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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百零四章  疫症(八)

    医术高明的大夫,充足的银两,足够应对这世上很多病症。然很多时候,这两个条件都不可避免地缺其一。而疫症,那是有再多医术高明的大夫,再多的银子,都是没法遏止的,那就像是悄然而起而后燎原的山火,不把途经的一切烧毁烧尽是不会轻易止歇的,而最开始的时候,它可能就只是一个小小的火星。

    谢弘文的话虽然说得断断续续,前言不搭后语,但骆铭和楚恒最终还是理清了他想要表达的意思。一时间,两人都不知道该如何表达那一瞬间的心中所感。

    疫症之言恍如头顶悬着的一柄剑,白素看到了那柄剑,告诉他们那剑是要落下来的,他们呢,当时并未看到那柄剑,但终究有些相信白素的话,现在好了,那剑终究还是避开了他们的侥幸,落了地。

    喝了水之后,谢弘文的面上和脖子上慢慢沁出了汗珠,后背的衣裳渐渐湿透,一阵清晨的犹带着夜晚凉意的微风吹过,他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舅舅辛苦了,您去后头洗漱一下,然后我让人送您回去。”

    “好,好,那……那这事……”谢弘文当然也知道,这样的事,以个人来说,并做不了什么,便是朝廷派了人,能做的其实也很有限。但不管如何,有作为总比无为的强。

    “舅舅放心,我会让人处置的,这段时间,舅舅、舅母一家还是暂时待在家中不要出门的好。”

    这话其实不用骆铭交待,谢弘文也是这么打算的。疫症是会过人的,这一点很多人都知道,但更多人不愿意相信自己的亲人会染上这样的病。就像那个孩子的爹娘,即便孩子有了高烧、咳血丝的症状,他们也只想着是不是孩子咳嗽得久了,伤了喉咙,这才痰中带了些许红色。至于孩子身上渐渐浮现的瘀斑,他们都只视而不见,作为孩子的爹娘,他们只想花银子,求大夫治好孩子的病,就这样简单。

    传言城中可能有疫的时候,京城之中很多药铺的大夫其实都是害怕的,有些胆小的大夫甚至想过先行离开京城,等确定京城安全了之后再回来。但也不过只是想想罢了,因为不但他们自己,他们的家人都是活口,既然是活口,衣食住行都是要花费银子的,为了一些莫须有的传闻而举家迁移,那是很不聪明且浪费时间、精力的做法。

    佑安堂的章大夫就是这样一位大夫,虽然他的医术没有宫中的御医那样高明,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想法是一样的。就从他将上回那个马上临盆却胎像极不稳的妇人拒之门外的做法,就可见一斑。

    但大夫就是大夫,不是钦天监的那些个能夜观星象的官员,也不是路边那些能铁口直断的算命先生,他们更像是树丛之间张着网的蜘蛛,等着病患自投罗网,至于来的病患都是身怀什么样的疾病他们其实并不能预见或者避开,因为很多时候,他们是被选择的那一个。

    能和谢璃、谢景一道玩耍的孩子,都是住在佑安堂附近的巷子里头的。如同谢弘文夫妇一般,在孩子半夜烧起来的时候,那对爹娘也是焦急的,好容易等到了天蒙蒙亮,孩子已经开始咳嗽,甚至……所以他们热锅上的蚂蚁一般,根本没法去比较或者回想京城之中究竟哪个大夫的医术更好,只想着早些替自己的孩子找到一个能治病的大夫,很理所当然的,离他们家最近的佑安堂就变成了他们送孩子过去的首选了。

    不得不说,章大夫虽然贪生怕死,怕担责任,但为人还是比较勤快的,一大早的,他就到了铺子里头,铺子里头的伙计也早早起了,开了铺门,正在打扫铺子呢,就见章大夫已经背着手进了药铺。

    “章大夫早。”

    “嗯。”

    伙计亮子觉得章大夫完全没有必要来得这样早,因为这么一大早的,基本是没有病人来看诊的。其实章大夫近来来得愈发早,只是为了讨一份清静,最近章家又添了丁,因为已经是第三个孙子了,所以章大夫已经不觉得如何稀罕,只觉得吵闹,那孩子是真闹腾,从晚到早哭个不停,好像除了吃喝拉撒就是哭闹了,吵得他根本看不下医书。

    佑安堂所处的位置很不错,这会儿虽然太阳还没完全升起来,但铺子里头已经算是挺亮堂的了,章大夫拿出医书,才刚翻了两页,已经听到了有些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的,还有哭喊的声音,“章大夫,章大夫,快,快救救我们家孩子。”

