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走了,她独自在家等宋修远。
一天两天,听说其他几个县衙的人已经回了,却仍不见宋修远的身影。
她惊恐地想起父亲的话,终于崩溃。
她回江家,哭着说她愿意。
江唯生怜爱地扶起她,说月儿啊,为父就知道你是个乖孩子。
于是她被送入杭州府衙,散了头发,梳做姑娘发髻,装扮一番跟着知府去了一处华贵典雅的院子。
隔着一道屏风,知府对那头的人说江浸月是他的远房侄女,前些日子因着订婚才梳妇人发髻,如今既得圣上垂青,婚事已作罢。
知府离开,她看着屏风后转出一男子,正是那日雨中青年。
他说多谢她的伞,声音很好听。
江浸月恭敬地说民女不敢,心中却早已被无尽的懊悔淹没。
两场雨,两次心软,两把伞。
一把为她带来了温和的夫君,美满的姻缘,一把却将这一切都撕碎了个干净。
住进那院子的第三天,父亲托人送信来,说宋修远回了家,与之一起送来的,还有一封和离书。
父亲叫她别怨宋修远,圣意难违,他也无力抗衡。
江浸月怎么会怨他呢,他和她一样,不过是天子脚下一只卑微的蚂蚁,都不需动脚,便能轻易踩死。
她还有父母家人,他还有青云坦途。
各自活着,总比一起死了好。
半月后,江浸月随圣上一起离开了生她养她的江南。
圣上带她回了皇宫,她第一次见到天家富贵,那是普通人穷尽一生也想象不出的景象。
圣上很喜欢她,刚入宫便将她封为了宸妃,她听宫人说,宸字象征尊贵,让六宫妃嫔好不艳羡。
圣上又赐给了她一座大宫殿,叫长乐宫,说希望她永远快乐。
多么可笑,毁了她一切欢欣的人,希望她永远快乐。
圣上对她很好,可她总是郁郁寡欢,以至于大病一场。
太医说她是神思忧虑,圣上问她在想什么,她不想说。
没过几日,有一位贵客造访了长乐宫。
是这六宫的主人,皇后娘娘。
圣上对她很好,担忧妃嫔因嫉妒伤害她,便不许人擅自打扰她,因此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到后宫的妃嫔。
她听闻皇后娘娘出身高贵,性情高洁,素有贤后之名。
她一见,果然如此。
很美丽,很端庄,是个叫人生不出敌意的人。
江浸月感到疑惑,圣上有这么神仙般的皇后,为何会冷落她,偏偏喜欢自己呢?
皇后是奉圣上的命令来开解她的。
皇后说,木已成舟,叫她想开些。
皇后说,这世上皇权大过天,圣上是执棋之人,而我们都只不过是棋子。
皇后说,即便她心不在这里,也要好好活着,就算不为了自己,也要为了至亲至爱之人。
江浸月知道皇后说得很对,圣上如今喜欢她,可若她一直这幅样子,他早晚有一日会厌倦。
到那时,天子一怒,会牵连她所在意之人。
她想到了宋修远,不知他怎么样了。
出神时,皇后起身告辞。
江浸月抬头,见她神色间隐有哀伤。
她大约是在怜悯她吧,真是个好人。
又过了半月,她的病好了,也想开了。
她再可怜,也不愁吃穿,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比辛苦劳作的百姓不知好了多少倍去。
难道非要郁郁寡欢到最后送了命吗?
就在这时,一封从江南来的家书送到了长乐宫。
信上说家中一切都好,长长的废话后,还有一行小字,宋家几日前夜间起火,宋修远葬身火海。
末了,他劝江浸月在宫中不要太过任性,要多为家人想想,万一触怒圣上,会祸及家人。
这话中似有含义,江浸月却一时无法思考。
她回过神时,眼前一片模糊。
手中的纸张似有千斤重,叫她拿不稳。
宋修远,死了?
江浸月枯坐了一天,然后在圣上平日来的时辰前将家书焚烧。
她朝先帝绽放笑容时,脑中闪过了半月前皇后的话。
彼时她以为是劝慰,现如今想来,更像是警告。
只不过是她猪油蒙了心才会觉得皇后是在怜悯她。
好一个贤德的皇后,好一个贤德的明君,当真是一对顶般配的夫妻。
江浸月藏起所有锋芒,在深宫中扮演着一个宠妃的角色。
直到圣上驾崩,她终于得以回到故乡。
彼时杭州知府高升,江家也成了江南一带有名的富商。
可她去到宋宅,等待她的,只有一个矮矮的孤坟。
七年时间,让清隽男子化为枯骨,也让她变成一具行尸走肉。
当真是物是人非。
她为宋修远上了香后,在重建的宋宅点了一把火。
一样的地点,一样的死法,去往黄泉路时,不知还能否再见他一面。
可惜上天对她宽容又残忍。
火势燃到最猛时,忽然下了场暴雨。
江浸月的一生转折点好像都与雨有关,大约是因为她名字取得不吉利吧。
暴雨熄灭了大火,却挽不回被烧塌的房屋。
江浸月被埋在了废墟下,上方却刚好有一块尚且坚固的房梁撑着,因此性命无碍。
她清醒着,却动弹不得。
那里一片黑暗,一丝光亮都透不进来。
黑暗中的每一瞬,都仿佛被无限拉长,那是一种没有尽头的,令人发疯的孤寂与绝望。
江浸月被埋了三天,直到三天后雨停,她才奄奄一息地被人从废墟中挖出。
这场雨救了她的命,却冲垮了宋修远的坟。
堂堂举人老爷,知县大人,棺椁里竟只有几件腐朽的衣物。
她替宋修远重建了坟茔,并在其中放入了他生前喜欢的文房四宝。
又为他刻了碑,时隔多年,她终于能再次以他的妻子身份卸下:未亡人江氏立。
江浸月没再寻死过,那三天地狱般的黑暗中,她脑海中只有两个字在盘旋。
不甘。
该死的人,还未死完,她的仇,也还没报完。
黑暗滋养出了一只蛰伏的恶鬼,她疯癫,病态,不惜一切代价要毁了所有人。
……
“皇后娘娘,你说,我该不该让你们付出代价?”
沙场日头当空,江浸月扯出一抹笑容,却是鬼气森森。
萧令宜望着她湿润的眼眶,并未急着替自己辩解,只是道,“若一切真如你所说,的确应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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