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顺着宗玉景的唇角缓缓流出来,他的意识开始模糊起来。
宗玉景一只手握住刺进自己身体里的细剑,另外一只手颤抖着抓住了宗榷的衣襟:“不,阿却,你不会这样做的,你不会……”
宗玉景想象过任何一个人会杀了他,但都不会是宗榷。
他这一生见过了太多太多的黑暗和糟糕,直到彻底放任自己也沦入黑暗之中,但也一样是见过光的,在他糟糕透顶的生命里,曾经也有那么几个人,为了他荒谬到不能存在的人生努力过,一个是愿意跟他做朋友的容澈,容澈说等他北伐回来,他届时会用战功请陛下还他自由,他可以去任何他想去的地方,远离皇宫,远离京城,做一个普通人。
一个是容歆,容歆说你就是你自己,无论长得再像的两个人,都不可能会取代对方,你可以拥有自己的生活。
可是容澈死了,容歆也死了。
他们兄妹给了身在黑暗中的他唯一的救赎,但是宗凛却把他们都给毁掉了。
那时他才猛然惊醒,也许双生子之间或许真的是相克的,宗凛好像永远都在拿走他在意的东西,他的面容,他的人生,他唯一交到的朋友,他喜欢的人。
他的一切一切。
然后是宗榷。
宗榷在还是个很小的孩子时,就很执拗的同他说,他就是他自己,不是别人,甚至一次又一次,固执去请宗凛放他自由。
一直到容歆死后,宗凛大概是真的不想让他发疯,所以最终同意了宗榷的一再请求,册封他为顺王,找了个由头,将他贬至玉州,终身不得回京。
他一个如影子般的王爷,到了玉州之后,确实没人再管他了,只是他也知道,送他来玉州,已经是宗凛最大的让步,他终其一生,都不可能离开玉州,就算有朝一日宗凛驾崩了,驾崩之前的第一道命令,也一定是将他给秘密处死。
但在玉州,确实已经没人能再管他了。
后来宗榷长大慢慢掌权之后,开放海贸的时候,特地来玉州见他,告诉他如果玉州待的不自在,可以坐船出海,离开大昭。
宗榷始终都没有忘记过他。
所以他从不相信,自己有朝一日,会死在宗榷手里。
刺骨的疼痛和逐渐席卷全身的寒意让宗玉景终于开始意识到,他好像要死了,他竟然,真的要死了。
“阿却,你怎么,你怎么会这么做?我以为,我以为起码你不会这么对我……”
宗榷握着剑的手上已经沾满了血,手背因为太过用力,骨节一节节凸起,“我只后悔没有早一点杀了你。”
“我亲自送你来玉州,你被宗恪忽悠几句,就彻底断送了你最后一丝底线,肆意征用百姓服劳役来挖矿,给你造寝陵,收容和操控那些穷凶极恶的罪犯当海盗,在海上肆意烧杀抢掠,大肆敛财。”
“你所做的一切,死一万次都不够。”
“是宗凛对不起我!”宗玉景用尽最后的力气喊道。
“皇叔,到如今,你还要继续装下去吗?”宗榷淡声道:“倘若你真的招兵买马杀回京城,你当真跟父皇硬碰硬讨回你觉得他欠你的,我还要高看你一眼。可你不过是个无能的懦夫,你不敢,你恨父皇毁了你,但你连正面面对他的勇气都没有!宗恪是不是跟你说,他可以帮你复仇,可以杀了父皇,让你来坐那个位置,然后你就心动了,你就由着他借着你的名义在玉州布局,搅和的玉州民不聊生,蠢货!”
宗玉景的眼睛一片濡湿。
这一瞬他的眼前仿佛闪过许许多多的过往,有很多很多坏的,可也有好的。
可他最后为什么选择了不好的呢?
宗榷说让他别装了,他确实是在装,因为他恨,他就是恨。
他想要的一切都被宗凛给毁掉了,他怎么不会恨呢?
他不是不想反抗,不是不想报仇,他不过是没有机会罢了,所以他就是心动了,才会任由宗恪借着他的名义在玉州布局,摧毁了整个玉州。
他怎么会不知道呢?
可他就想毁了,什么都想毁了,只要是属于宗凛的一切,他都想要毁掉,包括大昭。
不过是死几个百姓,跟他有什么关系呢?这又不是他的百姓,阎王爷算账也该把这笔账算到宗凛头上,这都是宗凛做的孽。
都是宗凛对不起他!
可……宗玉景双眼模糊的望着宗榷,
“阿却……你说的我都认,但我对你,总是不设防的……”
宗榷抬手落在他的眉心,“我知道,所以我只能一个人来见你,只有这样,你觉得我废了,你觉得我不可能杀你,我才能杀了你。”
若非他太清楚宗玉景不会防备他,或者说,宗玉景自信,他绝对不会杀了他,才会自始至终,都没有对他下死手,就连这地宫里隐藏的几个人,也不过是以防万一的虚张声势,这才是他能杀了宗玉景的根本原因。
也是为什么他要一个人找过来。
若换成旁人,此时早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宗玉景是个疯子,但他……太天真。
宗榷利用了他这份天真。
“阿却,你会后悔的…”宗玉景的声音越来越弱,直到彻底听不见。
宗榷手指轻颤,微微下落,用手指轻轻阖上了他的眼睛。
他抽出刺进宗玉景身体里的长剑,猛咳两声,咳出几口血来。
他垂眸静静的看着宗玉景,弯身将他给抱了起来,转身艰难的走向地宫中央的棺椁,将宗玉景放了进去。
帝王一生是非功过,未来历史自有评说。
但宗玉景,他这一生,就如同被他残害的那些无辜百姓一样,终将彻底湮灭在历史的尘埃之中,什么都不会剩下。
这才是他最大的不甘心。
在他眼里,明明只是片刻的差距,却是日月星辰与尘埃的距离。
可他却忘记了,无论是日月星辰,还是一粒尘埃,都有属于自己的人生,有万千尘埃,才能汇成日月星辰。即便没有一个人记得,但他自己一生的回忆和经历,也都是真实存在的痕迹,无数的痕迹汇聚,便是历史的光照过的地方。
宗榷垂下眼眸,真想要合上棺椁,地宫陡然开始晃动起来,地面一片空地的地板被打开,顺着烛光,宗榷看到地宫之下,还有许多正在工作的工匠,而此时,那面琉璃墙开始慢慢碎裂。
地宫要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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