上挂着一个大大的篮子,而他身上绑着安全带,像颗星星,降落在阁楼那扇窄窄的窗边。
“多多……”
姜珩扒着玻璃,几乎把脸都趴在玻璃上,五官被挤得变形,“多多,我来看你了。”
陆沂川好像天生就不会哭,哪怕被这样关着,他看见姜珩依旧是笑着的,“往后退一点,小心掉下去。”
见姜珩往后挪了挪,他才道:“是哥哥,不是多多。”
哪怕上了幼儿园,姜小珩说话还是不怎么清晰,“多多,你肿么了?为什么在这里?”
陆沂川挪了挪位置,靠着窗户,看着外面的姜珩,“没怎么。幼儿园好玩吗?有没有人欺负你?有交到新朋友吗?”
“好玩,有人捏窝脸,还、还抢东西,漂亮姐姐有甜甜……”
他伸手往衣服里掏了半天,小胖手抓住一颗被揉得皱巴巴的糖,“甜甜,给多多。”
陆沂川的心忽然塌下去了一块。
“我不要……”他道:“给绒绒吃。”
绒绒小朋友因为可爱,给他糖的人很多,年纪轻轻就隐隐有牙齿坏掉的迹象,因此不得不严格控制他吃糖的数量。
好不容易在幼儿园得了颗糖还愿意留给陆沂川,看来他是真的很喜欢他了。
见陆沂川说他不要,姜珩飞快剥了糖纸塞自己嘴里,脸颊被糖块顶出来一块,眯着眼睛笑得很开心。
“多多……”他含糊不清道:“泥要待多久呀?什么时候陪绒绒玩?”
陆沂川动了动膝盖,一片火辣辣的疼。
那是他母亲下午发疯推了他一把,他不小心摔在花园的石子路上,膝盖估计破了皮。
“今天估计不能,我在这里埋了宝藏,要守一晚上,不然就被别人偷走了。”
姜珩小朋友似懂非懂,“包脏是什么呀?”
“是个很重要的东西。”
“比如……”
他缓慢道。
“比如绒绒。”
和早熟得宛如一个怪胎的陆沂川相比,姜珩正常得和其他小朋友没什么区别。闻言也只是傻乎乎的盯着陆沂川笑,口水流出来了都不知道。
“窝陪你呀……”
天色暗下去,远处亮起几颗星。
姜小珩抓着自己的笑晃了晃,“幼园园好多小朋友,好玩,窝明天还去……”
陆沂川问他,“那去了学了什么?”
“唱锅!”
绒绒小朋友大声道:“今天唱锅啦!”
一天没吃饭,陆沂川的胃一抽一抽的疼,他看着姜珩,“学什么歌了?”
“小星星!还有、还有……”
他思考了阵。
“虫虫飞!”
陆沂川笑了出来,“是虫儿飞。”
姜小朋友摸摸脑袋,“系虫虫飞!”
“是吗?那虫虫飞是怎么唱的?”
姜珩抠了抠脚,又抠了抠手,像是终于想起来,大声开口。
“虫虫飞……虫虫飞……”
“然后呢?”
“虫虫飞……虫虫飞……”
“笨蛋。”
“……”
-
黑黑的天空低垂
亮亮的繁星相随
虫儿飞
虫儿飞
你在思念谁
……
陆沂川低头,看着盯着自己的猫,他收了声吸了口烟,“不喜欢啊?”