    脸色酡红,嘴唇干燥起皮……章大夫只看了一眼,就知道这孩子是带着热度的。最近天气早晚寒凉,白天闷热,是最容易生病的,特别是调皮的孩子,热了就脱衣裳,冷了也不知道加,寒气入体犹不知晓。

    季节交替引发的小病症,章大夫还算拿手,并不如孩子爹娘那般着急,很淡定地道,“嗯,坐下吧,我来把把脉。”

    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往下轻轻一压,本来面色十分平静的章大夫渐渐蹙起了眉头,这脉象……怎么这么乱,如果只是普通起热,不应该是这样的……下一刻,一直闭着眼睛的孩子猛烈地咳嗽了起来,在章大夫还没反应过来之前,喷了他一脸唾沫。

    “对不住,章大夫对不住!”孩子娘十分紧张地从身上掏出了一块帕子,就要替章大夫擦脸,章大夫却摆了摆手,自顾自地从自己怀里掏出了块帕子,面色发青地在自己脸上擦了擦,正想随手扔掉,却鬼使神差地将帕子打开看了一眼。只一眼,章大夫面上便出现了骇然之色。

    “他,病了多久了?”痰中带血,也有可能是肺痨。但孩子圆润的面庞告诉章大夫,这并不像是一个被肺痨折磨到咳血的病患。如果真是,那这孩子应当面色发黄,瘦得皮包骨才对。

    “昨晚,昨晚才起的热,半夜的时候还一直叫难受呢,凌晨就叫不醒了。”

    “脱衣裳!”章大夫突然提出的要求,让孩子的爹娘有一瞬间的愣怔,直到章大夫面色有些狰狞地又重复了一遍之后,孩子爹娘才抖着手把孩子的衣裳给解开了。

    章大夫目光发直地盯着孩子身上但凡长着眼睛都无法忽视的淤青,还有那手臂之上发青发黑的伤口,良久良久,在场的人都快憋得透不过气来之后,章大夫颓然开了口,“亮子,去外头摆上‘今日休诊’的牌子。然后马上去报官,就说咱们铺子里头……发现了疫症病人。去了之后,你就别回来了。”

    章大夫的说法,显然是孩子爹娘所不愿意听到的。

    “你胡说!我家孩子好好儿的!就是起了热,一副退热的药就能治好的。你看不好,没关系,我这就带着孩子走,当家的,我们去别的药铺看,一定能把思铭的病看好的。”说着,那妇人就要抱着孩子离开,章大夫也不起身阻拦,只在她身后淡淡道,“恶意传疫,是要坐牢的。”

    所谓‘恶意传疫’,便是在已经知道得了疫症的情况下,还到处行走,增加疫症感染人数。

    那妇人笑了,笑中带着泪,将怀里的孩子搂得更紧了一些,“死都不怕了,还怕坐牢吗?”

    “想想你的家人。”

    疫症一旦大肆传开,死亡的人并不会比一场战争少。但这世上就是不免存在这样的一种人:我要死了,你们凭什么活着?然后明知道自己身上带着病,还尽往人多的地方钻。过一个人够本,过两个人赚一个。

    这样的情况下,前朝有个皇帝便颁布了一条法令,恶意传疫的家人、亲戚都负连坐之罪。法令很长,但简而言之,十分简单,既然你觉得一个人死太寂寞,想要带着别人一道,那么很简单,和你有亲缘关系的,朕都给你一块儿送下去,人间不能团圆,地府去团聚。这样的情况下,除非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或者冷心冷肺到了极致的,不然都会乖乖地待在原地,等待朝廷的处置。

    孩子可能得了什么病,孩子爹娘并不愿意深想,只想着找到大夫就好了,但很不幸的,章大夫一句话便戳破了他们一直守着的窗户纸,孩子娘为什么暴怒呢,不是因为不信章大夫的话,就是因为相信了,所以才想跑。至少从佑安堂去别的铺子的路上,她可以什么都不用想。很多事,不想了,便不会害怕。

    但现在,她已经没有力气了。

    作为铺子里头的伙计,亮子自然知晓章大夫刚才说的话究竟代表了什么意思。他只是一时之间,没有能反应过来。就像那个‘狼来了’的故事,总有人说狼来了,但一直没有能看见狼,在所有人都以为这世上没有狼的时候,它却真的来了。

    “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章大夫严肃的语气和表情,让亮子一下子清醒了过来,“好,我马上……”出了铺子门之后好一会儿,亮子有些不知今夕是何夕,只茫然地左右看着,一时间想不出他究竟该往哪个方向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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