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暖花开,千叶山的积雪随着气温的回升而逐渐融化。
一转眼,项容在千叶山中逗留了半个月。
她揣着心事,无法排遣,平日里只能靠打猎、摘野菜之类的琐事打发时间,尽量不让自己胡思乱想。
江珥的眼睛没什么大碍,就是暂时不太能经受得起亮光的刺激。
他给眼睛蒙了一层黑布,专心休息之余,也会抽出时间来给学生讲课。
天暖和后,山下附近的村落有孩子也上山来听课。
“从几年前便开始了,他们但凡有时间,随时可以到山上来听课。”
夕阳西下,来听课的孩子们一边齐刷刷地说着“多谢老师教诲”,一边像出笼的小鸟,欢天喜地往山下跑去。
江珥站在木屋的廊檐下,被遮挡的视线循着孩子们跑动的声音而移动。
“村里几乎没有识字的,孩子想读书得去城里,可束修不便宜,村民交不起,也舍不得。”
一开始,他给学生们上课的时候,进山的孩子们因为好奇来偷听,听又听不懂。
“后来索性单独给孩子们开了个课堂,有时我的学生也会代为授课。”
如今各种策试早就停了,就算不停,这些出身底层的孩子们也没有参加的机会。
读书看起来好像没什么必要。
“读书可以明理正心,希望他们可以分得清是非曲直,不论乱世盛世,都不要误入歧途。”
项容认真听着,目光在孩子们的脸上一一划过,略带疑惑地问道:
“我瞧孩子们的容貌似乎与一般的大燕百姓略有不同。”
眉骨更为突出,眼窝显得深邃。
之前在山中偶遇的一些成年村民也是如此。
“他们的祖上是北方高原的白狄人,因为部落的争斗与内乱而南迁,大燕开国之后,就成了登记在册的大燕百姓。”
经过世世代代的融合,除了容貌,以及天生高大勇猛外,其他方面与寻常的燕人并无差别。
项容没有拜入江珥门下,不方便与他的学生们一起上课,便蹭孩子们的课。
江珥授课的时候有一种魅力,能让人不自觉地平和下来。
对于项容而言,听课是难得的安宁时间。
半个月过去,江珥的眼睛也慢慢康复了,像没受过任何伤。
江珥有时笑言:“仿佛换了双新眼睛。”
年纪大了,视力本早不如从前了。谁知眼伤好了之后,看什么都清晰起来。
真是祸兮福之所倚。
江珥仗着视力变好,开始废寝忘食地写着什么。
学生们担心他的身体,又不敢置喙,“师父又要着书?”
“也许吧,咱们不敢劝,又帮不上什么忙,就为师父多备些纸墨。”
项容在山中落脚的这些日子,发现江珥的学生简直是人才辈出。
有会打猎的,有擅长医术的,也有会种地、养鸡的。
他们不全是书生,很多人是仰慕江珥的才学,对他的预言能力十分推崇。
得知他返乡、隐居山中后,便前来拜师。
江珥虽然被大多数人当成疯子,但也有人信他、崇拜他。
即便不多,在某种程度上,也可以令他感到慰藉了。
那几个说要为江珥备些纸墨的学生不是要下山去买,而是自己动手制作起来。
大燕的造纸技术算是比较成熟了,更不算什么秘密。
项容就见过苎麻纸、竹皮纸和桑皮纸这些,其他树皮的纸大约也少不了。
山中有楮树和青檀,负责造纸的学生们早前就备下了不少树皮。
说要造纸,便早早将树皮放进石灰水里泡上。
隔天开始蒸煮,煮好的浆料铺好,接下来到了用棒槌使劲捶打、舂捣的环节。
项容打过那么多工,在山中又充当了一回造纸的临时工。
她力气大,旁人捶浆料捶累了,她便主动接过棒槌。
她一下下挥动着棒槌,把心中的郁结之气都借此发泄出来。
“行了行了!姑娘别打了,浆料变成泥膏状就差不多了。”
造纸的学生抢救似地,连忙把捶打好的浆料放进一旁的水槽里,纸浆里的纤维慢慢悬浮于水面。
有人用篾席轻轻捞起纤维。
项容在一旁问:“还有什么我能做的吗?”
对方看看她手里的棒槌,又看看她面无表情的模样,把铺满纤维的篾席交给她。
“劳烦姑娘把篾席放到太阳底下晒干……还请姑娘动作轻点。”
“知道了,放心。”
项容放下棒槌,安置好篾席,就没有什么活干了。
可能是她捶浆料的时候太凶悍了,学生们觉得后续的细致活不适合她。
婉转地把她推去了制墨的地方。
“有劳姑娘费心,我们这里没什么事了, 姑娘若不累,可以去帮帮师弟们。”
师弟们正在松树干底部钻洞,点火烤树干,好让松香流净,接着烧出来的松烟才好。
钻洞这事,项容擅长,她主动请缨,成功给自己揽了桩活,顺带还能学着怎么制墨。
她努力让身体和脑子持续活跃起来,不断接收新事物,就不会让消极的情绪影响到自己。
项容将斩好的松木块堆入早就搭建起来的竹棚里,有学生从竹棚前端点火——竹棚用草席和泥土密封起来,竹每隔一段开了个烟孔,里头也铺了烟道。
说是要连烧几天,之后再来取松烟。
学生们忙得满头大汗,却个个有说有笑。
项容看着他们,觉得这里其实也像一个小小的桃花源。
他们目前生活得很开心。
希望这一世,不要再走入自焚于山中的结局。
项容跟着学生们做完纸墨,闲下来,就去山中深处打猎。
在深处徘徊,偶尔会不经意地看到溶洞。
过去的这些天里,项容其实又进了一次溶洞。
她告诉自己,不要形成执念,跟着了魔似的,但就是没忍住。
结果还是一样的。
地宫在,却找不到门窗。
项容一边告诉自己不要再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一边管不住自己的脚,在路过时,又走了进去。
溶洞里的温度没什么变化,只是和上次比,空气中的水腥气更浓烈了。
最近积雪融化,空气和土壤中的水腥气都重了不少,这不奇怪。
这是项容第三次进入溶洞,愈发熟门熟路。
她打着手电筒,步伐很快。
走着走着,忽然顿住。
有什么东西掉落在她肩头了。
她调转手电筒,对着肩头照去。
是一小块黏湿的土。
紧接着,又是一块。
头顶的土壤在脱落。
在重力作用下,这本是很正常的事情。
但项容觉得,任何看起来正常的事情,被她遇上,都可能变得不正常。
她是这个世界的bug,一个要被清除却很难清除掉的bug。
一个就算被清除了、还能复活的bug。
可她不确定自己能否复活第三次。
在身体一切正常的情况下,求生的本能和习惯让她什么都来不及去想,立即原路返回。
脑海深处回荡着“死就死,有什么好怕的”的想法,脚下却又跑得比兔子还快。
静谧又幽深的溶洞中,不知从何处,慢慢响起一阵低沉的 “嗡嗡” 声,仿佛是大地的脉搏在不安地跳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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