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沂川这一觉睡得极沉, 醒来时时间是半夜。月光如水,泻下银白的光辉, 不大的阳台笼在一片朦胧的光影中。
他低头, 发现身上不知道什么时候盖了件薄薄的毯子。毯子在他身上盖得七零八落的,上面还染着不知道从哪里带来的灰尘,腿上盘着一只秃毛小猫。
他指尖从小猫脊背上的疤痕划过, 总觉得自己忽略了什么, 可等细想时,心底涌上的疲倦顿时将他淹没。
和疲惫的心情相反, 陆沂川看起来却很精神, 原本死灰的眼底久违地亮起光亮。
蜡烛烧到最后, 火苗反而却是最旺的。
他站起来把猫抱回猫窝。期间小猫都睡得很沉, 哪怕换了地方也只是抻了抻爪子, 翻了个身又接着睡。
陆沂川站着看了会, 然后拿着钥匙出了宿舍。
-
宋璋又在加班,加到最后他两眼青黑、面呈死色。
他想,可能病人没死, 他就先从医院大楼跳下去一了百了算了。
当陆沂川提出要请他吃宵夜时他想也不想的同意了。
哪怕陆沂川和陆家决裂了, 但他依旧有钱, 宋璋毫不犹豫的选择了最贵的酒楼, 毫不客气的点了通。
a市是没有夜晚的,哪怕半夜,街上依旧车水马龙, 霓虹依旧闪眼。
顶层包间巨大的落地窗很好地将城市的夜景框住, 站在窗前, 那种把整座城市都踩在脚底的感觉顿时油然而生。
只可惜, 宋璋不想把城市踩在脚底, 他只想把他们科室主任的脑袋踩在脚底。
他猛灌了一杯水才感觉自己稍微活过来一点,“你今天怎么这么好心,忽然想起来报答你爸爸的恩情了?”
陆沂川开了瓶红酒,红色的液体缓缓流进高脚杯,在灯光下散发出醇厚的光泽。
他靠在椅背上,套了件纯黑的外套,朝他分去一个眼神,“看你可怜,慰问一下。”
宋璋哇地一声哭了,他真的是脑袋被门夹了才去当医生。
可脑袋被门夹了不代表他真的傻了,“你会有这么好心?还有,我怎么感觉你今天怪怪的?”
陆沂川撩了下眼皮,“有吗?”
宋璋想,当你这么问的时候那就是代表有了。
菜陆陆续续上来,食物的香气勾得宋璋暂时失去思考。
陆沂川安静的看着他吃,等宋璋吃得差不多他才道:“我把宿舍的钥匙给你,你明天可以去……”
说到这里时,他忽然想起白天那两个女生说的话,话头顿了顿,“它很喜欢在学校里玩,你去看看,如果它愿意跟你走你就带它走,不愿意就让它留在学校,会有人照顾它的。”
宋璋拆螃蟹的动作一顿,“你真的要给我养啊?”
“不喜欢?”
“也不是不喜欢……”宋璋咂巴了下嘴,还是觉得奇怪,“感觉你不像是会把自己的东西送给别人的人。”
陆沂川合上手搭在膝盖上,身体往后靠,整个人看上去比平时放松了不少。是那种由内而外的放松。
听宋璋这么说,他缓缓笑了,眉目舒展开,“那我应该是什么样的人?”
宋璋拿着剪刀咔嚓剪下蟹腿,“虽然外表看不出来,但我感觉你对自己的东西占有欲挺强的。只要是你认定的,根本不可能给别人。只不过你平时无欲无求的,除了姜珩没见过什么让你在意的。”
“不过想想也对,那猫你好像也不是很上心的样子,连名字都只取什么咪咪,露水情缘罢了。”
他拆下蟹壳,抬眼看陆沂川,“你大半夜来找我就为了跟我说这个?”
陆沂川语气懒懒的,“睡不着,顺路。”
宋璋无语了瞬。
几秒后,见宋璋还在看他,陆沂川掀了掀眼皮,“怎么?”
“我还是觉得你有点奇怪,你真的看开了?”
对面的人没说话。
……
两人分别的时候天快亮了,远处的天际泛起微微一抹鱼肚白,晨曦的微光露了点进来,然后是沉在底下的淡金色。
不出意外的话,会是一个好天气。
陆沂川打车去了墓园。
光从天边照过来,伫立着的碑沉默冰冷。
他靠着碑坐下,清晨的风从额间拂过,吹亮他眼底残留的光。
陆沂川很少来这里,哪怕他爱人的尸骸留在这里。
他想他的绒绒开开心心的,不想让他看见他这副样子。可漫长的思恋太过于难捱,他只有在这里才能获取一些活下去的力量。
“抱歉啊,要让你失望了。”
依旧没人回答他的话。
陆沂川把头抵在墓碑上,脸部盖住的阴影下是那张微微褪色的黑白照片,指尖从上面划过,带着清晨潮湿的水汽。
最后是一个轻柔的吻。
……
在太阳升起来时陆沂川离开了墓园。
他来得太早,门口的店没开门,支在外面的桌子上放着没收回去的垃圾,不远处的花池台阶上坐着一个衣裳褴褛的老头。
陆沂川站在那张放着垃圾的桌子旁边拿出手机打车,却听见不远处的老头说话了,“这位朋友,要算命吗?”
