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庆堂中,贾母微微蹙着眉头,轻抚着贾宝玉的后背,温声道:“莫怕,莫怕,有老祖宗在呢。

    宝玉啊,你父亲既唤你,定是有事,你且去罢,若受了委屈,只管回来与老祖宗说。”

    王夫人在旁亦道:“宝玉,你也不小了,莫要总是这般胆小。你父亲想来是有话嘱咐于你,快些去吧。”

    贾宝玉这才不情不愿地从贾母怀中挣脱出来,一步三回头地随着袭人去了。

    王熙凤见贾宝玉那可怜模样,笑道:“这宝兄弟,一听到二老爷传唤,便如老鼠见了猫一般。”

    贾母叹道:“这二老爷,平日里对宝玉太过严厉,也难怪宝玉怕他。”

    一时之间,堂内气氛略显沉闷。

    幸而不多时,宝玉便笑嘻嘻地跑了回来。

    贾母见他这般高兴,心中石头落了地,笑问道:“宝玉,你父亲唤你去,可是有何好事?竟这般欢喜。”

    宝玉蹦蹦跳跳地至贾母跟前,笑道:“老祖宗,父亲送了我一匹小马驹呢,那小马驹可爱至极,通体雪白,无一丝杂毛。”

    王夫人那素来古井无波的面上,也露出一丝笑意,道:“你是如何讨得你父亲欢心的?我竟不知。”

    贾宝玉喜滋滋道:“说来,还是沾了环三弟的光。他与兰哥儿出去玩耍,看中一匹小马驹,却无银钱购买,恰被路过的父亲瞧见,父亲便买了一匹送他。老祖宗、太太,你们猜怎的?”

    宝玉生性单纯,又不大理会外事,与贾环不过逢年过节见上一面,二人之交淡如清水罢了。

    贾母与王夫人闻得贾环之名,面色皆有些不自在。

    王夫人暗忖:这扫把星,偏生在那梨香院那般僻静之地,还能出来折腾。贾母对贾环印象不深,然对赵姨娘却印象深刻,故而对贾环也轻看了几分。

    贾母疑惑道:“宝玉,你且说说,那环儿为何不收二老爷送的马驹?”

    贾宝玉笑道:“环三弟不但没收二老爷的马,还把送马的小厮当作拐子狠狠揍了一顿,后又说二人一匹马,有失公平,定是有人故意离间他与兰哥儿的叔侄之情,故而死活不肯要呢。”

    王夫人皱起眉头,道:“这孩子,真是糊涂。老爷一片好意,他竟不领情,还惹出这般事端。”

    王熙凤对贾环观感尚佳,并未急于评价,只问道:“后来呢,那马可是被二老爷赏给宝兄弟了?”

    贾宝玉摇头道:“二老爷听闻环三弟骂小厮之时,还说了个二桃杀三士的典故,大笑道环三弟这是怪他偏心,为侄儿鸣不平呢。后来二老爷又吩咐人买了三匹马驹,分别给了环三弟、兰哥儿与我。”

    王夫人愚钝,未能听出贾环话中深意,只嘟囔道:“这孩子就爱折腾,好好的赏赐不要,偏要生出这些是非来,与那赵姨娘如出一辙。”

    王熙凤却听出了其中门道,这分明是环老三暗中指责老祖宗偏心宝玉。

    她心中想着,小心翼翼地瞧了瞧贾母。

    贾母心中虽有不悦,却尚未动怒,只觉自己竟看走了眼,这环哥儿小小年纪,心思竟如此细腻复杂。

    她为贾府操劳大半辈子,该做的都已尽善尽美,本欲退休安享晚年,随心随性一回。

    她不过是看着宝玉顺眼,多疼些又何妨?

    对其他孙儿孙女,月钱、吃穿用度从未短缺,自认为已做到公平。

    不想竟有小辈指责她偏心,她心中不免有些委屈。

    从个人而言,她确有些不悦,但从贾家老祖宗的角度看,一个五岁孩童能有此心思,虽幼稚,却也可造。

    若她再年轻二十岁,定将贾环接至身边悉心培养,然如今,她只想安度余生。

    她已将最得意的孙女送进宫去谋前程,将最得意的女儿许配给祖上四世列侯、书香门第的前科探花郎,又将最得意的孙儿悉心栽培成才……

    她已为贾家铺好了前路,自问对得起九泉之下的列祖列宗。

    唯贾珠之死,是她心中一大憾事,好在宝玉聪慧,尚可培养几年。

    至于贾环,她年事已高,贾环又尚年幼,她已无精力顾及。

    “罢罢罢,二老爷都赏了,我也不好偏心。前儿才给宝玉屋里送了个丫头,倒把环哥儿那边落下了,瞧我这老婆子这记性……”

    贾母边说边看向身后几个大丫头。

    鸳鸯、琥珀、翡翠,皆是她舍不得的。

    再看向二等丫头,鹦哥,她也舍不得。

    唯有晴雯,那丫头牙尖嘴利,从不以丫头自居,便让她去伺候环哥儿,也好让环哥儿头疼头疼。

    贾母心中带着些许恶趣之意,招手道:“晴雯,你过来。”

    晴雯袅袅婷婷地走来,微微福身,娇声道:“老祖宗,有何吩咐?”

    贾母上下打量她一番,道:“晴雯,你这丫头平日里极为机灵,如今我将你派至环哥儿处,你可要好好伺候,莫再使你的小性子了。”

    晴雯是个藏不住心思的,心想环三爷果真是有本事,不过数月,便将自己去他屋里之事安排妥当,忙喜滋滋地行礼。

    看着晴雯满脸雀跃地随鸳鸯去收拾东西,贾母心中总有一种被人算计之感。

    “这环哥儿应无这般城府吧。”

    贾母心中暗自思忖,可看着晴雯那欢快的背影,又觉此事有些蹊跷。

    鸳鸯帮晴雯收拾东西,见四下无人,见晴雯一脸兴奋,忍不住笑道:“晴雯,你我姐妹一场,如今你要走了,不流几滴泪也罢了,怎还这般迫不及待,真叫人伤心呢。”

    晴雯笑嘻嘻道:“同在贾府,何须做那惺惺之态。我不过是换个地方伺候人罢了,又不是见不着了。

    对了,那梨香院甚是清静,出入府也方便,往后姐妹们若要采办东西,尽可来我梨香院歇歇脚,茶水管够。”

    原来晴雯牢记环三爷之托:梨香院急缺人手,命她尽量招揽人才,每招揽一人,便有五两银子的赏钱。

    奈何她人缘极差,唯有鸳鸯还愿与她说几句体己话,然这鸳鸯又极难招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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