烟雾吐在姜珩脸上,他扯着嘴笑了笑,然后微微叹气,“也是,小猫应该听猫猫歌,儿歌是给小朋友听的。”
他拿出手机搜了搜,找了首所谓的猫猫歌放给姜珩听,自己则又点了根烟。
雨一个下午都没停,他们就这样坐在阳台听了一下午的猫猫歌和抽了一下午的烟。
第二天雨也没停,陆沂川带着姜珩去医院打针。
许久不打,猛然来一针,姜珩被疼得立即叫了起来。
和以往他只能默默忍耐不同,这次陆沂川陪在了他身边,男人抱着他温声细语的哄。
医生见状多看了两眼,“当初看你挺冷淡的,没想到一个星期不见,就变猫奴了。”
陆沂川伸手擦去那双琉璃眼睛上挂着的水雾,听他这么说,笑了,“是啊,那时候就只顾着读书,也不关心别的,现在想想,有这么个小家伙挺好的。”
医生把手里的工具收好,“是啊,有这么一个毛茸茸的小家伙陪着,每天回去心情都会变好很多。”
“对了。”他道:“还没问你,你给它取了什么名字?我们这边做个登记。”
陆沂川说:“就叫咪咪吧。”
医生愣了两秒,“这个名字……”
男人无奈一笑,“我没什么起名的天赋。”
医生笑了两声,“也是,叫咪咪也不错,至少谁叫都不会出错。”
这两天陆沂川的生活都规律得可怕,早上雷打不动六点半起床,没下雨就去跑步,下雨就在阳台锻炼,七点半洗漱完去吃早餐,然后学习到中午,下午去开会或者上课,等到晚上还要抽半个小时去溜姜珩。
好像一切都在变好着。
一转眼就到了清明。
其实姜珩还不知道到清明了,他是看见陆沂川一早起来换了好几套衣服,然后又做了发型,喷上香水。
一开始他以为他要去约会,直到看见男人给他倒了足够吃好几天的口粮,弯下腰跟他道别。
“我估计有几天不回来,你在家记得要乖乖的。”
瞥见他手机的日期,他才知道原来清明到了。
他这是去看他吗?
-
清明依旧在下雨,宿舍楼下,宋璋已经在等着了。
看见陆沂川,他把伞往他那边递了递,抱怨道:“今年这雨也太多了,都连着下一个星期,人都快给下发霉了。”
听着他的抱怨,陆沂川反而笑了声,“本来这段时间就是雨季,哪有雨季不下雨的。”
宋璋扭头看他,对上他舒展开的眉眼时心底顿时一突,“陆沂川……”
陆沂川侧过来,伸手拍了拍他肩膀,“怎么一副见鬼的样子看我?走吧,我们早去早回,你不是说你下午还要去看你爷爷吗?”
他这副样子太正常了,和那些清明准备去上坟的人没什么区别。
可就是因为太正常了,正常到让宋璋有股毛骨悚然的感觉。
“陆沂川,你到底怎么了?”
男人看着他,“嗯?什么怎么了?”
宋璋收回视线,“姜家的人说什么时候去吗?我们要不要和他们错开?”
“不用。”陆沂川拉开车门上了车,“姜灼跟我说他弟弟犯病了,现在在住院,他爸妈都来不了,就他一个人去。”
宋璋沉默了。
他想张嘴说什么,但又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陆沂川扣上安全带,像是没察觉到他疑惑,“其实你忙的话也不用的,又不是什么大事。”
寒意沿着宋璋的脊骨往上爬,“你这话什么意思?怎么就不是大事了?”
“本来就不是大事,姜珩和你关系也没有很好,其实没必要年年都陪着我过去的,你也有自己的事要做。”
他补充道:“如果你觉得愧疚的话其实没必要,那件事跟你没关系,是我脑子糊涂才怪到你头上。”
他的话像一根刺一样猛地扎了宋璋一下。
四年前,如果不是他有急事忽然叫了陆沂川,陆沂川和姜珩也不会分开,姜珩也不会上了那辆车。
他这些年一直老妈子似的陪着陆沂川,甚至不厌其烦的照顾他,究竟是两人关系好还是什么,就连宋璋本人也不太能分辨出来了。
宋璋骂道:“你以为我想陪着你啊,你也不看看你那个样子,要是没有我,你能回去吗?”
陆沂川丢了盒口香糖在他怀里,“谢了,不过以后不会了。”
宋璋握着瓶子诧异道扭头,“什么叫以后不会了?”
陆沂川仰头吹出一个泡泡,“就是以后不会再麻烦你大晚上的把我拖回去的意思。”
那股寒意一点也没有消散,反而爬到了头顶。
手里的瓶子几乎快被宋璋给捏变形,他连笑容都变得很勉强,“不用麻烦我?难道说你打算迎接新生活了?”