陆沂川头也不抬。
老头接着道:“我看你眼底青黑,恐有血光之灾,要是不加干涉的话,恐怕活不长久啊。”
大清早的,没人愿意接墓园的单,手机上显示至少还要等半个小时。
陆沂川终于肯抬了下眼皮,“是吗,那我求之不得。”
老头哽了哽。
他揣着手走到陆沂川身边,拉过桌子下面的椅子坐上去。不过他的姿势很奇怪,看着年纪一大把的样子,身子却柔软得不像话,恨不得把自己团成一团塞椅子上。
“老夫是看和你有缘所以才好心提醒你,这人啊,执念太深不是件好事,该放下的就要适时放下。”
陆沂川没搭理他。
见状老头不爽地瞪他,“我跟你说话呢?你这人什么态度?”
男人往旁边走了两步。
老头伸手挠了挠桌子,见陆沂川越不搭理他他就越来劲,“我很厉害的,你真的就没有什么想要问我的?”
在他不断加钱后,终于有人接单了,看着司机靠近,陆沂川收了手机。
“有多厉害,能让死去的人复活?”
“那肯定不能啊。”老头道:“但我可以让你梦见死去的人。”
他以为他说完会收获对方震惊加崇拜的目光,但男人只是拿出顶鸭舌帽扣在脑袋上,帽檐挡住他大半的脸,“你是第三十个跟我这么说的人。”
老头:“……”
他不服道:“我可是真的。”
很显然,他说出的话并没有得到对方的信任。
一辆车缓缓从远处开来,司机从车窗里探出脑袋,“打车的是你吧?”
陆沂川将帽檐拉得更低,走过去拉开车门。
他的手刚握在门把手上,后面顿时传来一道着急的声音,“我说的真的是真的,你只要把你胸口上的那截骨头泡进去,就能入梦。”
陆沂川身形猛地顿住,扭头朝老头看去,“你说什么?”
“我说……”老头清了清嗓子,抬头朝他看去,却被他眼底的神色骇得溢出一声短促的叫。
……
清晨的早餐铺很热闹,不大的门面里就放了三四张桌子,最里面坐着两个奇怪的客人。
一边是衣裳整洁的男人,头上戴着鸭舌帽,只露出半截轮廓分明的脸。另一边是一个白头发的人,外形看着像个老头,衣裳破烂,可在杂草一样的头发下却是一张意外年轻的脸,看着也才三四十岁。
老头……中年男人吃完了五屉包子,抬手又朝老板招手,“再来五屉。”
一回头,对面的陆沂川正盯着他看。
“可以说了吗?”
中年男人胡乱擦了把嘴,“你胸口是不是挂着一截骨头?”
陆沂川皱着眉问他,“你是怎么知道的?”
男人道:“我当然是闻到的。”他眼睛转了转,“你知道的,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
“多少钱?”
男人思考了好一阵,缓缓朝陆沂川伸出三根手指,“就这么多,不能再少了。”
“账号给我。”
男人眼底一喜,磕磕绊绊地报了账号给他,“你知道的,我算命一向都贵,我是看和你有缘才给你打了折,不然还要收你更多。”
陆沂川没什么耐心听他说废话,他把手机拿给他看,“转过去了,可以说了吗?”
男人咬着包子眯着眼眼睛看了眼,“个、十、百、千、万……”
他嘴里的包子掉了,“三、三百万?!”
看着桌子上的狼藉,陆沂川不动声色往后撤了点距离,“你要三千万?”
男人张了张嘴。
他只是要三百而已……
“我……你……”他激动了阵,看向陆沂川的眼神仿佛在看救世主,“其实说简单也简单,说不简单也不简单。”
他从怀里掏出一截红绳,“我给你一道符,你把符烧成灰放碗底,然后把红绳和你身上那截骨头放进去用血浸泡三个小时,到晚上睡觉的时候把骨头串红绳上戴着,你就能梦到骨头的主人了。”
“不过这法子有且只能用一次。”
陆沂川没理会他后面这句话,而是问,“用什么血?”
男人沉默了瞬。
“你的。”
说完后,他看见对面的男人勾唇缓缓笑了。
那是一个很奇怪的笑,比起不相信,明显兴奋居多。
男人抖了抖身子,连忙抓了两个包子往嘴里塞。
-
陆沂川拎着酒进了暗室。
他靠着墙坐在地上,对面就是神龛,屋里没开灯,只有红烛的光在跳动。
他把酒放在地上,曲着腿,从旁边拿过一个碗。
“说好要去陪你的,我总不能食言。”
陆沂川笑了声,从怀里掏出那张符,骤然亮起的火光照亮他的脸,神色是一如既往的温和。
符纸很快化成灰烬沉在碗底,他把红绳放进去,又从胸前取下从不离身的指骨。
“临走了,还要把绒绒弄脏,你会怪我吗?”
红烛无声跳动。
陆沂川缓缓把指骨放进碗底。
他将腿曲得更高了些,慢条斯理地叠起衣袖,露出冷白消瘦的手臂,最后把手搭在腿上,取下手腕上的表。
他端详着那个丑陋的伤口看了几秒,垂着眼漫不经心地又沿着之前的刀疤割开一道口子。
口子并不深,不会立马致命,但也自动愈合不了。
鲜红液体就这么沿着手腕一点点溢出,汇聚在指尖,落进下面放着的碗里。
滴答——
陆沂川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右手拿起酒瓶。
体温在流失,可酒精又让他沸腾。
他像是感觉不到疼,甚至还能笑着说话。
“你太小气了,从来不来梦里找我,我试了很多方法也找不到你。”
“大概是你不想见我吧。”
“不过这是最后一次了。”
“死之前能见一次你挺好,见不到……”
“见不到也无所谓。”
“因为我们马上就要团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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