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季安稳住身形,不敢妄动。暗处符师的手段不是他能匹敌的,但把后背留给敌人,是他永远不会做的事情。
角落里走出一个人,白衣飘飘,长髯及胸。
李季安朝他拜了一拜,“见过张真人。”
张仁走近了,“不服气?”
握判官笔的手有些抖,“为什么要放我被打成这个样子?你就这么喜欢看笑话?”
张仁叹了口气,“他的刀法中蕴含一些天地元气,虽然不多,但有一部分还是能穿透符箓的。我也没想到。”
“狡辩!无耻之尤!”
张仁不再理他,伸手把李季安扶起,“他叫张灵宝,是弘文馆教习。写得一手好字,境界颇高,却不是符师。”
李季安向他行礼,张宝灵别过脸去。
“不要和他计较。前几日和他说起过你,他境界虽高,不见得能稳胜未修行的你,他觉得我在说梦话。今天刚好你在,他非要试试。”
李季安恍然,再拜谢罪,“晚生不知情由,请先生责罚。”
张宝灵脸泛起一片红,嘟囔了几句。
李季安听不懂,转脸望向张仁。
“没事,我也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张仁摆手笑道,“进来说话。”
张仁拉着不情不愿的张宝灵,一起进了一间小屋。有小童端上茶水瓜果。
李季安双手捧起茶碗,俯身奉上。
张仁迟疑了一下。“我虽对你有筑基之情,但主要出自私念,你不必如此。”
“承蒙先生谆谆忠告,铭感五衷,奉报先生殷殷之谊, 当俟异日耳。”
张宝灵神色有异。
张仁伸手接过茶碗,“好了,我知道了,以后不要酸。”
李季安嘿嘿一笑。
“张兄,不问问?”
“那我就直说了,”张宝灵“我修行多年,已入不惑,你连个初境都不是,只是对天地元气有所感悟,为什么能跨境杀我?要知道境界的差距犹如天差地别,在我眼里,你比刚会走路的婴儿强不了多少。”
“我不知道。”
“你……”
“我大概知道一些,你听一听。”张仁摆手示意他喝茶,“道法玄妙,境界高低是绝对的,但能否杀人却不是由境界决定的。我草原之行,最大的收获就是,万事皆有可能。我们能通过修行做一些凡人不能想象的事情,凡人为什么不能做一些让修行者不能想象的事情?”
“那也不可能啊!”
“没什么不可能的,修行和杀人是截然不同的两件事。你仔细回想,如果我不出手,你死了多少次。说实话,若不是日前见过他出手,我也未必挡得住。”
张宝灵默然。
“张兄你潜心修行四十载,可有一日研习如何杀人?李季安自幼从军,哪天不是想着怎么杀人?军中也有阵师、剑师、符师,可两军决战是否由这些修行者来决定胜负?被杀的还少?”
张宝灵悚然。
“听说你已是公主府典军,恭喜了。”
“我也是刚刚听说这件事,事先并不知情。”
“不想做官?典军可是正五品。”
“我没有想过做官。”
“那你以前在想什么?”张宝灵问道。
“不知道,没想过。”
“没想过?”
“小时候挨饿、生病,被人笑妈不生爹不养,头都抬不起来,能想什么呢,就想着快长大。大了一些后,基本每个月都要打仗。上了战场,其实生死不由自己掌控,就是想活下来。”
“现在不一样,”张仁道,“你真的要好好想想。对了,你来找我何事?”
“我不知道你在弘文馆。”李季安老实巴巴地交代,“杨雄说崇文馆不好进,来弘文馆。我只是替李聪看看,看看这个他想看的地方。门房不让进,我就想着把先生的名号抬出来试试。”
“我之前在崇文馆的时间多一些,崇文馆由太子直接管理,我既然决意清修,继续待在那里不合适。钦天监我也去和众师兄弟道别过,今天来弘文馆和张兄一见之后,我就要离开京城了。”
“先生原来说要在崇文馆拜会一位老友……”
“没见着,”张仁道,“意料中事。不过能再见一见你,我也很高兴。”
“收他做个徒弟呗。”
张仁笑着摇了摇头。“我境界尚浅,没有收徒的资格,也没有这个心思。”
“也是。”
“既是碰面,也算有缘。我现在提醒一句,若不想在公主府,想出来可就难了。”
“我想好了。”李季安摇头道,“我没有世家背景,也不想做什么典军,还是看看修行一事能否走得通吧。”
“长公主就是你的背景啊。”
“不见得,”张宝灵摇头,“君以此兴,必以此亡啊。”
“你的意思,公主会……”
“我没这么说。我只是说,长公主既然可以让你一步登天,也可以让你直堕九幽。当然,她本人未必就不会有灾祸上身。”
“夸张了吧?”
“皇族之中,最忌讳掌权。长公主若是只想当个太平公主,当然无事。只怕人心不足,反罹其祸。”
“她刚从草原回来,朝中又无党羽,怎么掌权?何况她也没有这个心思。”
“何以见得?”
“这怎么说?”
“别急,”张宝灵笑道,“你不用紧张,我只是告诉这位小友,有时候,诱惑不见得是蜜糖,有可能是毒药。”
“对我来说,她是福是祸都无关紧要了。”张仁感慨道,“既然决意修行,你要迅速返回公主府,在公文未达之前辞去官职。至于如何修行,日后走一步算一步吧。”
李季安拜谢,起身离开。
看着李季安离去的背影,张仁皱眉道,“怎么感觉你在诱导他走向修行?”
“这你就冤枉我了。”张宝灵抬起茶杯悠悠然啜了一口, “你道家出身,怎么就不知道顺乎本心?他内心深处渴望修行,但面对到手的高官厚禄,一时难以割舍罢了。他涉世未深,不懂官场之险恶,也不知富贵与风险本就是两两相依的伴侣。你以为一路回来,他舍命护主是最大的风险?我看未必。”
张仁沉默良久,“也许你是对的。”
“对与错不是绝对的,我也不知道自己对了没有。但是今天他竟然在三言两语之间就毅然选择弃官,让我颇感意外。说实话,我若是这般年纪,肯定做不到。”
“是啊。我还担心一点,公主府放不放人。”
“来的时候措手不及,走的时候就未必如愿了。”
“那怎么办?公主府对他来说太庞然大物了,扛不住啊。”
张宝灵大笑。
张仁失笑,起身告别。“书生自有嶙峋骨,果然不假。告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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