坐他旁边的男人眯着眼看外面雨,声音懒洋洋的,“算是吧,人总要向前走的。”
人总是要向前走的,可陆沂川不会。
-
花了大价钱的公墓宽敞又冷清,陆沂川和宋璋到门口时没什么人。
他们下车时雨变小了很多,两人没打伞,陆沂川往头上扣了顶鸭舌帽。
他们到的时候姜灼已经到了,墓碑前面放着一束菊花,他正低着头不知道在说什么。
看见他们过来,姜灼让了位置。
他跟陆沂川解释,“星白的病实在有些危险,医院离不开人,今天实在没办法过来,他们等星白的病好一点再跟他一起过来。”
陆沂川把目光移向那张黑白色的照片,“不用跟我解释的,他们来不来是他们的自由,再说了……”
他弯腰把怀里的茉莉花放上去,“逝者已矣,活着的人才是最重要的。”
他太善解人意,姜灼反而说不出什么话来,“沂川,那天的事是星白不对,我已经教育过他了,以后他不会再出现在你面前了。”
陆沂川连眼神也没分给他一个。
宋璋朝他使了个眼色,“我们先下去了,你一个人跟他待一会吧。”
等到人都走完了,陆沂川才伸手擦了擦墓碑上的水珠。
他扶着墓碑,缓缓坐下来,周遭雾蒙蒙的,高大的男人靠着墓碑坐着,侧脸贴在冰冷的石面,指尖从少年黑白的照片上滑过。
试图温暖一块冰冷的碑。
陆沂川没说话,他就这么靠着,像是睡了过去。
直到雨水将他浑身浸湿透,他才动了动指尖。
“抱歉啊……”
他哑着声音道:“来了这么久也不跟你说话。”
“不过说了也没什么用,你又听不到。”
“如果听得到的话,为什么不来找我呢?”
风从他身侧掠过,冷得刺骨。
“绒绒总是沉默。”
“沉默着。”
“连梦里也不来看我。”
“不过没关系了……”
他笑着道。
“我们很快就见面了。”
他探过身子,在照片上落下一个很轻的吻,带着清明潮湿的水汽。
“活着太累了。”
“我很努力的活了四年了。”
“绒绒能理解我的对不对?”
“……”
“不说话,我就当你默认了。”
……
宋璋等到了中午才等到陆沂川的身影,他有些惊奇,毕竟往年都是天黑了他才去把人拖出来。
“你这次怎么这么早?”
陆沂川迈着长腿坐到他身边,“没什么话说,就出来了。”
宋璋总觉得哪里有点奇怪,但还没等他想通,陆沂川又道:“雨又变大了,吃点东西再走吧。”
他们坐的地方是开在墓园门口的店,两人点了碗粉,味道算不上多好,不过还是吃完了。
结果没想到吃完粉雨非但没小,反而下起了暴雨。
两人无奈,只能等暴雨停了再走。
可能是节日问题,又或许是天气的影响,宋璋没忍住跟陆沂川要了根烟。
他盯着跟前的雨幕,可能是听说陆沂川终于要向前走了,他难得的有些感慨。
“说实话,这几年看你这样,我其实有些后悔。”
“后悔那次救了你。”
那画面,哪怕是现在回想,宋璋都觉得心有余悸。
他都忘了自己是怎么打开陆沂川的房间门的。一眼望去,满屋子的血,伤口深得都能看见骨头,如果宋璋晚来一步,陆沂川就真的死了。
“我那时候学医,总觉得自己是个白衣天使,救人是我的使命。这些年救了那么多人,我都没觉得后悔,除了你……”
陆沂川没说话。
宋璋想,其实活着才是对他最大的惩罚吧。
他没跟陆沂川说,在看着他睁着眼睛熬过无数个漫长的夜,然后第二天又若无其事的生活时,他都忍不住想跟他说:
要不算了吧。
可他的职业道德让他说不出这句话。
他就这么陪着陆沂川耗。一年、两年、三年……
到后来,宋璋终于明白。
陆沂川早就死了,死在那个艳阳高照的午后。
他就像一块坏掉又被强制塞了块电池的表,无论指针如何有条不紊的前进,迎接它结局只有一个——
停止。
宋璋吸了口烟,“所以我很高兴,高兴你终于可以想开,人的确是要向前看的。”
陆沂川将手搭在膝盖上,前面是连绵的山,一块块墓碑矗立在山间,发着冰冷的光芒。
他总能找到属于他的那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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