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场景。来的时候听过路的小鬼闲谈,说这是独属于冥界的冬日雪絮。想着只要是雪,总会是寒凉的吧。”柴道煌收了破烂的伞骨,狼狈的清理着身上的碎纸屑,讪讪道,“许久不见,你还是穿的那样单薄。小孟,年关将近,我……想来看看你。”
孟姜瞥了一眼身侧的月君,将裹在身上的披风松了松,继续伸手去接亭外的雪絮。
“也是有新鬼将它称做落雪的,但它却并不似人界的落雪,会沾染在生灵的身上,受热融化;会自天幕缓缓飘下,覆上一片银白。冥界的雪絮遇魂就避,又似风打芦花,从司冥的大地升起,飘向遥遥的天幕。你打着纸伞随意走动,不就像是在用纸伞去兜它们的去路么?它们戳碎纸伞也属正常。”
“原是这样……”月君低沉着嗓音答道,却并不见他有丝毫的讶异。
“阿漓曾私下同我说起,她其实并不知道这些东西是何来历。不过……我广施无忧汤的时候,却从一个老者鬼僧那里听到了一种说法。只是不知……是真的,还是新死之鬼对它的一种愿景。”孟姜又道。
“你且说与我听听,我帮你辨析一二。”月君挑了个离孟姜不近不远的位置坐了,单手托腮的看她。
“凡人一波一波的死,小鬼一批一批的生,冥界这个地方,逗留了太多介于人与鬼之间的遗憾、怨愤、执着、痛苦、无奈、思念……这些复杂的情绪凝结成记忆,日子一久,就会变得窒息压抑。老者说,千万不要小看了这些细小的情绪记忆,它们是由数亿万计生灵的执念所化,一旦如落雨归川百川入海,就会释放出无穷无尽不可估计的力量。所以,上古的神明虽然远逝,却很仁慈。他们将心中最后熹微的祝福定格在了这里。定格在冥界这个,既是姻缘聚散的源头又是生命开端与终结的地方。每每到了冬末飞雪之时,压抑了整一年的情绪记忆就会借着上古神明的力量,释然于虚无,得到永恒的安息”孟姜如是说着,眸中却透出了浅浅的失意。
——冥冬雪絮,是为了消缘散业而存在的。所以,有缘聚就会有缘散么?
神冥的关系日益的恶化,鬼门关外集聚的妖魔之军日益庞大。她虽知道,如果是漓江的话,一切都不足为惧。但那日,漓江孤身一人待在槐木林中,以手腕轻覆眉眼的画面,却久久的停留在她的脑海之中,挥之不去。
在他们的眼中,漓江永远是一个行事荒唐、大大咧咧、好拿女帝架子、也总喜乐呵呵以武服人的女子。
可她……大概也是会有疲累软弱的时候吧?只是这些,她和枫颜、墨绪都不能得知罢了。
而脆弱的事物,总是容易消逝,就像这场需要神力扶携的雪絮一样。
那么,女帝如果脆弱了呢?
是否,她……他们之间的缘分,也会就此消散?
“我也不知古神是否真实存在过,不过这样的雪絮,当真很特别。”月君挠了挠头,苦恼道,“拉着长尾散着微光消逝在天幕的样子,的确挺像一段缘分的落幕,一份执念的逝去。不过……我在神界司的是结缘的事宜,还真是不大能理解缘散这件事。”
“那正好,本鬼王操的正是缘散的勾当,同你的完全相对。”孟姜古水无波的面上难得的挂上了一抹笑意,虽显疏离,妩媚依旧。
见孟姜笑了,月君也笑。
他不是听不懂孟姜的弦外之音,他只是觉得,神的寿命那样漫长,他就这样一点一滴的感化着孟姜,说不定哪天感化着感化着,孟姜就被他融化了呢?
“师父大司命常说,天分阴阳,相生相克;生死是这样,缘聚缘散也是这样。我自己的路,终得我自己去趟。”月君平静道,“我一直觉得,相克也是相生,就像大司命掌死,少司命掌生,大少司命的关系却可以那样的好。死灵归于冥,生灵发于冥,生死最终不都在冥界轮转。小姜,我们也是一样的,分掌缘生缘灭又能如何呢?说不定还能比之其余,更为亲近。”
月君想着,只要能这样时不时地来看看孟姜,无论她的笑意里头含了几分的虚情又几分的假意,于他而言也是一种欣慰。
“可能是这样,也可能是那样吧。”孟姜则显淡然,“也或许,唯独分掌缘聚缘散的,会是一场意外。”
“怎么会?”月君眨眼道。
……
姜月二人就这样各怀心事的赏着雪絮纷扬,看着暮色暗淡……谁也没再多说一句话。
不知过了多久,彼岸开遍的峭崖下,忽然传来了一只赤面獠牙鬼“嘤嘤”的哀哭之声。不多时,是踩踏年久失修的木板栈道发出的“吱吖”声响,一个青眼无牙鬼举着长矛,正垂头丧气嘟嘟囔囔的向着赤面獠牙鬼靠近,“寻了你一日了!你在这鬼哭什么?”
那赤面獠牙鬼似是抓到了什么救命稻草一般,大着舌头抹着泪,嚼字模糊地一股脑哭诉道:“在地狱司当差,压力也忒——大了!已经死成这副鬼样,想是再死也没有多少拔高的机会。成天要看着比恐怖故事还要恐怖万分的场面也就罢了,范大人那边……范大人那边还特地交代我,什么上月置办案几的银钱,绝对不能从司颜司的公账上出,定是要从墨绪大人的私账上扣的。这样的事情……一想到这样的事情过我手积压了将近一月,我的心肝呦,就因恐惧而坠坠的生疼,整宿整宿的噩梦缠身!”
赤面獠牙鬼说完,还不忘扯起青眼无牙鬼的破烂袖子,狠狠地擤了一把鼻涕。
“既让你从墨绪大人的私账上扣,那就遵命去罚恶司找谢大人平账去呀!”青眼无牙鬼拍了拍赤面獠牙鬼的后脑勺,很是头疼地催促道。
“这怎么可以?他可是墨绪大人啊!”赤面獠牙鬼瞪大了眼珠,将脑袋埋在掌心深深地,他痛苦道,“我听说,颜墨两位大人积怨颇深,这次的案几就是墨大人为了气颜大人故意做的,他会认账?只怕不用浪费五雷符箓,我就会被谢大人的哭丧棒活活打死……”
“怎么会?你想太多啦!” 青眼无牙鬼很是无奈的重重捶了捶赤面獠牙鬼的后背,安抚道,“在冥界,女帝最忌讳鬼王打架小鬼遭殃的事情发生。况且,两位大人也只是挨在一块的时候爱斗上一斗,私底下负责对接账务的谢范两位大人,还是挺好讲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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